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祯淡淡的哦了一声,“随你罢。”
傅瑶有些闷闷的,她之所以坦然相告,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磊落大方,毫无二心。原以为元祯听了这话会有几分喜色,谁知他竟全然无动于衷,也不晓得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自己这个人。
心底有再多的怨谤,傅瑶也不敢把气撒在太子身上,她只好轻轻的将一张薄席垫到太子身下,哄小孩儿般的哄道:“殿下累了,早些睡罢。”
她看着元祯阖上眼,自己则稍稍侧转身,迎着船口。夏日的凉风徐徐的传进来,带着一股荷叶清淡的香气,怡人且又醉人。傅瑶将一只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以防水泽中不知名的蠓虫飞入,叮咬太子殿下。
但是夜景如斯幽美,蠓虫也颇为识趣,竟没一个斗胆闯进来。傅瑶瞌睡慢慢上来,手上动作越来越轻,渐渐地,蒲扇垂落地上,她竟靠着那张矮杌打起了吨。
原本闭目安睡的元祯却悄悄睁开眼,起身将一件轻容纱袍披到她身上,看着女子沉静得近乎天真的睡颜,他唇角露出一丝浅淡微笑。
真开心啊。太子殿下想道。
秦爽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傅瑶本以为从此可以不再为这个费神,岂料次日她和元祯在藕花荡中摘莲蓬,昌宁大公主偏又无巧不巧的蹭上来,还饶有兴致的提起那件事,“昨儿我睡迷了眼,隐约里瞧见太子妃和一个男子站在船头说话,还当是做梦,谁知一早起来,给我梳头的那个丫头也说看见了,你说奇不奇怪?”
她话是对元祯说的,却故意向傅瑶投来挑衅的一瞥,摆明了是在幸灾乐祸。
傅瑶不禁皱起眉头,她可不信昌宁在夜里还有那么好的目力,必定是有人向她通风报信。看来这位大公主的手伸得还挺长,她得空倒是该清点一下仆从,免得掺了别人的眼线才是。
元祯轻描淡写的说道:“是吏部侍郎家的一位公子,昨儿我吃醉了酒,恐怕在客人面前失了仪态,就让太子妃帮我应酬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姐别放在心上。”
傅瑶感激元祯还肯替她周全,至于心里介不介意,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昌宁抿嘴一笑,“既是有客,怎不多留些时候,别人还当是避嫌呢!”
傅瑶轻轻巧巧的接过话头,“秦公子赶着回家娶亲,不便强留。”
所幸秦爽连夜就带着那群同僚离开余杭,不然要是多留几日,恐怕这位大公主还会借机生出事来。
昌宁犹未死心,在元祯耳边絮絮叨叨没完,傅瑶听着不耐,起身道:“殿下,我把这些莲蓬端去给皎皎,她见了该很欢喜。”
说罢就令驾娘载她去御船上,省得终日见昌宁饶舌。
那些莲蓬都是新采摘的,嫩生生的十分甘美,皎皎正嫌船上苦闷,乐得剥莲子米取乐。傅瑶陪着她剥了一大碗,皎皎吃腻了嘴,又掰了一截长长的荷叶梗,伸手去够水下的游鱼。
傅瑶一边吹着微风,一边留神盯着她——那几尾鲫鱼实在引人注意,若非皎皎还不会游水,傅瑶很怀疑她会钻到水底下去。
但是百密一疏,许是船夫驾船不稳,御船晃了两晃,皎皎一个踉跄,险些越过扶手跌下去。
傅瑶惊出一身冷汗,忙张开两臂拉着她,斜刺里却另有一只手搀了一把,一个温柔软糯的声音唤道:“太子妃可小心些。”
傅瑶虚惊一场,忙施礼道:“淑妃娘娘。”
又推着皎皎道:“还不向淑妃娘娘道谢。”
皎皎吐了吐小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周淑妃穿着一身淡绿衣裙,如夏日荷叶般清爽宜人,唯有脸上带着四时不变的微笑,如春日和风般,吹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她轻轻说道:“太子妃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傅瑶忖度着,她与周淑妃关系不算密切,周淑妃更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一定有些私密话要说,便拍拍皎皎的头道:“把莲蓬端进去,自己慢慢剥着玩,或者分些给笃儿,都随你的意。”
皎皎是个小精灵鬼,眼睛在两个大人面上溜了溜,便用裙子兜起那些莲子米,飞快的奔进船舱。
傅瑶仍旧倚着栏杆吹风,准备细细聆听周淑妃的下文,谁知周淑妃却只是端详着她道:“太子妃近来清减了不少。”
怎么人人都说她瘦了?傅瑶诧异的看着明镜似的湖面,上头映出的一张脸,深目削颊,的确不似以前丰润。想来这种变化也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只是她天天照镜子,这样循序渐进,所以不觉得。
但是周淑妃那样惋惜的口吻,显然这种消瘦并非褒义。傅瑶的身子本就偏于纤细一派,从前常常骑马,脸上也不曾多些健康的红润,如今不止脸肉流失,连骨头都恨不得突出来了。
傅瑶觉得有些难堪,一时竟接不上话——她毕竟是爱惜这副皮相的。
周淑妃有些歉意的道:“这些日子昌宁常去打搅,给你和太子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管束不住她。”
傅瑶忙道:“娘娘何必说这样的话,大公主来了热闹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会觉得麻烦?”
