城门早就封锁,他不相信这些人能插翅而飞,先在城内地毯式搜寻,结果一无所获,只能说明,人的确出了城。
这样一来,赵珣便彻底失去了追击的优势,因他只能将起事范围限在汴京,无力主动与城外乃至邻城的驻军产生交锋。
如此一步迟,步步迟,“敌在暗,我在明”的恐惧深深笼罩住了赵珣。除去东宫那里见了血,这场逼宫几乎兵不血刃,顺利得不可思议,也顺利得让他内心惶恐不安起来。
无形之中,好像有一双手在随性拨弄着棋盘上的黑白玉子,让棋局的走势随着他的心意而动。
但这双手并不是他的。
他只是棋盘上的棋。
而此刻,那个带着所有“家当”插翅而飞的人,正在京郊临时搭建的营地内享受“天伦之乐”。
“一把轮椅走天下”的霍留行照旧坐在他的轮椅上,身边围着沈令蓁和她爹娘。
沈令蓁拥着狐裘,拢着篝火取暖,耳边此起彼伏的都是“冷不冷,冷不冷”的问句,一会儿是左手边的霍留行,一会儿是右手边的沈学嵘,都说他们身边暖和,让她捱他们近一些。
沈令蓁往左往右都落个“里外不是人”,干脆绕到赵眉兰那头,抱住她胳膊:“还是阿娘这里最暖。”
霍留行和沈学嵘对视一眼,后者悻悻,前者恭敬之中带了一丝悻悻。
一家子其乐融融,霍舒仪自觉不好插足,便蹲在远处另一簇篝火边,百无聊赖地折断树枝往里添木料。
树枝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她蹲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撑膝站起,迎面看见“霍留行”拎着什么东西走来,一愣之下警惕地往四面瞧:“二哥怎么站……”
结果却看霍留行好端端坐在原处,正往沈令蓁掌心呵气,给她暖手。
来人走到了近处,她转过眼,瞧着对面那张平日近看时与霍留行有三分相似,到了模糊夜色中,远看时变得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反应了过来。
孟去非觑她一眼:“瞎叫什么,我家可没你这么小的妹妹。”
霍舒仪刚要解释,孟去非已经将手里的野兔丢到了地上:“是霍大姑娘吧?劳烦把这上风口让给我,我烤兔子。”
霍舒仪本来也打算走了,干脆把篝火整个让给了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哎”一声:“等等,你先别走,给我搭把手,剥个兔子皮。”
她停下来往四面看,大概是想找个随从给他,但这会儿特殊时期,放眼望去,手下人也都在忙活正事,便只好折回去,蹲下来帮他。
孟去非是习武之人,虽未从过军,这手起刀落的架势却也还算熟练。
霍舒仪帮他拎着兔子腿,看他朝霍留行那边努了努下巴,叹着气碎碎念道:“你二哥他们倒好,都在家吃过了晚膳,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只能上山猎兔子。”
他一说话,动作自然慢了下来,霍舒仪悬着手,等得有些不耐,皱了皱眉:“还是我来吧。”说着拎过兔子,一气呵成地将整张兔子皮扒了下来。
孟去非看得瞠目:“这手艺了不得啊!”
霍舒仪此前一年多跟着霍起在军中历练,这点野外生存的技巧当然不在话下,看孟去非经验不足,干脆好人做到底,拿起他的匕首,三两下把兔子剖好,处理了内脏。
孟去非啧啧称赞,鼓了两下掌:“哎,小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等战乱结束以后,去开个麻辣兔头铺?那玩意儿可真是人间美味,一定赚钱。”
“……”
看她面色不悦,孟去非忙打圆场:“哦,这么着是有些大材小用。”说着又觉得很是可惜,“那要不开个猪羊牛鸡都有的……”
霍舒仪把处理好的兔子递给他,没兴趣再听他这些无聊的话,转身就走。
“哎你一姑娘家,怎么一手血也不洗洗就走了!”孟去非追上来,递给她一个水壶,一看她这满手鲜红的淋漓,也没法拧壶盖,又说,“得了,我给你倒。”
霍舒仪把手伸到壶口底下,就着他的水冲洗干净,留下一句“谢了”便回了营帐,在地上随便铺了点稻草躺下歇息。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看见帐门缝里探进来一只手。
她下意识拔剑出鞘。
那手一抖。手主人立刻道:“别紧张别紧张,自己人自己人!”
