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缱在心中算了算,未央宫酉时开宴,若这雨只下盏茶时分还赶得及,就是不知道会下多久。
采薇察言观色,见她眉间微蹙,便提议道“郡主,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如让婢子去取把伞来,临华殿离这儿还很近,婢子来回一趟用不了多久,郡主也不用在雨停后急着赶路了。”
段缱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快去快回,当心些,别淋坏了身子。”顿了顿,又吩咐道,“记得多取一把过来。”霍景安虽然不待见她,但这种顺手之劳她还是要做的,就算他不承情,她也得把面子功夫给做足了,这是她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
采薇应声而去,采蘩则是在一边道“郡主,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段缱应了,转身正准备在美人靠上坐下,就惊讶地发现霍景安不知何时坐到了石凳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吓了她一跳。
对上她的目光,霍景安微微一瞥,示意她也坐下。
这家伙怎么忽然转性,开始搭理自己了
段缱心中嘀咕,但还是走了过去,一是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是美人靠设在亭边,此刻风雨交加,她要是坐在那上面歇息,保准不过一会儿就能让雨把后背都给打湿了。
她在霍景安对面坐下,隔着石桌附上一个温婉得体的微笑“倚栏赏雨,世子真是好闲情。”话里带着几分讽意,谁叫这家伙才给了自己两次没脸。
霍景安敛眸,淡淡回道“郡主不也一样”
段缱一噎,心道这家伙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一边游移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大雨转瞬即至,霍景安自然也被淋到了,只是衣衫色深,看不出被淋了多少,发丝倒是沾着水雾,较为明显,鬓边也是水迹未干,平添了几分清雅之意,只不过冷淡的神情还是透露出了此人心高气傲的性子,周身更是泛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让人一眼惊艳,二眼畏敬。
段缱就这么默默打量着,不知不觉就出了神,直到霍景安忽然抬眸,目光冷冽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她才惊醒回神,目光一闪迅速低垂了视线。
望着置于膝上的双手,她心中懊恼不已,恨不得拍刚才的自己两巴掌,叫你没事盯着人看,现在被人抓包了吧,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好在霍景安并没有就此说些什么讥讽之言,而是不紧不慢地道“郡主就没什么要问的”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暗中打量的视线,抬头只不过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段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有疑问,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在道谢时藏话问一声,不过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怎么说霍景安也救了她一命,她这么做既不该也不妥,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提起这茬,还连开两次,这是在反讽,还是在让她放心大胆地询问
她有些拿不准霍景安的想法,举棋不定半晌,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抬头微笑道“世子说笑了,那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世子,长乐未必能够脱险,感激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心存疑惑呢”
霍景安瞧她一眼,唇角轻抿,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郡主此言当真”
段缱道“当真。”
“是吗。”霍景安淡淡道,“既然如此,郡主方才又为何出口挽留”
“”段缱哑口无言。
她该怎么说,说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说见天色不好,快要下雨,请他过来一道避雨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采蘩侍立在旁,见自家郡主被这世子说得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正想岔开话题,采薇就撑着伞小跑进了亭子,满头雨水地笑道“郡主,婢子取伞过来了。”
段缱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看向采薇“麻烦你了。”
