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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鉴心里计算路程远近、道路状况,最后决定不由来路回城,而是折向东北,从西直门进入北京城,然后一路向东,经铸钟厂和顺天府直奔北新桥。快马加鞭,没多少时候就进了城门。天雷加上大水,此时的北京城里已经乱作了一团,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老百姓,就连西直门这边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站在街上往东眺望着。刘鉴怕马蹄踢到了人,进城以后就逐渐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等经过鼓楼的时候,已将近酉时了,太阳西斜,恐怕很快就会落下山去。
    越接近鼓楼人迹便越稀少,马也能小跑起来了。刘鉴正打马向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远华,也正骑着马朝东边走,速度却不快。刘鉴暗自忖度,算起来铸钟厂就在钟楼北方不远,大约王远华赶到铸钟厂,一看大火已被救灭,而同时听闻北新桥出了事,这才转而向东的吧。
    刘鉴胯下使劲,催动坐骑赶上王远华,颔首问道:“钟厂怎样了?”王远华转过头来,目光中隐约露出一线光芒,好象因为帮手到了而感到欣慰,但他的脸色仍然是青如蟹盖,不带一丝笑意,只是扬扬鞭子算作答礼:“大钟已毁,必须从头来过,这倒不必赘述。然而此刻最紧急之处是在北新桥。”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已经听说了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他问王远华:“可是海眼开了吗?这事儿跟黑山谷里之事是否有所关联?”王远华恶狠狠地一咬牙,回答说:“妖氛邪气冲天,天雷故此劈了大钟,还可说相互关联。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妖气再加一倍,这海眼如何骤然能开?此必有人暗中捣鬼,我料定是那盗尸布阵的恶徒!”
    刘鉴点头称是,他路上也一直在想这海眼的事情。北京周边这块地方,古称苦海幽州,地底下本有数股潜流,这些潜流故老相传直通着东海龙宫,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实不稳,历朝历代都少不了施加种种镇禳的法子,才能使得城池不陷。可是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脉所在,镇住了海眼,就等于断了北京的水源,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没水也不好办,实在是个两难的困局。为此郭守敬当年才要费尽心机,给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条,引来白浮泉水,注入北京城,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到明朝建立,先是刘伯温,后有姚广孝,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是要断了有益元朝气运的白浮泉,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找那容易闹灾的镇住,找那危险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开一点,一直忙活了好几十年,也没能最终完成。现在永乐皇帝打算迁都北京,要翻盖重修,找海眼的任务就变得异常迫切。刘鉴闲来在北京城里乱转的时节,也曾经尝试勘察过,让他察出北新桥那里有一口井,直通着海眼。因为它通着海眼,里面出来的水又苦又涩,但周边百姓洗衣服、浇菜园子还用得着,苦涩的水煮沸了也还勉强可以入口,要骤然填了的话,那几个街坊内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
    当时刘鉴看北新桥海眼危害性不大,并不在意,没想到在这个结骨眼上,海眼却突然开了,并且听瑞秋所描述的情形,危害性还挺大:海水倒灌不止,竟然淹没了大道和街坊!
    他心里也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不似天灾,八成是人祸。因此王远华说“此必有人暗中捣鬼”,刘鉴深以为然,用力点了点头。
    点头可是点头,他一路上想过来,想不出任何一种解决的办法。这海眼不是不能堵,而是不好堵,他连想了七八种法子,全都费时费力,眼看着天就快黑了,黑夜之中祈攘破灾之法绝难施行,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就这种冒水的速度,恐怕半个北京城都要变成泽国了!
    于是他问王远华:“可有解决的办法?”