霍舒仪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拎着一只烤熟的兔腿。
孟去非不方便进她帐子,隔着帐门跟她说:“一只兔子才四条腿,分你一只,够意思吧?”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兔腿,“赶紧来接着。”
霍舒仪枕着稻草铺一动不动:“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哎你这丫头今晚不是忙活着进宫救人吗?吃过晚膳了?”
霍舒仪肚子咕噜噜一叫,看了眼烤得金黄的兔腿,从铺盖上爬起来,接了过去。
“这就对了嘛!”帐外持续传来孟去非的唠叨,“还有,别仗着会点功夫就没大没小‘你’啊‘你’地跟我说话,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表哥知道吗?”
“知道了。”霍舒仪把他那只还伸在她帐子的手推挤了出去,像在嫌他聒噪。
孟去非“啧”一声,摇着头走出几步,远远地跟霍留行说:“你这妹妹怎么养的,脾气这么大,要在我家,非得教训哭了,让她痛改前非不可!”
他话音刚落,忽觉脚后跟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回头往地上一看,是根啃没了肉的兔腿骨头。
“这么快,得是怎么个风卷残云的吃相啊……”孟去非再次瞪大了眼,大步流星地朝霍留行走去,又说“你这妹妹”如何如何。
沈令蓁瞧着他骂骂咧咧的样子,并不觉气氛变得轻松,反倒心情隐隐沉重了起来。
其实孟去非跟霍留行一样,是个非常识大局的人。眼下并不是说笑的节骨眼,加之他与霍舒仪也不相熟,本不该这样调笑她。
他之所以摆出这副没眼色,不懂事的模样,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做戏给什么人看,从而让对方暂时放松对他的警惕。
沈令蓁悄悄看了眼被四面侍卫保护在当中的那间营帐——这里唯一的“外人”,便是此刻身在那间营帐里的赵羲。
孟去非如此吊儿郎当的作态,目的就在于让赵羲觉得,他只是霍留行为避免遭到掣肘才带在身边的姑表弟,而不是前朝的遗孤,孟家的最后一位皇子。
沈令蓁觉得,她大概猜到霍留行和孟去非打算做什么了。
赵羲的计划是让皇帝和赵珣鹬蚌相争,然后由他来渔翁得利。
而霍留行和孟去非的计划,则是让赵羲这只螳螂先去捕宫里的两只蝉,接着由他们来黄雀在后。
她知道这是将复国的伤损降到最低的方法,倘使赵羲真是螳螂,真能成为他们的傀儡,那么一切自然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
但她现在担心,赵羲并不是表面看来的这样简单,这样信任霍留行。
沈令蓁盯着眼前那团越烧越旺的篝火,记起初秋夜里,崇政殿西面的宫灯下,太子与她说的话——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纯善,绝不愿意看见这八方来朝的崇政殿尸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为它做些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吝惜你的能力。赵琛在此,及早谢过霍少夫人大恩大义。
那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早在当初便有了这样的预言。
他的儿子,难道会那么轻易束手就擒吗?