采薇一边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采蘩,一边摇头笑着“郡主哪里话,这是婢子该做的。郡主,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前往未央宫了”
段缱就等着她这句话呢,跟霍景安同处一亭的压力太大,她有些撑不住了。“说的也是,”她装模作样地望了一眼亭外,颔首一笑,“咱们走吧。”不过也没忘了送伞的顺水人情,微使眼色,示意采薇把第二把伞交给霍景安。
采薇应了一声,捧着第二把伞来到了霍景安跟前,低头恭敬道“世子请用。”
霍景安看了段缱一眼,起身接过了伞“替我多谢你们郡主。”又问,“你们郡主是要往未央宫去与宴”
采薇一愣,转头看向段缱。
段缱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微笑应道“莫非世子也是”
霍景安淡淡道“不错。郡主应当不介意我与你同路吧”
介意,她当然介意。
可如今藩王势大,天子式微,她的母亲虽然揽政多年,也削了两年的藩,霍景安也依旧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因此段缱心里就算再不情愿,面上也只能继续笑着,委婉道“世子说笑了,只是你我二人尚未婚配,同路而行未免有些不妥。”
霍景安没有再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打开了伞,离开亭子下了杨柳台,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葱郁繁茂的柳树之后。
段缱心里一个咯噔,她是不想得罪霍景安才婉拒的,可现在看来好像还是得罪了他,他这么一走了之是生气了的意思
第6章
采薇有些不满“郡主,这世子怎么这般不近人情是他唐突郡主在先,竟然还敢给郡主脸色看,这也太过分了。”
段缱望着霍景安离开的方向,压下心中那一丝不安,朝她微微一笑“无妨,一点小事而已,他于我们有恩,不必计较。”
“郡主也太大度了,”采薇不服气地小声嘟囔,“这不就是挟恩相报吗”
倒是采蘩刚才一直侍立在旁,把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心里头生出了点别的想法。
“郡主,”她小心翼翼道,“这晋南王世子是不是对郡主有意啊”
段缱心中一跳,面上隐隐有些发烫,“你胡说什么。”她轻斥一声,“这些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你这丫头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净说这些胡话。”
采蘩连忙低头认错“是婢子口出胡言了,婢子知错,还请郡主饶恕。”
采薇却是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是了,正是这个理郡主仙姿玉貌,任是谁看了都会为之倾倒,长安城里谁不想娶我们郡主为妻。这晋南王世子或许就是对郡主一见倾心,这便献上殷勤了呢。”
“胡说”段缱这回说得有些严厉了,“我看我是太宠着你们两个了,竟让你们说出这些不知轻重的话来,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要还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定不轻饶。”
采薇被吓得立刻止了笑容“郡主”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段缱不容置喙,“还有,今日之事绝不能对外说道半分,包括刚才的那些胡言乱语,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你们可记住了”
二女兢兢应了声是。
段缱也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一心为她,因此看着她两人低头垂首的模样,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多加责怪,缓和了语气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去未央宫吧。”
此时雨势较之刚才已经缓了几分,但依旧急迫,风卷雨斜,饶是有采蘩采薇在两边撑着伞,段缱身上也被打湿了不少地方,三人走得艰难。好在半途遇上了赵静的轿撵,侍女陈谭一见段缱,立时住了轿,小声向内禀报,意料之中的,段缱被接进了轿撵。
轿子里,赵静一边拿帕子擦着段缱脸上的雨水,一边轻嗔“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风雨交加的,不喊人抬轿撵来,自己走做什么到时淋了一身湿,惹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段缱盈盈笑道“娘,您不要太担心了,女儿的身体好着呢。”又与她说起近日所见所闻的趣事来,母女两个在轿内私语,轿撵稳稳地被宫人抬着,不多时就到了未央宫。
此时离酉时还有一刻之久,但殿内众人已经落座完毕,见赵静到来都跪拜见礼,赵瀚也从上首下来,对赵静躬身行了一礼“见过姑姑。”
赵静则是微笑着道“见过陛下。”连同段缱一道给他行了一礼。
赵瀚今日着了天子冠冕服,漆黑的冕服将他整个人的气势都衬得严肃了不少,可与赵静一对比就又落了下风,显出几分稚气来。
“姑姑多礼了。”他冷笑道,“长者为尊,姑姑此礼,侄儿惶不敢受。”
他对赵静的敌意比对段缱更甚,看向赵静时眼底都泛着寒气,如同刀子一般,可赵静却恍若未觉,依旧笑得亲和,仿佛一对关系亲密的姑侄在聊着家常“陛下说什么话,陛下贵为天子,礼该受天下万民见礼,便是亲眷也不例外,不能破了规矩。”
