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将他那张恼人的脸赶出自己的脑海,陆依依端坐在办公桌后
最后一次为庭审做准备,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随着对卷宗的一页页翻看,大脑中的思维越发活跃,整个案发过程好像慢镜头一样一幕幕在她脑中清晰呈现,案卷中存在的问题和漏洞被她逐字逐句拿红笔圈了出来。
想到上午甄一唯义正言辞指责自己做无效辩护的样子,陆依依看着自己最终确定的辩护意见稿,又反复检查了两边,还拿给她师傅过了遍眼,感觉还是有些把握的,只盼望下午的开庭时间早些到,让他们江霞区检察院公诉科的检察官见识一下自己是不是只会做无效辩护。
看到陆依依夹着卷宗雄赳纠气昂昂的走出律所,同是律所合伙人的陈勉拿胳膊肘轻撞了一下马跃:“怎么把这案子交给你徒弟了,那个吴梅她叔叔吴涛可是我们所大客户呢,这么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你就不怕陆依依搞砸了?”
“依依拿执照一年多了,法律援助的案子也都办的有声有色的,就是运气不太好,老遇上甄一唯,不然她胜诉率早上来了,这案子有的辩,主要看最后法院的裁量,给我给她处理也没太大差别。也要谢谢甄一唯,依依这段时间情绪挺不好的,今天上午被他一刺激,说不准下午就要超水平发挥了。”马跃现在手底下带了两个徒弟,另一个接了个施工至损的案子已经在建筑工地安营扎寨快两个月了,身边就陆依依一个人,总体来说带她也还算用心。
“你还挺自信,那就祝愿这案子能顺利结束吧。”嘴上的话是没怎么服软,但陈勉和马跃心里都倾向于这案子胜诉可能性比较大。陆依依最近连翻被甄一唯打击,马跃把这个案子转给她,一是为了帮她打响知名度,二是为了调动她积极性,没想到时间倒是赶的挺巧,这种时候陆依依拿下这案子显然比之前效果更好。
至于为什么看了这案子的几个人都觉得有胜诉的空间,那纯粹是本案里一团乱麻的亲戚关系所导致的。
陆依依在律所呆了近四年,也围观过不少靠谱不靠谱的亲戚,但像这个案子里这么坑叔叔的侄女也是少见了。受害人吴涛年近50,是个房地产开发商,陆依依所在的风华律师事务所还是他外包法务的事务所,因此双方业务往来也算紧密,然而二者保持良好的民事合作关系多年,没想到一朝不慎因为一个侄女,这就转向刑事委托关系了。
吴涛出于帮扶自家亲戚的想法,把侄女吴梅聘进了公司当出纳,大概也是为了方便着想,把自己私人的一张银行卡也放在了侄女的手里,方便有时候周转资金。之前几年也运行的挺好,谁知道今年就突然出了问题,吴涛有天突然接到短信提醒,银行卡里被划走了十万。
吴涛当下也没怀疑吴梅,只是找她询问了银行卡的情况。谁知这位侄女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想洗脱嫌疑,还是真的头铁,竟然一口咬定银行卡被偷了不说,还主动带着吴涛去派出所报案……
毕竟现在银行各个网点都遍布摄像头,公安自然是没费多大功夫就查到了是吴梅作案。
整个吴家在吴梅被带走之后,完全没有找回金钱下落的喜悦,而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之前吴涛天天往派出所跑,那是为了早日破案,找回钱的下落,现在人赃并获了,反而往派出所跑的更勤了,不过原因却截然相反,这次是想把侄女再救出来。
然而报案容易撤案难,从吴梅带着吴涛去派出所报案的那一刻起,整个案子就不再是吴家的内部事务了,一经立案,就启动了公诉程序,还是在这种捉贼拿赃案情十分明确的情况下,吴涛最终无奈的把案子委托给了风华。
而风华这边接了案子就乐了,虽然涉案金额大,但受害人和嫌疑人关系特殊啊,而且受害人还一心想把嫌疑人给捞出来,最重要的是刑事案件对证据证明力的要求是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程度,这就给他们辩护留下了足够的空间。所以哪怕把案子交给陆依依这个“菜鸟”,他们也都还比较放心。
再说,万一陆依依输了,实在不行还可以上诉嘛,还能再收一份代理费呢!