    这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刘鉴并不相信王远华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自己想不出法子来,王远华也未必有省时省力的招数。可没成想,话才开口,王远华一指身后,回答说:“早预备下了。”
    刘鉴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王远华马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大车,车上黑乎乎的堆满了大铁链子,每股都有小儿的胳臂粗细。用铁链锁水这个法子,刘鉴确实曾经想到过,不过仓促间也找不到足够长,足够粗的铁链,要做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打制铁链,并且还要找高人给铁链开光,一套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行,所以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放弃了。没想到王远华早就已经全都预备好了。
    刘鉴刚要开言赞叹一下王远华,可转念一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王远华身为水部员外郎,勘察北京城里的水文是他份内之事,而现今姚广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王远华一肩挑下所有重担,他是早该想到万一哪里海眼开了,得怎么解决才好,因此才预先铸好了铁链备着。
    估计王远华匆忙间找不到牲畜,所以那辆运铁链的大车由人来拉,前面三个,后面两人,看装束都是铸钟厂里的工匠,其中一个还很是眼熟,分明就是瓦匠高亮。大车在后,速度很慢,所以在前面领路的王远华也不好放马快跑。
    因为和王远华对话,两人并马前行,刘鉴的马速也重新放缓了下来,在刘鉴马前引路的瑞秋有点按捺不住性子了,几番转头催促不见回应,一跺脚叫了一声:“我先去找我家小姐,刘老爷你尽快赶来呀。”身形如同大鸟般朝前一蹿,几个起落,已经不见了人影。
    看王远华的神情并不怎么着急,定然对自己以铁链锁水之法很有自信,刘鉴的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又恢复到平常那种优哉游哉的神态。瑞秋急着先走,刘鉴却只“嗯”了一声,抽出折扇来轻轻一摇,问王远华说:“这是铸钟厂里造的铁链子?”王远华点点头:“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一在城外玉泉山,一在城中琼华岛,最小最无危害的在北新桥。我这铁链本是为了镇琼华岛上的海眼而打制的,月前刚刚完工,如今只能先用来解了北新桥之厄,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顺天府衙门的南面,眼看水都已经漫到这儿来了,前进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此时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衙役兵丁们往来穿梭,大概是在禀报前方的灾情,知府陈谔额头上绑着块白布,被两名绿袍官员搀扶着,正站在台阶上发号施令呢。刘鉴远远望去,见他虽然脸色煞白,眉宇间却似乎并无邪气侵入之相,不由得对王远华先前关于“八门锁水阵”的辩解,又多相信了几分。
    等刘鉴、王远华一行人赶到北新桥的时候,这里水深已经没过了腰,骑在马上的刘、王二人裤子、靴子全都湿透,拉车和推车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锁链本就沉重,泡在水里又重了不少,推起来愈加吃力。
    因为大水的浸泡,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几间,到处都能听到百姓们的哭嚎。街南侧的堤坝越垒越高,兵卒们全都累得呼哧带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知道这大水何时才会退去。大兴县令站在屋脊上扯着嗓子高喊,给部下鼓劲,嗓子却早已经喊哑了。捧灯忍不住问:“何此房之易崩耶?是乃官家之过欤?”
    主仆二人共骑一马,捧灯就坐在刘鉴的身前。听了这话,刘鉴狠狠地给小书童后脑来了一个暴栗。捧灯脖子一缩,好象要哭。王远华在旁边接话说:“城中房屋大半老旧了,本待修完了皇城以后,再逐片地拆除重盖,嘿,这下连拆的功夫都省了!”
    刘鉴一听此言大为不满,正待开言讥刺几句,但转头望去,只见王远华铁青的脸色泛起一股煞气,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道青筋。他这才知道对方是说的气话,并非真为了房倒屋塌反而感到高兴。本来一个人只要良心还在,这就是正常反应,但一直认定王远华是奸邪小人的刘鉴看在眼中,对他的恶感和敌意又不禁减弱了三分。
    北新桥在东直门大街的北面、北居贤坊内,本是一座旱桥――据说金朝的时候这里有条小河,早就干涸了,但桥一直没拆――虽然大水深达数尺,仍然远远地就能看到桥身。刘鉴和王远华都记得那口直通海眼的井是在桥的西侧,于是顺着方向,慢慢骑马踱将过去。
    才刚走近,刘鉴就看到桥上人影一闪,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来。只见十三娘穿着一袭剑衣,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连脸上都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溅的污水还是流的汗水,青丝散乱,一大缕湿漉漉的头发遮在额头上。看到刘鉴主仆,十三娘站稳脚步,伸手指撩开额头的散发,朝着刘鉴莞尔一笑,柔声说:“你回来啦。”
    这番表情、动作,还有曼妙之声,真是惊艳绝伦,刘鉴不禁心头一荡,直想赶紧冲上桥去,和佳人四手相握。当然,即便不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即便身周没有旁人,他也只敢想想而已。现实中的他只是微笑着回应十三娘,询问说:“情况如何?”
