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只有吃饱穿暖,他们自然会安心生活。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要求,却还有人要层层盘剥,将他们勉强果腹的粮食给夺走。眼前没了希望,也没有了退路,他们不反还能怎么样?
颜舜华望着骆宜修。骆宜修神色凝重。光凭此事当然决定不了太子的废立,但今上对太子的不满由来已久,最近太子又有颇多不合宜的举动。经此一事,太子恐怕保不住他的太子之位了。
骆宜修说:“你安心做事,莫要掺和。”
颜舜华点头,与骆宜修说起今冬的修缮工作来。冬天是农闲时候,可天气太冷,不少流民涌到京郊附近,很难救济也很难管理。颜舜华的意识是不发救济,把这些人都集中起来安排一些工作,给他们搭简单的窝棚当住处,也给他们发工钱,既解决了流民的问题,也解决了人手问题。
骆宜修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当下就与颜舜华细聊起来。颜舜华在通州已有经验,便将需要注意的事情和没解决的问题说出来向骆宜修讨教。
两人聊得忘了注意别的,竟不知有人悄然靠近。等骆宜修发现站在颜舜华身后的顾衍时,愣了一下,站起来行礼:“圣上。”
顾衍说:“骆卿不必多礼。”他眼含赞许,望向跟着骆宜修起身的颜舜华,“你们很好。”他微服出宫,走了几处,都在暗议太子的废立。到了骆宜修这儿才终于听到有人商谈正事。
颜舜华虽是女儿身,年纪又小,说起修缮工作却头头是道,显然不是第一次经手。这以工代赈的主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再听颜舜华说起具体的施行细节,越发觉得妙绝。顾衍说:“再细细说说,我想听。”
颜舜华一怔,却见顾衍已施施然落座,并示意他们坐下。颜舜华看向骆宜修。
顾衍一笑:“晚晚,在我面前不须拘谨。我怎么看都觉得骆先生比我凶,怎么你怕我却不怕他?”
骆宜修心中讶异。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女,顾衍似乎也从未用这样亲近的语气和他们说话。
颜舜华自然不是怕顾衍。她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顾衍。若是以前,她不仅不会怕顾衍,还会扑进顾衍怀里,炫耀般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从来不会管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有多稚嫩。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颜舜华抬眼望向顾衍,对上了顾衍温和的双眼。一直到病逝,顾衍对她都极好,即使到后来对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她也从不曾怀疑顾衍,因为这个人在她最软弱、最脆弱的时候把她抱在膝上,成了她最坚固、最安全的后盾。
如果不是她相求,顾衍还会不会复立顾成晁为太子呢?颜舜华心中掠过一丝迷茫。只是顾衍已经在眼前,她来不及思量更多的事,只好打起精神继续商量修缮之事。
若她没记错的话,明年会有一场水淹京城的祸事。水漫上京城之后,不少达官贵人直接乘船离京,依稀像是多年后弃城出逃的情景。那时顾成晁已经被废,顾衍病发,朝廷上下乱成一团。这样的朝廷,自己就能把自己弄得溃不成军,如何能抵挡外敌?
当初“南朝廷”南逃,东华郡王夺回京城,命骆宜修主持城防和水利的重修,“南朝廷”返京后有一年的水量比明年那场洪灾还要大,但却没有再把京城淹掉,可见骆宜修是可以阻止明年那场闹剧的。
颜舜华心中稍定,不再去猜想太多,认真与顾衍、骆宜修商讨起来。
骆宜修自然也不会顾忌顾衍在场。他依旧仔细倾听颜舜华说话,然后给出建议或者夸奖一二。
倒是顾衍,听着听着就出了神。他想到那个比自己稍长两岁的女孩儿,想到那女孩儿也是一样侃侃而谈,也是一样聪慧可爱,她是沈老太爷爱如珠玉的掌上明珠,他是黯淡无光的所谓皇室宗亲。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登上帝位,自然也从未想过自己能与她携手白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人,眼睁睁看着她无力抗争,眼睁睁看着她留下一个女儿撒手人寰。
那么好的女孩儿啊……
颜正卿怎么舍得她受那样的委屈!
颜正卿!颜正卿!颜正卿!
顾衍心中宛如被剜了一刀,一直流着血,许多年都好不了。也许她不是最好的,但她再最好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在他心中便再无人可超越。
顾衍见颜舜华与骆宜修商量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将颜舜华抱到膝上:“晚晚,以后你当我的女儿可好?”
☆、第51章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五十一章
以后你当我女儿可好?