周淑妃望着悠悠蓝天,自顾自道:“也是我对这孩子不住,当初为了逃避和亲,硬给她寻了那一门亲事,如今年纪轻轻的又得守寡,那孩子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傅瑶无言以对,昌宁公主再辛苦,那也是她自找的。身为皇帝的长女,多少尊荣富贵享不来?做了寡妇又如何,她若是想改嫁,自然会有大把的男儿等着娶她,只是她永不知足,妄想更高的地位罢了。
当然,周淑妃也算仁至义尽,孩子的过错毕竟不能劝怪到父母头上。傅瑶虽怨恨昌宁多事,但对周淑妃的人品还是很敬重的。
她不想继续讨论昌宁,便将话题扯开,“娘娘怎么有空出来?一会陛下找不见您该着急了。”
“那些舞姬歌娘比我会伺候人,哪里还需要本宫在旁边侍奉。”周淑妃有些忧郁的笑道。
傅瑶立刻表以同情,宽解道:“娘娘莫为此伤神,陛下只是一时兴致而已。”
“放心,本宫怎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周淑妃颐然道,“不过是些低微婢子而已,纵然分得些许宠爱,地位也越不过咱们这些老人,倒不如由着皇上,只要皇上心里还记得,有本宫这么个人就行了。”
傅瑶听得瞠目结舌,她还以为周淑妃对皇帝有多少深情厚谊,甘心为他抵挡野兽的侵袭,原来再多的深情,也还是有几分算计在里头。和她比起来,赵皇后的段位真是低太多了——为着皇帝召幸歌女的事,赵皇后可没少跟他怄气,为此有几回差点闹僵。
周淑妃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轻轻道:“并非本宫心机深沉,只是不得不如此。皇帝不同凡夫,怎会专美一人,何况,你以为本宫的宠爱是怎么来的,不就是这份细心与体贴么?”她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上面已有细小的纹路,“论美貌,我不及贵妃容色倾城,论家世,更不及皇后出身名门,但她们都不及我体贴皇帝的心意,甚至成全他的心意,正因如此,我入宫十余载,从未与皇帝有过吵嘴的时候,即便本宫人老珠黄,青春不再,因了这份尊重,他也不会亏待本宫。”
这大概是周淑妃的切身心得,傅瑶干笑道:“娘娘可真是大度。”
能够把心爱的男人往别人怀里塞,光这份胸襟就不是常人能办到的,可见成功往往来之不易。
周淑妃摇了摇头,“不是大度,只是审时度势罢了。身为女子,本就比男子多些艰辛,若不能投其所好,将来吃亏的也只会是自身罢了。”
她凝视着傅瑶,淡淡说道:“听说前几日昌宁领了一名歌姬去你舟上,太子见了似乎很喜欢?”
傅瑶诧道:“娘娘如何知道此事?”
周淑妃浅浅一笑,脸上难得显出几分促狭,“你不愿意?怕她夺了太子的心去?”
傅瑶赧然垂首。
“其实依本宫看,你的担心大可不必。那人出身微贱,祖上又是罪臣,即便承了宠又如何,地位永远越不过你去。”周淑妃点拨她道:“太子难得遇上个喜欢的,倒不如遂了他的意,正好也绝了旁人的虎视眈眈,太子还得因此感激你,皇后更会夸赞你贤惠,不是一举多得的事吗?”