陆依依这次提前半小时就到法庭外面候着了。不同于上午整个庭审的旁听席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人,这次法庭外的走廊上倒是热闹了许多。
吴家老老少少这是全家出动啊。
“陆律师,您好,我是吴梅叔叔吴涛。”近五十岁的吴涛生活优渥,因此保养的挺好,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脸色明显疲惫,想来这段时间确实是备受折磨,操心关在里面的侄女呢。
“吴总您好,我是陆依依。我师傅也是临时接到出差的命令,实在是错不开时间,不过您放心,该准备的东西他都准备好了,刚刚还在给我打电话,说一会开庭该怎么做呢。”陆依依知道今天这案子能不能拿下,主要是看一会吴涛的证言了,所以十分热情的跟他打着招呼,希望他开庭的时候能配合。
“既然委托风华了,我对你们所里的律师肯定放心,我和风华也合作这么多年了,我们家梅梅这次可全靠您了。”吴涛心里多少对于辩护人从马跃变成了陆依依有些不满,不过这会儿都要开庭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就怕自己这边一甩脸子,那头陆依依再心里不舒服,开庭的时候不用心,因此只是迂回的点出了自己外包法务每年给风华送不少钱的事,好让陆依依心里有数。
正当吴涛犹豫要不要接着多说两句的时候,没出口的话就被一阵哭声给打断了——
“陆律师啊,我家梅梅冤枉啊,她就是不懂事,那一天想岔了,这才做出这种事,她也后悔啊,怎么就不能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神情激动,一边拉着陆依依的手,一边哭诉道。
“是啊,陆律师,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家梅梅啊。”
……
吴家的亲戚们把陆依依围在中央,你一言我一语表达着相同的诉求。
就在陆依依快要被淹没在这一片喧嚣之中的时候,合议庭的法官们过来把她解救了:“都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去吧,无关人等坐在旁听席,不能说话。”这一场的审判长尹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交代完吴家的亲属们又看向陆依依:“辩护律师是吧,进来登记核实证件。”
陆依依朝吴家人示意了一下,紧紧跟在审判长后面进法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个案例,纯粹是见过好多作这种死的,什么拿了表姐的项链,偷了朋友家的现金......不知道为什么,都特别头铁的在失主找到他们的时候,带着失主去报警!!!
这种事,怎么说呢,认个错把东西还回去,亲友间可能就是日后不再来往了,但是一立案,那就不是说话求情能结束的了,这种程序一旦启动,那就是要把整个流程走完,哪怕最后被判无罪也要在看守所里关几个月。
排除合理怀疑是刑事案件区别其他案件的重要特征,民事案件的证据证明力可能达到70%就够了,刑事案件一定要100%证明这个人有罪,否则就只能疑罪从无
☆、第五章
法庭里庄严肃穆,一片静谧。
陆依依在做证件审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书记员在看到她证件之后,视线多停留在了她脸上两秒。
想到上午的闹剧,陆依依心中越发憎恶甄一唯。只能安慰自己,大家都是职业法律人,都有最职业的态度,现在最重要的是开庭,没人会在意她和甄一唯发生的那点矛盾。
不同于上午的全程“无异议”、“无意见”,充分准备下,这一场陆依依的表现很活跃。
“审判长,合议庭,我对公诉人提供的证据有异议。现有证据无法确实证明嫌疑人吴梅的行为是盗窃。那张银行卡是吴涛交给吴梅保管的,吴梅当时处于合法占有该银行卡的状态,并非以秘密窃取的手段获得该银行卡,我认为该行为不构成盗窃。”
“公诉人对辩护人意见是否有异议?”
“审判长,合议庭,我对辩护人意见有异议。本案嫌疑人盗取的是银行卡中的钱,并非银行卡本身,就行为人盗取人民币10万元的行为,确属盗窃。”
“下面由辩护人提交证据。”
“我申请传唤证人吴涛。”
为了防止刚刚庭上发生的一切影响吴涛的证词,因此他一直在隔壁的证人休息室里呆着,随着陆依依的申请,才被两位法警带进了法庭。
“吴涛,你是否将银行卡和里面的钱都交给了吴梅保管?”