    “塌了十多间房,人我倒是都救出来了,”十三娘秀眉微蹙,“不过这里的房屋大多老旧,再浸一会儿,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塌,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刘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吗?”
    刘鉴眼望着王远华。就见王远华朝桥旁边一指,高亮等人赶紧停步,转身就从大车上去搬铁链子。那铁链子在车上堆得高高的,也不知道盘了多少圈,又粗又长,好几个壮汉一起动手,仍然累得气喘吁吁的,扯两下就得歇好一会儿。王远华叫刘鉴:“你去南面再叫几个兵来。”
    刘鉴还没来得及动,瑞秋高喊一声:“我来!”一个跟斗就从桥上翻了下来,伸手推开高亮,抱住了铁链的一端。只见小丫鬟双眉一立,杏眼圆睁,嘴里喊一声“走”,噔噔噔连退了三步,铁链“哗啦啦”地就顺着势从大车上垂进水中好大一截。
    几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嘴里说:“好家伙,好大的力气!这是海龙王的公主吗?”高亮偷偷对旁边几个同伴嘀咕说:“中午厂里着了火,我差点没给烧死,多亏了这位姑娘把我给救出来。当时她一只手提着我,就跟菜场上捉小鸡似的,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王远华依旧面沉似水,毫不动容,只是指点着水面:“下面有口井,把铁链顺下去。慢慢来,别都抛下去,一端还得留在水面上。”
    瑞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瞧,发现有一片水面与它处不太相同,隐约荡起层层涟漪,料想是井口所在。小丫环随口说:“嗨,早知道是井里冒出来的水,堵上不就好了?”王远华冷笑一声:“源头确在井中,然而水从周边土里都能冒出来,海水倒灌,堵哪里堵得住?”
    瑞秋不理会王远华的反问,怀里抱着儿臂粗的铁链,艰难地挪动了好几步,然后突然蹲身入水,估计是在查看井口的确切位置。时候不大,金黄色的头发猛然冒出水面,随即“哗啷啷”一声响,大车上的铁链又往水中滑下了一大截。
    王远华左右望望,马鞭一指北新桥:“把另一端绑在桥基上,绑紧了。”这可是个苦差事,瑞秋和工匠们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从铁链堆里找出了另外一端,几个人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头拴在了北新桥下的一块桥墩上。
    在他们忙活的这段功夫里,捧灯仰起小脸问刘鉴:“所谓金生丽水……小人的意思是,五行相生相克,土才是克水的,铁属金,是生水的,怎么倒要用铁链子来锁水呢?”
    刘鉴斜了王远华一眼,压低了声音训斥:“不学无术的东西,平常还敢到处卖弄,搞不懂了吧?世间万物,复杂着呢,互相包容,怎能都用五行来一一分类?任何一物,金木水火土俱全,只是谁为主的问题,而既然五行俱全,生克也就繁复无比。道理是道理,实用是实用,胶柱鼓瑟,定坏了大事!”
    胶柱鼓瑟可是个生僻词,捧灯听不懂。这小童碰上听不懂的词,往往不怒反喜,转身扯着刘鉴的衣襟追问:“爷你说的什么饺儿苦涩?是成语么?教教小的吧!”
    饺儿就是饺子,也叫做“粉角”。捧灯一提起饺儿,几乎在场所有人全都是一愣,才想到忙活了半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大伙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刘鉴轻轻叹一口气,朝工匠们点点头:“劳烦各位了,等水退下去,我请大家吃粉角。”
    那边瑞秋和工匠们已经把铁链的一端绑好,瑞秋随即二度潜入水下,把另一端一点点地顺入井中。说也奇怪,原本水势一直在缓慢地上涨,铁链子顺下一丈多长以后,水位就逐渐地稳住了,又放了一段,有个工匠就指着北新桥喊:“看桥上的水印,水开始退了呀!”