听见规矩二字,赵瀚脸上闪过一丝嘲讽,“姑姑守礼如斯,侄儿惭愧。”又看向段缱,目光微微一扫,唇角就弯出一丝笑意,“多日不见,表姐依旧琼姿芳貌,冠盖京华,怕是所有长安贵女,都及不上表姐半分容姿。”
段缱自然不会傻到相信赵瀚是在真心夸赞她,心思一转,已觉其意,当下颔首浅笑“陛下谬赞了,臣女不过一介小家碧玉,担不起陛下此言。永嘉长公主花容月貌,闭月羞花,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
赵瀚冷冷道“表姐不必妄自菲薄,若表姐都只是小家碧玉,那这天下就没有世家贵女了。”
段缱但笑不语。
赵静一直在边上听着二人言语,不动声色,直到段缱收了话尾,才微笑道“是了,今日是永嘉的生辰,更是她的及笄大典,谁也越不过她的风头去。也差不多到时候了,还请陛下回坐上首,主持大典。”
赵瀚道“姑姑说的是,侄儿差点忘了。”
按照礼制,宫中宴会一向是帝后二人坐于上首,主礼开宴,但赵瀚尚未娶妻,又有赵静这么个特殊的监国长公主在,上首的右席便让赵静坐了,赵瀚坐于左席,段缱则是在贵女一列的席上坐了,一道观起礼来。
赵娴作为先帝仅有的嫡女,又是及笄大礼,自然繁复隆重,段缱只听赞者唱喏了几句就没了兴致,无聊地转着目光,偷偷游移四处。
未央宫列左右二席,两边席位都为对等相似之列,因此段缱这一席的对面就是王孙公子,很容易就瞧见了段逸的身影。
她的兄长显然也跟她一样对这笄礼兴致缺缺,又因为尚未开宴,只得端着个酒杯在那撇嘴,转眼对上她的目光,就对她挤眉弄眼起来,逗得她忍不住掩袖而笑。
边上有人也跟着轻声笑了“郡主兄长可真是风趣。”
她一惊,连忙正襟危坐,隐了笑看向旁边,就见宜华县主赵萱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各地的亲王郡王都来了不少,比如她眼前的这个赵萱,就是跟着其父淮阳郡王一块来的,在临华殿中遇见过两回,也算是点头之交。
见是她,段缱暗暗松了口气,因为曾经说过几句话的缘故,她也知道几分这位宜华县主的性子,可以说是天真烂漫,刚才那声发笑自然也不会带有恶意,便微微笑道“家兄就是这般性子,让县主见笑了。”
赵萱抿嘴一笑“素闻段公子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颇有大家风范。”
这就是纯粹的场面话了,不用说段缱也知道段逸根本当不起这话,只能哂笑以对,好在赵萱只和她略略说了两句就把注意力放回了殿上,没有再就此事谈下去。
笄礼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赵娴绾发受簪,入席就座,赵瀚主礼开宴,才算是彻底礼成,笄礼毕,宴席开。
玉盘珍馐如流水般而上,段缱虽然没有多大兴趣,但也比刚才轻松多了,对面的段逸冲着她有模有样的举杯敬酒,只是还没等他喝下去,就被一边的段泽明冷眼逼得讪讪放了酒杯,看得她忍俊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她故意举杯冲段泽明遥遥一敬,果然得了她父亲的浅笑回敬,段逸瞠目结舌,可碍于亲父的威压又不敢擅言,只得暗暗瞪向段缱,无声控诉他的不满。
段缱故意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却不想又和霍景安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碰翻了酒杯。
她对霍景安总有一种莫名的忌惮,虽然他救了她一命,可她就是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连忙迅速低头收回了目光,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得不让她把目光重新移回这个人身上了。
上首的赵静与赵瀚看似和乐地低低说了几句话,就笑着看向了公主席上的赵娴“听陛下说,永嘉似是已有了心上人可有此事”
赵娴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粉黛含春“姑姑”
“永嘉不必羞赧。”赵静笑道,“能被永嘉看上是那人的福气,永嘉若不介意,姑姑可替你们做主,只不知永嘉心仪之人是为何人”
赵娴面红耳赤,忸怩不安地坐于席上不肯吐露半字,赵静见了,便道“既然如此,那”
“姑姑,”赵瀚忽然道,“大姐是姑娘家,不好直言,可朕仅有她这一个姐姐,她的终身大事,朕自然关心。今日是大姐及笄之日,何不双喜临门”
赵静笑道“本宫也是这般作想,只是永嘉不肯说出那人姓名,本宫便是有这个心,也不好做主啊。”
赵瀚道“姑姑有所不知,大姐心仪之人,正是晋南王世子霍景安。”
第7章
此话一出,殿上众人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到了霍景安身上,段缱也不例外。
霍景安却是低眉敛眸,面无表情,好像赵瀚口中的晋南王世子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一样。
赵静笑着望了霍景安一眼,转头看向赵娴“竟是如此永嘉心仪之人当真是晋南王世子”
赵娴双颊绯红,低垂着头没有说话,羞涩之情溢于言表。
赵静面上就显出了几分明了,微微一点头,沉吟而笑“晋南王世子品貌不凡,文武双全,是个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永嘉心属于他,也在情理之中。”
赵娴低声嗫嚅“姑姑。”听着像是责怪,细听却又能察觉到其中所含的娇羞之情,其意不言自明。
赵静自然也听出来了,笑容更甚“羞什么,世子一表人才,又家世深厚,与你正为良配,若你不介意,姑姑便替你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