“审判长,我反对,辩护人询问方式有问题。”坐在公诉席上的宋京飞在心里暗骂了声脏话,到底是谁告诉他对面的这个陆律师是个菜鸟,经常被甄一唯压的全场说不出一句话的,这诱导证人得到有利证词不是玩的挺溜的吗。
“反对无效。辩护律师注意自己的提问方式,证人回答问题。”
吴涛也是第一次进法庭,上次离婚他都没到场,这会儿十分紧张,下意识的就顺着陆依依的话往下说:“是我把银行卡和里面的钱交给我侄女保管的。”
随着吴涛这话说罢——
“赢了”这是陆依依的心声。
“糟了”这是宋京飞心中所想。不过并没有被干扰。
“我的提问完毕。”陆依依声音里带着些许如释重负。
“吴涛,请问这是公安机关第一次询问你的时候你的证词吗?”宋京飞举了举手中带有吴涛签名和手印的询问笔录问道。说罢便传阅给合议庭、陆依依以及吴涛本人查看。
“是的。”那天就是侄女被带走的当天,吴涛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上面写着,公安机关当时问你的时候,你回答的是自己不太会使用自动取款机,所以把银行卡交给你侄女,让她帮忙你转账取钱,但是这些操作都是需要你指示,她才能进行的,你没有把里面的钱交给她保管。如果你是把钱交给她保管的话,为什么只有经过你同意她才能动呢?”
“审判长,我反对,公诉人用假设性提问,他在误导证人。而且保管钱财也不仅限于委托处理,单纯的将钱交给吴梅,让吴梅保护这些钱的安全,也是保管,证人当时在配合调查的时候可能是对‘保管’的定义在理解上出现了偏差。”
“反对有效,公诉人重新提问。”
宋京飞倒并没有被目前的态势所影响,马上就重新提问道:“吴涛,你到底是让吴梅保管你的银行卡,还是保管银行卡里的钱?”
“审判长,我反对,公诉人询问方式有问题。”宋京飞这个提问方式和陆依依刚刚的提问有异曲同工之妙,使用了同一种语言陷阱。
陆依依用的是“你是否将银行卡和里面的钱都交给了吴梅保管”,通过这种并列提问方式让吴涛在回答的时候更倾向于对两者都予以肯定,来获得更加有利于自己辩护的证词。
而宋京飞则用的是“你到底是让吴梅保管你的银行卡,还是银行卡里的钱”,通过这种二选一的方式,让吴涛下意识的只选择其中一项。
“反对无效。公诉人注意自己的提问方式,证人回答问题。”既然刚刚没有否掉陆依依的提问,尹合自然也不会在此时否掉宋京飞。
吴涛度过一开始的不适应,作为阅历丰富的商人,又经过一轮交叉询问,镇定许多,同时迅速阅读出法庭上的状况,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迅速且肯定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我是将银行卡和里面的钱一起交给吴梅保管的。”
“我的提问完毕。”宋京飞看向吴涛装满诚恳的脸,明白继续纠缠下去得到的结果也是大同小异,因此干脆利落的放弃。
“辩护人是否还有问题要询问证人?”
“我的提问完毕。”顺利的完成了法庭调查,陆依依心中对胜利的期许又多了几分。
“下面进入法庭辩论环节。公诉人发言。”
整个法庭辩论环节,陆依依和宋京飞都在唇枪舌战的辩论吴梅到底是属于侵占还是盗窃。因为根据现有《刑法》和《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侵占罪属于绝对亲告罪,它只能由受害人本人也就是吴涛提起诉讼,而不应当由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介入,因此这个案子一旦被尹合界定成侵占罪,宋京飞连变更诉讼请求都无法做到,只能撤回起诉或者由尹合裁定终止审理,另行告知吴涛,如果真的要追究的话,就自己再以侵占罪来起诉。
尹合被他们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吵的脑仁疼,看再继续下去也只能是重复的纠缠,因此在陆依依又一次发表意见以后,直接宣布“法庭辩论”结束。
“被告人进行最后陈述。”
“我对不起我叔叔,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就辜负了我叔叔对我的信任,那钱取出来拿回家我就后悔了,塞在床垫下面不敢动,我真准备第二天就再存回去的,没想到我到家没多久叔叔就发现了,就怕叔叔发现这事,也害怕爸爸妈妈奶奶知道了对我失望,所以才不承认,当时家里人全惊动了,大家都聚在奶奶家,我想偷偷出门把钱还回去也没机会,没想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被抓走了。我现在就想跟叔叔道歉。叔叔对不起。”吴梅看起来25岁左右,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任何人,眼睑微微下垂,目光一直集中在右侧的桌角,一边说一边哽咽着流眼泪,坐在她身后的吴涛也一脸不是滋味,其他的吴家人更是也在跟着掉眼泪。