    王远华铸的这条铁链,一共有十七丈长,在桥墩上绑了一丈多,从桥墩到井口有大约一丈远,还剩下十四丈,瑞秋一点点地全都把它缀入了井中,一开始颇费力气,等到井下的铁链有四五丈长以后,顺着势自己就哗啷啷地滑下去了。
    只见井口上方的水面逐渐卷起一个漩涡,很明显海水正在朝井里回流。刘鉴和十三娘全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王远华却把右手笼在袖子里掐算了半晌,眉头微皱:“不够长啊,只能解得了一时而已……”
    听了他的话,刘鉴才刚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来,问他:“那怎么办?”王远华回答说:“先等水大致退了,再得做大工程,把铁链全都放下去,拴在井壁上。”说着话,驳马朝南方走去:“我去叫大兴县停手,调兵士们过来封锁此井,等明日一早就好动工。”
    话音才落,忽听“呼啦啦”响,分水扬波冲过来一匹马。刘坚抬眼一看,乌纱补服、方脸短须,不是旁人,正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他正想问袁忠彻把番邦和尚羁押在哪里了,却见对方一脸的得意:“那幕后的妖人是谁,我知之矣!”
    北新桥的传说
    根据史料记载,元朝的时候,东直门一带曾为河道,一直延续到明朝中期,仍然可通漕运,所以在附近设置了多座官仓来存放漕粮。明代在东直门西南方设置有新太仓、旧太仓和海运仓,其中旧太仓也叫南新仓,海运仓也叫北新仓――很明显,北新桥的名字就是从北新仓来的。
    可是民间传说却又不同,据说北京城造好以后,有孽龙(或者说是镇海兽)作怪,被二军师姚广孝打败,镇在海眼之中。那妖物口吐人言,说:“军师,你也不能镇我千年万载,得定个期限,什么时候放我出来呀?”姚广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桥回答说:“等这桥旧了,你就能出来了。”可是他随即下令把那座桥就改名叫做“北新桥”,这样一来,桥永远是新的,妖物自然再不能出来作祟了。
    北新桥海眼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今天北京东城区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不远处,那里原本盖有一间奇特的小庙,无门无窗,庙里是一口深井。这个海眼自封锁妖物以后,据说曾经被动过两回。一次是日寇侵华,杀进当时的北平城,到了井边一看,里面有条大铁链子,从井壁上一直垂到井底,也不知道有多长,就试着往外拉。然而他们足足拉了一两千米,链子竟然没有到头,不仅如此,还看到从井底开始往上泛黄汤,隐约伴有海风的声音和腥味。鬼子慌了,赶紧把链子又顺了回去。
    到了文革的时候,北京5中和22中的红卫兵串联起来,到处砸四旧,有人就提到北新桥这儿有口古井,井里有条神秘的铁链子,于是红卫兵小将们也去拉扯,想看个究竟。结果和日本人遭遇到的一样,使得这些不信邪的红卫兵也胆怯了,没等拉到头就一哄而散。
    从2002年底开始,北京地铁5号线正式施工,其中就有一站是北新桥,在雍和宫站的南面,张自忠路站的北面。据当时新闻播报,为了保护文物,地铁线还特意绕开了北新桥旁的一眼古井。
    第廿五章 白米街(1)
    瑞秋跑来黑山谷报信的时候,正当下午申时,王远华担心铸钟厂,刘鉴担心北新桥和十三娘,各自骑马离去,单留下了袁忠彻和番邦和尚两个。袁忠彻隐约听懂了番邦和尚的几句番话,似乎他对“牛禄”那个名字非常敏感。袁忠彻心说:“我们只知道牛禄领了这和尚上万岁山去掘尸,却不知牛禄在这桩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早间传言陈谔病重要死,诓我跑了一趟顺天府,也没来得及仔细查问……”
    刘鉴和王远华都说牛禄死了,袁忠彻虽然并不认为他们会撒谎,但自己没有亲眼见到,心里多少还存了点疑问。此时听番僧模仿自己的语调说了几句“牛禄”如何如何,他这疑惑就更深了。若说牛禄和捧灯一般,都是被妖人迷了心窍,为何那妖人要害死牛禄,却又不害死捧灯?为何时间卡得如此之准,没等自己或刘、王二人仔细查询,牛禄就暴毙了?难道这妖人就正藏身在工曹衙门里吗?!