这样的话,顾衍并不是第一次问,颜舜华也并不是第一次听。那时颜舜华虽然与颜正卿相见得少,但也记得自己的父亲,因此一口拒绝了顾衍。即使一切重来一遍,颜舜华也不会改变。她望着顾衍,黑溜溜的眼底满是认真:“我有爹爹啊。”
顾衍听到这样的答案,不算太意外。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成为皇家人,更何况是颜舜华这种脾性。顾衍挑眉说:“这样吗?但是也可以不止一个爹爹。”顾衍向颜舜华数起当他女儿的好处,“当了我的女儿,你就可以有自己的食邑,每年可以坐着收很多钱;其他人都会来巴结你,讨好你,绝对不敢轻侮你。到时你可以随时进宫来找我玩,有人欺负你了我会帮你出头。怎么样?”
骆宜修心中暗惊。顾衍虽不是什么百年难得的明君,但也不是昏庸之辈,谁曾见过他这样诱哄一个半大女娃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皇帝的女儿这么不值钱,求着别人当别人都不愿当!
他看向颜舜华,想暗示颜舜华答应下来。颜舜华自幼失母,颜老夫人又是那样的人,若能被顾衍收为义女往后就再也不须受半点闲气了——谁那么不长眼,敢和顾衍亲自收的义女过不去?
颜舜华却摇头拒绝:“不要。”
顾衍不怒反笑:“好,不要就不要。”他解下腰间的令牌,“拿着这个牌子,你一样可以自由进出皇城,有谁敢欺负你你一样可以来找我。”
颜舜华看着那熟悉的令牌,停顿片刻,把它接到手中,仔细地看着上面繁复的纹路。这是代表着一国之尊的令牌,她甚至曾经凭着它号令过禁军。她郑重其事地把令牌收好,“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事一定会进宫。
顾衍就喜欢她这份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他笑着说:“没事也可以进宫。”他不曾想过自己会坐上那个位置,自然也没有应对一切的准备。这些年在御座之上,他都是走一步停一步,怕自己走错了,怕自己没权衡好。有的人他想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若是兄长没有暴毙,一定能做得比他好吧?顾衍扫了扫颜舜华的脑袋,神色透着难掩的寂寥。
颜舜华安静地让顾衍摸头。
顾衍望向骆宜修,说道:“这些年多亏了有骆先生在。如今朝中都是蝇营狗苟之人,不是为名利汲汲经营,就是为财帛费尽心思,没哪个是像先生这样真正为天下百姓着想。若不是有先生,朝中恐怕早就乱了。”朝中大多数能办事的人都是骆宜修举荐的,骆宜修为了辅佐他可谓呕心沥血。
骆宜修见顾衍眼中满是诚挚的感激,心中微微感动。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学文学武的人哪个不是存着这样的想法。能得君王这样推心置腹,便是再辛苦也值得。
骆宜修说:“只要圣上求贤之心不改,天下能人都会齐聚朝廷。”
顾衍点头。
君臣又谈起了别的话题。顾衍走后,骆宜修看着旁边还是个小豆丁的颜舜华:“晚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颜舜华说:“哪有什么事?”
骆宜修说:“陛下对你可不一般啊。”他打量着颜舜华。颜舜华年纪虽小,长相却非常出挑,如今是偏于可爱,日后可能就不一样了。能得圣上青眼是好事,可若是太扎眼了,免不了会惹上不少麻烦。
“许是与爹爹、阿娘他们有关吧。”颜舜华对上一辈的事也不甚清楚。当初她还是真正的七岁小孩,能判断出顾衍对自己好已经不错了,哪可能去考虑顾衍为什么对自己好。想到上次入宫顾衍说的那句“你很像你阿娘”,颜舜华才猜出大概。
既然沈老太爷曾经助顾衍登上帝位,顾衍与她母亲相识也是理所当然的。
骆宜修不知晓这些,他想到顾衍对颜正卿和颜家的态度,大略也猜到一些。若不是失了圣心,颜家不可能败落得那么快。可在颜家败落之际,颜正卿却还是得了重用,在南边有着和镇南侯差不多的地位。但凡颜正卿上书请求的,顾衍很少会驳回。
思及顾衍与颜正卿年纪相差不远,骆宜修便信了颜舜华的话:“兴许是这样。”他看着颜舜华,“你满脑子鬼主意,如今倒是方便了。有了什么想法,直接入宫与圣上说便好。”颜舜华一个七岁大的女孩儿,顾衍即便天生多疑,也疑不到她头上去。想想颜舜华在通州做的那些事,骆宜修也不劝什么“伴君如伴虎”。
这小丫头精着呢。
颜舜华从骆宜修家离开,又去见了谢蕴清,学了首清心曲,感觉心绪宁定了不少。她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书房,认认真真地伏案书写。等她再听到外面的消息时,整个京城也都知道了宫中传出的风声:太子被废了!