渔翁得利可以不见血。但这场黄雀在后,恐怕还是不行。
沈令蓁忍不住看向坐在篝火边的霍留行与孟去非。两人分明在说笑,可她却在他们的眼底,看到了一丝与她一样的不确定。
长夜过半,汴京城里的宫变应当也已接近了尾声,何去何从,他们该有个结论了。
沈令蓁咬了咬唇,跟霍留行说:“郎君,我有些冷,你陪我去帐子里坐会儿吧。”
霍留行听懂她的暗示,摇着轮椅跟上她。
进了营帐,她斟酌了一会儿,开门见山道:“时间紧迫,我便与郎君直说了吧。我曾与郎君说,假如有一天,你挑起了血火战争,我会理解你,却不会支持你,我会像太子殿下说的那样,尽我所能,不让汴京尸堆成山,血流遍地。这个话,今天依然算数。”
霍留行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明白郎君现在很难,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资格帮你做决定,也不会拿自己威胁你,让你更加为难。我只跟郎君说一句:不管你最后做了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会竭尽全力保护好汴京的臣民,而我,会跟郎君一起努力保护好他们。”
霍留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半晌后笑了笑。
他不知道,他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来这么一个小姑娘。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蛋:“知道了。”
“那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有什么风声也好及时晓得。”
沈令蓁说着,便要推着霍留行的轮椅往外去,却忽听京墨心急如焚的声音在帐外低低响起:“郎君,有河西来的军报,西羌王室以嵬名王子遭大齐杀害一事为由下发了讨伐檄文,率军冲破了河西关门!”
霍留行微微一滞后,闭了闭眼,才拉开了帐门。
京墨身后一丈处,孟去非站在那里,同样闭了闭眼。
沈令蓁长睫一颤,看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主动退出了营帐,朝孟去非使了个眼色。
孟去非犹疑着上前,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营帐内只剩他与霍留行两人,长久的死寂过后,孟去非先开口:“留行,你相信天意吗?”
兜兜转转,让他们回到二十九年前,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在命运交叉点作同一个抉择的天意。
霍留行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本心。”
“什么是本心?”
“就是刚刚听见军报的那一刻,你在想,还好这军报没有来得太迟。”
孟去非笑着捶了他左肩一拳:“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霍留行摇摇头,跟着笑了起来:“不是,只不过我刚好也是这么想的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求一声表扬。
第66章
长夜慢慢流逝到了尽头,汴京城内的拉锯战也好似分出了伯仲。
连象征皇权的禁军都已偃旗息鼓, 众人心底隐约感到, 赵珣这一出逼父上位的戏就快要胜利收场了。
权利的战争中,素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之说。史书是王者的传记, 今夜这一场放在当下为千夫所指的逼宫, 待明朝太阳重新升起, 宝座上的人换一副面孔, 也不过成了轻描淡写的浮云几缕。
拥戴赵珣的朝臣已经在心底及早欢呼雀跃起来。而原本维护正统的人也开始摇摆不定,思虑着是否该弃暗投明,倒向眼下看来已经注定的赢家。
毕竟对多数人来讲,为正统抛头颅洒热血,换一笔未必能被载入史册的名声,还是不如媳妇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来得实际。
朝臣们各怀心思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看见一缕火光冲破了封禁多时的汴京城门。
那支火把的主人高踞马上, 柳眉下的一双眼寒气逼人。
她穿上了二十九年不曾触碰的铠甲,高高扬起手, 面朝城门打下一个手势。
一名士兵高喊出她的指令:“镇国长公主奉圣命捉拿逆贼,所有人等,原地缴械者从轻发落,违者格杀勿论!”
整座汴京城在一瞬间沸腾震动,为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逆转, 与这位沉寂了二十九年的巾帼豪杰。
所有一只脚已经跨进赵珣党的朝臣迅速看清形势,退了回来。
这样一呼百应的势头,除了在人们心目中堪称大齐第二个天的赵眉兰,再无人能够做到。
就连赵羲也不行。
赵眉兰仅仅率领三千骑兵,便在一个时辰内踏平了汴京城内所有的叛军。在“镇国长公主”这个名号与横空出世的这三千名足可以一抵十的精锐面前,叛军也失去了底气,死的死,降的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