    想到这里,背后冷汗涔涔而下,他急忙驾起马车,押着番僧匆匆地赶回北京城来。袁忠彻和刘鉴不同,走的还是阜成门,进城之后也不去管那些议论纷纷、面有忧色的百姓、兵卒,一路直奔工曹衙门。
    他本想押番僧去认认牛禄的尸首,同时查问一下牛禄暴死的时候,除了刘鉴和王远华,还有些什么人在附近。可谁想等进了工曹衙门,找到宋礼一问——这位尚书大人刚从铸钟厂回来,满脑门都是热汗,正打算歇歇脚、喝口茶就去北新桥——宋礼却说牛禄的尸身竟然消失无踪了。
    “敢问是何时不见的?”
    宋礼一边掏手巾擦汗,一边回想说:“我也是刚回来才听说。北新桥发了大水,正准备前往视察,突然想起了牛禄,就吩咐把他的尸身好好放着,先别叫仵作,你们几位回来可能要亲自验尸。然而那颟顸无用之辈却回禀说尸体不见了!”
    宋礼随即叫来那名“颟顸无用之辈”,由着袁忠彻仔细询问。原来那是名行部工曹的七品主事,姓廖,据他汇报,牛禄死后,宋礼叫人用白布裹了,暂时陈尸廊下。过不多时,突然天雷劈了铸钟厂,消息传来,工曹衙门立刻乱成了一锅粥。等到宋礼亲往铸钟厂勘察,不跟随的官吏们平静下来,就发现廊下光剩一张白布,却不见了尸首。
    袁忠彻叫廖主事取来白布一验,立时心下了然,于是借了一匹快马,先宋礼一步赶到北新桥,知会王远华和刘鉴。他对二人说:“我验了白布,那上面毫无尸气。牛禄其实未死!”
    刘、王二人闻言大惊。还是王远华先反应过来,狠狠地一踢马镫:“我们只想着查探他是受了什么禁制,竟然没料到这一节!”
    刘鉴一皱眉头:“是我先查他没了脉,也没了呼吸,这才以为……难道是传说中的龟息之术吗?”转眼望向十三娘。
    十三娘虽然还站在桥上,对他们的谈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回答刘鉴说:“江湖上确有此龟息之术,我也知道几位前辈剑侠曾经修习过,闭住呼吸,断绝了心跳,可以维持半刻钟的时间。这段时间内,除非剖开皮肉,引起剧痛,其术方解,否则根本看不破他。”
    袁忠彻冷冷一笑:“我料那幕后主持之人,定是牛禄无疑了。他与番僧一起上山盗尸,下山时不慎遭擒,于是假装受了禁制,一言不发。待到你们一起去见他,他料已避无可避,故而假死脱身。”
    刘鉴点头:“王大人久在北京,是什么人,做什么官儿,牛禄自然知道,我也和他有过数面之缘,他应该也知道我在数术上的造诣,见我们去了,还敢不装死求存吗?如果袁大人不是往顺天府去白跑了一趟,得以上前查看,牛禄不认得你,恐怕就要露馅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忠彻本就和刘鉴存有疙瘩,听了这话好象是在讽刺自己:“那陈谔杯弓蛇影,你姓袁的小题大做,放着牛禄不管,先跑去顺天府。如果牛禄真是幕后的妖人,并且确实是他掘开了海眼,闹出那么大灾祸来,这根由全在你姓袁的身上!”
    因此袁忠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双眉一竖,就待发作。还好就在这个时候,宋礼带着一大群工曹官员,骑马淌水跑过来了。宋礼远远地就喊:“水已退了,都是三位的功劳么?”
    王远华一催马,跑到宋礼身前,一连串地交代说:“请尚书大人下令,立刻封锁各门,全城大搜。我料这些灾厄并非天祸,乃是人谋,主使就是牛禄!”