傅瑶想跟她说,元祯是喜欢曲无衣的音律,并非喜欢那个人,这话到底没说出口——谁知道会不会爱屋及乌,何况曲无衣生得那样美貌,冰肌玉骨,男人动心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周淑妃深深望了她一眼,“本宫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儿,该如何决定全在于你,可你也须知道,只顾眼前并非明智之举,唯有深谋远虑才是长久之计啊!”
傅瑶看着这位娘娘弱柳扶风般纤柔的背影,渐渐地摸索出大概:想必是昌宁公主想将曲无衣塞给元祯,怕她从中作梗,才托了周淑妃来做说客,否则周淑妃与她不过点头之交,怎会巴巴的跑来说这些话?想来也是碍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罢了。
至于昌宁的目的,她也能猜出几分:无非是为了进献的美人生下儿子,再跟她那个宝贝闺女陈翘联姻罢了,如果有可能,当然最好还是把她这个太子妃拉下来。
傅瑶对她的打算十分不屑:昌宁也不好好想想,陈翘今年约莫已有六岁了,即算美人怀孕的速度像火箭那般快,等孩子生下来,陈翘差不多也有七八岁,皇室的人娶媳妇哪有大这许多的,更别说等小皇子长大,陈翘早就成老姑娘了。
且不去计较昌宁的算术是谁教的,周淑妃的话却有几分道理,事实上大有可取之处。男人毕竟专情的少,做皇帝的更是如此,就算她对元祯有几分新鲜劲儿,迟早也会被更美更撩人的取而代之,倒不如率先显出自己的贤良得体来。何况那位曲姑娘看着极清高,这样的人只会承宠却不会邀宠,更方便拿捏,家世上更不用说:卑微的歌姬与正经侯府女儿中间简直隔着天堑。
她唯一需要跨过的是自己那关,是否甘心让另一个女子去分享元祯的身心呢?说不定这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倘若元祯对她一心一意,自然也能坚贞不渝;若他只是敷衍做戏,说不定假惺惺的推辞一番后,也就堂而皇之的接受了。
傅瑶虽这般想着,心里毕竟有些不好受,等她坐船回去之时,嘴角已经耷拉得能挂上两串小莲蓬了。
趁着傅瑶不在,昌宁也正在将自己搜罗到的种种信息告知元祯,免得这位亲爱的弟弟为奸人所误,其中说得最多的还是秦爽的事——她并不是昨晚突然察觉到的,事实上早就在留意那个“奸夫”的举动,只是这场巧遇给了她一个契机罢了。
元祯听了只是摇头,“皇姐不必再说了,那人我心底有数,阿瑶同他并无瓜葛。”
昌宁冷笑道:“怎样才叫有瓜葛?难道一定要太子妃失了贞,你才肯看清她的真面目?”
第133章 爬山
她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元祯忍不住皱眉, 碍于是皇姐,才不好出言斥责。
昌宁也自觉过火, 转换了一副口吻道:“皇弟你心善, 可不是人人都和你想象的一般。太子妃看着天真未凿, 背地里却和秦侍郎家的小子牵牵扯扯,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 并非我在这里红口白牙。远的不说,就拿那回她去云阳见你,坐的还是秦家的马车,多少人看着呢, 这样招摇过市,真是无耻至极!”
元祯觑了她一眼, “姐姐如何知道此事?”
昌宁有些心虚,总不好说自己专程打探了来的, 只好讪讪道:“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什么事都能瞒天过海呀?”
同时也有些奇怪,依元祯的口吻,他似乎早就知道傅瑶同那姓秦的暗中往来, 如何不动怒呢?
看来他对太子妃也没怎么上心嘛。
昌宁苦口婆心的劝道:“皇弟, 你心胸豁达不当回事, 将来若闹出什么丑事,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嘛。你别当姐姐进谗,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你先有了防备,纵闹出什么乱子,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元祯抬起头笑了笑,“那姐姐希望我该如何?”