朝会在第二日。
朝会结束不久,沈云初就过来了,把朝会上发生的事告诉颜舜华。说完后沈云初淡淡一笑,眼底满含愉悦:“上回你与他起争执我还担心你吃亏,如今总算是不必担心了。”
颜舜华也笑了笑,叫人准备茶点,和沈云初商量起修缮城防之事。
沈云初免不了笑着抱怨:“自从你参与进来,我差不多是闲人了,先生有什么事都爱和你商量。”口里虽是这样说,他眼里却满是自豪,比自己得了重用还高兴。
他知道自己跟来京城是多余的,他的晚晚怎么会被颜家人欺负。
晚晚从来没想过与她们较劲。
沈云初眼含笑意:“你可得多差遣差遣我,免得骆先生觉得我没用,回头就削了我的职。”
颜舜华一点都不谦虚:“那是自然!”
沈云初注意到颜舜华桌上摆着厚厚的文稿。
他眉头一跳,知道颜舜华又有了新主意。
沈云初说:“这是你新写的?我可以看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没有坑么么哒(づ ̄ 3 ̄)づ
每篇文写着写着都会偶尔断更,不过从来没坑过啦,大家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是会写完哒,晚晚才七岁!
☆、第52章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五十二章
颜舜华顺着沈云初的目光望去,愣了愣,说:“自然可以。”她这些天闭门不出,一来是为了避开外面的纷扰,二来则是仔细梳理记忆中一些东西。这份文稿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她准备呈给顾衍的。如今顾成晁被废,鞑人还没有兵临城下,一切都还有转机。
在没走到最后那一步之前,颜舜华还是希望能努力一把。即使没能成功,至少也能把大半阻碍先斩断。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让顾衍接受这个提议,不过试一试也没差,不行就再等候时机。
颜舜华在心里反复权衡着。
沈云初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随着各地出现了鹿鸣书院这种教书识字的地方,寒门子弟也能接触到从前只要世家子、富家子能接触的诗书经纶,他们也学文学武,有了一身学识与技艺。这样的人渐渐增多,在朝廷之中也渐渐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颜舜华在这份文稿中提到的科举制度,把挡在寒门子弟面前最大的门槛撤下了。不管是寒门子弟还是世家子弟,都只能通过科举初试、通过地方实践,取得正式的科举资格入朝为官。若不通过科举,能出任的职位便少之又少,都是些无职权的虚衔。
沈云初怀着震惊将文稿细细看完。等他从文稿中抬起头来,面上尽是凝重之色:“晚晚,你要把这份文稿给骆先生吗?”
颜舜华抿了抿唇。她说:“我要给圣上。”
颜舜华最不喜欢的就是尔虞我诈、猜来骗去,比起脚踏实地地往前走,她更习惯赌。她习惯赌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习惯大步大步地往前迈,不去看有什么绊住自己的脚步。
这种习惯不太好。
但她受不了时时刻刻在心里猜疑顾衍的想法。
沈云初注视着颜舜华。他知道颜舜华一向是有主意的,从小就和别家的小孩不一样。骆宜修跟他说了,圣上对颜舜华似乎非常特别,将随身带着的令牌都给了颜舜华,许了颜舜华自由出入皇宫的便利。沈云初伸手揉了揉颜舜华的脑袋,温声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再怎么样,圣上也不会对颜舜华下手。若是京城待不下去了,他带着颜舜华回通州便是。
想到这里,沈云初心中一片柔软,看向颜舜华的眼神越发柔和。其实他本来就不想来京城,不想颜舜华卷入这些风风雨雨。颜舜华想做什么,就让颜舜华去做吧,他会一直站在颜舜华身边。
他的晚晚永远不需要畏手畏脚。
哪怕是京城,也没有人能让他的晚晚裹足不前。
颜舜华从来没想过沈云初会反对自己,她拉沈云初坐下,和沈云初讨论起文稿里一些她觉得不够完善的地方。沈云初年纪虽小,却是程应星亲自教的,比颜舜华更清楚事情利害。他坐在颜舜华身边逐一解答颜舜华的疑问,看着颜舜华认认真真地在文稿上做记录和修正。
他没有问颜舜华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也没有问颜舜华以后到底想往什么路上走。
这份文稿是一份稀世珍宝。
即使顾衍没办法帮颜舜华实现它,日后总会有人能实现的。
而他的晚晚,同样是无价的珍宝。
有了沈云初提意见,颜舜华又把文稿重修了一遍,去掉一些暂时无法实现的东西,补上更适合的内容。
第二天颜舜华入宫见顾衍。
顾衍几日不见颜舜华,见她主动到宫里来了,自然非常开怀。他将颜舜华抱到膝上:“晚晚终于想起我来了?”
颜舜华笑眯眯:“是啊。”
顾衍仔细端详着颜舜华带笑的脸庞,总觉得颜舜华与前两次见面不太一样。他注意到颜舜华抱在怀里的文稿,也笑了起来,问道:“你拿着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