    宋礼闻言大吃一惊,可是他知道事情紧急,这时候来不及细问,于是吩咐属下官员:“拿我的片子去封锁四门,再知会顺天府,全城搜捕牛禄。”
    “且慢,”刘鉴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不象宋礼那么着急,心念一转,想到此时此刻全城大搜并非良策,于是提醒说,“天火才灭,大水才退,北京城里人心惶惶,如果闭门搜查,恐怕谣言四起……”
    “不错,镜如所言甚是,”宋礼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改变命令,“立刻画影图形,叫各门严加盘查出城之人,顺天府下辖各州县也要按察来往,凡长得象牛禄,或有可疑的,都先扣下再说……对,叫顺天府派兵去抄牛禄的宅子。”
    “我料那牛禄定然是不敢回家的,”袁忠彻补充说,“命兵丁包围起来就好,待我等亲自前往搜查。”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知道,倘若牛禄仍在北京城里,只要命令一传到城门,他就肯定逃不出去,而如果他已经出了城呢,现在再瞎忙活也于事无补,于是只得暂且强按下惶急之心。王远华先吩咐大兴县领兵封锁了北新桥一带,然后遣散高亮等铸钟厂的工匠。刘鉴记得自己的承诺,赶紧从怀里摸出几张纸钞来递给高亮:“本许了各位粉角儿,这里再加点儿酒钱,去好好喝上两杯,水里泡的久了,别伤风感冒。”
    高亮赶紧伸手接过。纸钞沾了水,印色有点模糊,但也可以看得出都是百文一张的,他不禁喜笑颜开,领着工匠门高呼:“谢大人打赏。”
    随后刘鉴、王远华和袁忠彻三人,并了十三娘、瑞秋、捧灯,一起急匆匆地来到顺天府。门口早有书吏候着,见了大老爷们就深深一躬到地:“府尊身体不适,回去歇下了,吩咐下官领各位大人去牛禄家里搜查。”
    刘鉴问:“牛禄住在哪儿?”
    书吏回答说:“不太远,就在白米斜街。”
    白米斜街在顺天府东南方两里多地外,西面是积水潭,南面就是皇城工地。于是一行人跟着书吏匆匆前往,到了地方一看,只见灯笼火把亮如白昼,有百余名士兵挺着长枪,端着火铳,把半条街都给封锁起来了。
    走到近前,只见一个戴红缨帽的小个子排众而出,态度倨傲,朝众人随便拱了拱手。刘鉴借着灯光一看,竟然认识,不禁疑惑地问:“这不二爷么,您怎么领兵来了?”那“二爷”脸上微微一红,赶紧回答说:“原来是刘大人。下官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事马伯庸,‘二爷’这词儿,府外边儿您别乱叫。”
    刘鉴等人下了马,问这位马伯庸都事:“宅中可有人么?”马伯庸回答说:“老爷……上峰指示,只说围了宅子,没叫我们进去搜。不过几位大人放心,有这些火铳在,就是苍蝇也飞不出来一只!”
    刘鉴微微一笑:“乌漆抹黑的,火铳能打着苍蝇,您真厉害。”当先迈步而入。等到众人都进了宅子,捧灯低声问:“那是谁家的二爷呀?”
    刘鉴一转头,就看十三娘也正抬眼瞧他,于是笑笑解释说:“北京土话,‘宰相家人七品官’,所以管给大户人家看门的都叫二爷。家里真行二的,叫二爷得带出姓来,否则就是骂人,是笑别人奴才相。这姓马的本是北平府都指挥使家养的看门奴才,是个女真人,我少年时见过几面,如今北京变了陪都,都指挥使司升为行后军都督府,这人也跟着沾光,竟然做了七品都事。不过听他的话,进了都督府还能叫他二爷,想必平常还得看门吧。”
    袁忠彻一皱眉头:“这都督好大架子,竟然派个门子来应付咱们。”
    王远华却说:“想必宋尚书下令到顺天府,陈知府知道事态严重,直接行文都督府,派了京军来围宅。匆忙间必然无法点将调兵,因此把守卫都督府的兵给调来了,那门子兼着都事职,派他前来倒也正常。”
    一边说话,众人一边打量这牛禄的宅子,只见院子很小,也就一间半瓦房,没有厨房和厕所。屋子都黑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进屋点亮了灯再一看,陈设颇为简单,可别说牛禄了,连个佣人都没有。
    众人搜检一遍,最重视的当然是书架和桌案。可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虽然不少,却都是寻常印版书,捧灯一本本抖落,没见夹着什么纸条,王远华一页页翻看,也不见一字批注。桌上文房四宝、茶、壶俱全,但砚、洗和笔、墨都是干的,半刀八行笺上一滴墨也没有,茶壶挺新,没有茶垢。抽屉无一上锁,打开来一看,有备用的笔、墨,还有锥子、裁纸刀、挖耳勺、扳指、扇坠等一应小物件,两个公文袋里空无一物,一个印盒里只有“牛禄之印”的简单名章。这些东西毫无特色,也毫无可疑之处。
    袁忠彻把抽屉都堆到桌面上,自己俯身下去又瞧又摸的,想找找有没有暗格,却一无所获。刘鉴带着捧灯进里屋去查床铺,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掀开褥子,也找不到什么。捧灯仗着自己年幼身小,干脆钻到床底下去看,这头钻进去那头钻出来,一不小心把床后摆放的马桶给碰倒了。
    刘鉴惊得朝后一缩,差点没被马桶盖砸到脚面――还好,马桶里面干干净净,并无秽物。他提起扇子来正想轻轻责打小童一下,要他当心,捧灯倒先叫了起来:“这家伙,马桶倒刷得干净,连臭味儿都没有。”
    刘鉴还没反应过来,王远华突然两步就冲到床前,一弯腰把马桶给端了起来,凑到鼻边去闻。看了他这番举动,十三娘和瑞秋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抬衣袖掩住了鼻子。却听王远华冷哼一声:“一个旧马桶,不但毫无臭味,竟连人气都没有。”
    袁忠彻闻言一愣,随即点一点头:“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屋子不大,但凡常有人住,不会如此阴森森的,毫无人味。”“难道说,”刘鉴望着王远华,“此处只是一个伪装,牛禄平常并不睡在这儿?”