这样子似乎听进去了些,昌宁庆幸唇舌没有白费,只是她也清楚,光凭这只言片语的风声就想废掉太子妃是不可能的——凡事都得讲究证据,所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流言毕竟做不得数。好在她有的是时间,以后慢慢收拾那狐媚子也来得及。
昌宁便道:“我只是觉得,你对太子妃太过纵容了。这么多年除她之外,竟一个侧室侍妾都没有,外头人该怎么看你?”
“阿瑶已经为孤生下一双儿女,孤难道还不知足么?”元祯笑意爽朗。
就是这一点才叫人痛恨,她若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就罢了,偏偏膝下儿女双全,任谁看来都圆满美好到了极处。昌宁想起这一点就觉得心里绞得慌,怎么她的命就这样苦呀?作了寡妇不说,还只得一个女儿,下半辈子无依无靠,每每想起恨不得掉下泪来。
有时候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罪过。
这样阴暗的心理,昌宁自然不可能将它宣之于口,只道:“皇弟你哪里知道女儿家的心事,正因你处处优容,太子妃才难免恃宠成娇,你该适当冷落她些。或是为她寻一个对头,压压她的威风,也好让她知道谁才是东宫的主人,不然总有一日,她会骑到你头上。”
她说的唾沫横飞,元祯权当笑话来听,看她的模样跟看猴戏艺人似的,昌宁见了难免气恼。
这没用的弟弟,当真是叫那女子勾了魂去了,任由她搓圆搓扁,旁人怎么叫也叫不醒。昌宁暗暗咬唇,重新整理出一副和气面孔道:“弟弟,我知道你是怕她妒忌吃醋,才迟迟不敢纳妃,可你却不晓得,这女人天生就是小性的,就算你处处顺着她,保不齐她还是借题发挥,可她若有了威胁,反过来还得巴结你,对你百般温存体贴,那时你才知道痛快呢。”
元祯似是听得入神,“果真?”
“自然,天下女子无有例外。”昌宁得意的将打湿的手绢拧干。
“那姐姐你当初为何不许陈宏纳妾?”
废话,她是公主之尊,傅瑶算什么东西!昌宁忍了忍气,笑道:“所以我才后悔呀,当初若是宽大一点儿,何至于弄得如今孤家寡人的下场!”
说着便以帕拭泪,一副诚心忏悔的模样。
那厢傅瑶驾着小舟过来,昌宁介入他们夫妻间的私隐,自己先有些心虚,便起身道:“太子你且忙着,我和曲大家还有约,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傅瑶冲她颔了颔首,透过昌宁脸上那一抹自鸣得意的微笑,傅瑶知道她一定趁机向元祯进言了,且内容一定少不了自己。
她放下竹篙,走到元祯跟前,悄悄俯身问道:“方才这里好热闹,公主同你聊些什么?”
“没什么。”元祯笑笑,将一粒洁白的莲子米塞进她嘴里。
新剥的莲子甘美滋润,傅瑶吃下去却觉得发干发涩,几时元祯也开始瞒着她了?尽管这种隐瞒仿佛不是头一遭。
昌宁在他们这对夫妻身上表现出了极强的毅力和耐心,尽管先前已碰了个软钉子,隔不了几日,她还是将那位曲大家引了来,说是谱出了几种新曲,想请太子殿下品评一二。
元祯这次的态度就没有上回那般冷淡了,甚至在有限的范围内,展示出了矜持的热情——除了私底下,元祯当着人一般是很少笑的,为了维持稳重大方的形象,可是当他同曲无衣招呼的时候,嘴角居然轻轻地勾了一下。
越是俊美的男子,带有一点邪性的时候最为勾人,那位冰雪般冷凝的曲大家脸上竟也微微泛起红晕。
傅瑶打定了主意不加理会,可是亲眼看着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便借口自己不通音律,跑到御船上照看两个孩子。
她人虽然走了,自己却还是不放心,三五不时差秋竹回去取些东西,实则是打听里头的虚实。秋竹腿都跑断了,也没弄明白自家这位主子小姐想做什么,若是防着那歌姬勾引太子,只需挡着不许两人亲近就是了,何以又跑出来?
连傅瑶也说不清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从何处来,或许正应了昌宁的话,女人都是天生的小性儿。
这一晚月色清淡,她服侍赵皇后喝了药回来——赵皇后因不喜皇帝夜夜笙歌,着实气病了一场,一连躺了好几天,不肯出来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