“没事——”吴涛下意识的就出声想安慰这个被全家宠爱长大的侄女两句,却刚说了两个字就被尹合严肃的打断:“无关人等不要说话,吴涛警告一次。”
“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吗?”尹合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哭的整张脸都泛红的吴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继续庭审流程。
“没了。”吴梅一开始只顾着摇头,发现自己正对面的法官还望着自己不说话,这才出了声。
“休庭。”尹合一落锤,直接拿着面前桌面上从头到尾都摆放得井然有序纸张之间对的整整齐齐的卷宗材料离开了法庭。
吴梅在被法警带走的时候都还不住的回头朝吴家人声声说着“对不起”,吴家人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直紧紧跟在两位法警和吴梅身后,直到吴梅被押解上囚车,吴奶奶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无法站稳,只能靠在儿子吴涛的身上勉强支撑,一时间,整个法院的院子里此起彼伏的都是吴家人的抽噎声。
陆依依倒是没跟下去,她还得在庭审笔录上签字。
现在下了庭,书记员终于能放松自己的神色,不再抑制自己内心燃烧的八卦凶火:“陆律师,你上午是在四楼开庭吗?”
“你们也都知道了啊?”陆依依一脸无奈,心中又开始疯狂的扎甄一唯小人。要不是他,自己至于用这么丢人的方式闻名全江城吗。
“早上那个书记员是秦阳,我叫闻檬,我和他是南华大学的同班同学,我俩去年一起考进来的。”闻檬在说道“南华大学”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原来是师妹啊。快别提这事了,要不是今天下午有案子,我都想绕着你们法院走了。”陆依依从表情到声音溢满求饶。
“甄师兄是喜欢较真,我们庭每次遇到甄师兄的案子,判决书都要多写好几页纸,每年我们院能选进全省十佳判决书的文书,都是给甄师兄案子写的。我也想让他回避,我们都喊他‘甄魔王’。”闻檬一开始还在安慰陆依依,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吐起了苦水,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又找补道:“不过我们也都挺敬佩甄师兄的,他的结案率是全市最高的,而且都办的特别扎实。”
“甄一唯?他怎么了?”宋京飞上午在看守所提审,下午直接来法院开庭,还没听闻早上的流言,这会儿签名的时候听了这去头去尾的八卦,忍不住出声询问。
陆依依无奈望天,知道自己这名是出定了,看到书记员和另外一个审判员脸上止不住的笑,实在是尴尬,于是连忙摆了摆手:“你们聊,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呀^_^
☆、第六章
宋京飞双眼发直的看向陆依依离开的身影。
“哎,陆律师刚刚不是和你聊的挺好,怎么走了?”宋京飞颇有些弄不明白状况。
事实上大家在庭上常常针锋相对到一副恨不得咬死对方的模样,但下了庭之后马上就能风度翩翩的相互问候几句,当然这也不影响下次开庭再对上的时候,双方继续撕的昏天暗地,保持着高度的职业精神。
因此,这会儿自己刚一开口,陆依依扭头就走,宋京飞心里颇为不解,刚刚在庭上处于劣势的是自己吧?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陆律师上午在和甄师兄开庭,开完庭以后直接申请甄师兄回避了。”说完看见一脸震惊的宋京飞,接着解释道:“好像是甄师兄下庭之后跟陆律师说了些什么,气的陆律师连和甄师兄是校友这样的理由都拿出来了。”
“上午谁审的案子?”宋京飞作为多年的检察官,磨练出了十分精准的直觉,听到这事就觉得陆依依下午略显咄咄逼人的表现,跟甄一唯上午惹人家的事脱不了关系。
“姜法官。”闻檬不在意的告诉他。
宋京飞得到想要的信息,等回到检察院的时候就已经弄明白整件事完整的前因后果了。
“哎,你嘴上带点把门,原因别乱说,对人家陆律师影响不好,你也好好说说甄一唯,他那狗脾气真是没法说。”姜鑫不放心的一再在电话里交代。
“知道了,我明白轻重。”宋京飞挂了电话直接进了甄一唯办公室。
“甄一唯你可真行。”说这话的时候,宋京飞还不忘锁上他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