    三位数术专家对望一眼,越发觉得牛禄此人神秘而怪异,也越发坐实了阴谋的幕后主使必是此人无疑了。可是线索也从此断绝,既然这里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又该去哪里了解牛禄其人呢?
    众人缓缓地踱出院子,左右望望。这条胡同很窄,牛宅的门正对的是一大片灰墙,西面隔着个小山包就是积水潭,东面要十数步外才有一扇大户人家的小角门,就算找来街坊邻居,也未必说得清这个小角落里住的什么人,平常都有些什么行为举动。
    众人正在犯难,马伯庸又凑了上来,一抱拳,问看起来最有官相的袁忠彻:“大人可搜到什么了?咱们这兵什么时候撤?”袁忠彻朝他一瞪眼:“急什么?今晚你们就别想回去睡安稳觉了。”
    马伯庸转回头去低声咒骂。袁忠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撩袍子:“我去吏曹查他的卷宗。”头也不回就出了胡同,上马绝尘而去。刘鉴和王远华对望一眼,刘鉴又转头看看十三娘,提议说:“这胖子难道不觉得饿吗?咱们不能干等他回来,不如先去吃了晚饭吧。”
    捧灯第一个举双手表示赞成――虽然刘鉴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十三娘和瑞秋无可无不可,王远华也觉得饥饿难耐,于是点头同意了。五个人踱出白米斜街,就近找了一家酒楼。此时已经过了戌时二刻,酒楼都打算上板打烊了,可是一看来了两位穿着官服的大老爷,伙计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让上二楼,找了个临街通风的好单间。
    捧灯和瑞秋伺候主人们落座,店伙先布好碗筷酒盅,端上来二荤二素四个凉菜。刘鉴望着王远华,才要开口,王远华却面无表情地一捋胡子:“我知你有言相询,就算你不问,我本也打算说给你听。但此非说话之处,还是随便吃点东西,就回去等袁忠彻的消息吧。”
    刘鉴本想继续询问他有关《镜鉴记》的事情,但既然对方把话给堵上了,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不大会功夫,酒菜都上来了,三人互敬了一杯,王远华就问:“还没有请教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十三娘略低一低头:“奴姓骆,家兄在京城为翰林。”王远华点点头,举起酒杯来敬十三娘:“难得,佩服。”此外也不多问什么。
    刘鉴既然从王远华那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就只好转向十三娘,把他出城到黑山谷的那段经历详细分说了一遍。十三娘皱着眉头问:“照两位大人看来,竟是牛禄设下的圈套,既要在城外聚邪气害人,又掘开了北新桥海眼。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王远华回答说:“若某所料不差,他是想破坏北京城的气运,闹出灾来,使圣上迁都之议做罢。”刘鉴问:“他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儿,也想颠倒国运么?”
    王远华冷笑一声:“牛禄背后,必有主使,料来便是京城那些反对迁都的官员了。我大明朝之官,泰半出于直隶和江浙两省,他们怕都城北迁,南人的晋身之阶会受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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