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这天,沈家人在姚家留宿一晚,林氏同姚青睡在一起,两人你一句我一语低声絮语到深夜才堪堪睡去。
晚饭时,父亲那张难看到铁青的脸让姚青看了很是快活,若是姨父知机的话,想必能很好的利用当下的局面。
林氏睡着后,她躺在她身侧,看着落在屏风上的银白月光。
或许是白日里放纵了情绪的缘故,她再不能像前些日子那样安然,梦里总是会随着她的胡思乱想浮现出一双儿女遭受磨难的画面。
她无声的念着佛经,摸着手腕上刻了佛偈的木手串,一遍遍念着,直到筋疲力尽才安睡过去。
第二日,姚青只在早饭时见了姚父一面,就被林氏理直气壮的带出了姚府,带着她和海棠收拾好的行李以及他们一家人,身后跟着她表哥表姐一路去了沈家人落脚的驿站。
“姨母,我们这就走了吗?”她问。
“东西都收拾好了,要带上京的人也选好了,等你姨父拿了你父亲手书,咱们就启程。”林氏摸着外甥女枯黄的头发柔声道,“该说的,昨晚姨母已经和你说清楚,以后有姨母在,谁都不能让我的晚晚受委屈。”
姚青眼眶发热,依偎在林氏身边轻轻应了一声。
比上辈子更加雷厉风行的离开,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谋划,但她能这么做的依仗却是出于姨母对她的疼爱。
正因为姨母疼惜她重视她,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姚青,“姨母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的,听姨母和姨父的话。”
“还有我表妹,”沈奕见机插嘴,“我和姐姐也会很疼你的!”
拍胸脯的少年满脸稚嫩,不见多年后的风霜,看着温柔微笑的表姐和心心念念娇滴滴表妹的表哥,姚青笑弯了眼睛,这辈子,她一定会更加努力的守好她的亲人,无论是表姐的夫婿,还是表哥的未来。
知府衙门里,沈四爷拿到姚老爷签字画押的手书,心满意足的收好,看着他脸色青白交加的脸,他冷声道,“以后晚晚就是我沈家的女儿,和你姚氏再无半点干系,她的婚事由我和她姨母做主,你找个时间将晚晚母亲的嫁妆送去驿站,咱们就此不见!”
沈四爷向来快人快语,这会儿也懒得和这等宠妾灭妻苛待嫡女的卑劣小人虚与委蛇,话刚说完就上了马车,头也不回的离开。
姚老爷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平复糟糕的心情。
因为他那个不成器的长女,他这次可谓是栽了大跟头,不止没在知府那里讨到好,更是被沈四爷这个连襟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末了,还屈辱的写了封“卖”女儿的手书,当真是哪一件事都不痛快。
他这边怀揣着满腔怒气回府,那厢,沈四爷志得意满的进了驿站的门。
看他那副春风满面的表情,显然事情办得极为顺利,等林氏看到那封手书,更是乐得抿嘴直笑。
“怎么样,夫人,我事情办得不错吧?”翘着二郎腿品茶的沈四爷洋洋自得。
“好好好,老爷最厉害。”林氏嗔道,“说来听听,事情你是怎么办的?”
沈四爷坐直身子,略想了想道,“事情说起来也巧,还是托了城里这些流言的福,如今不是正逢江州知府官声考核的关键时期吗,他想着往上升一升,正是不敢行差踏错的时候,偏偏城里传出来这等流言,那盯着知府的人意欲攀扯他,为了避嫌,他自然要摆出姿态来,那姓姚的不免吃了挂落,也让我这桩事办得方便许多。”
“所以,还是咱们晚晚运气好。”林氏喃喃道,“若非时机赶得凑巧,事情本没这么容易办,我们想将晚晚接到身边,恐怕还要多费些力气。”
“谁说不是呢。”沈四爷对此也很赞同。
夫妻俩说完正事,开始安排起回京的事,本来沈四爷就是卸任了西北的差事回京叙职的,按照他那位吏部好友的说法,这次回去虽然会升官,但职位上却不是特别得上面重视,不过比起在西北吹风吃沙子,能回京他已经觉得满意。
总归他现在还年富力强,以后有的是机会报效朝廷与圣上,尤其长女如今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他并不想在西北当地寻摸女婿,回京寻人家结亲最好。
虽说他只是宣平侯府的庶子,但借着他们沈家一门两侯爵的光和他的本事,女儿也能选个不错的女婿,顺便,儿子的学业在京里也能好好抓一抓,省得这小子越长越不着调。
心里计划着回京之后的一干事宜,沈四爷和妻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话说到一半,却见林氏突然拍了脑袋,“有件事我差点给忘了!”
“怎么了?”沈四爷被妻子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是晚晚那孩子。”林氏去翻她放在梳妆台上的锦盒,红色的锦盒一打开,只见三个洁白莹润的小瓷瓶,透着股隐隐约约的特殊味道。
她将瓷瓶拿出来递给丈夫,眼中尽是熨帖的笑意,“这是晚晚给你准备的见面礼,说是西南那边传来的鼻烟,有驱寒、明目、活血、止头痛等诸多效用,你这两年不是有头痛之症吗,可以试着用一用,我问过大夫了,用着不碍事的。”
闻言,沈四爷倒是很感兴趣,鼻烟他只听说过,还从未用过,将小瓷瓶拿到手里,遵循妻子的嘱咐试用了一下,果真提神醒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他觉得就连滞闷的胸口都畅快多了。
连日来又是陆路又是水路的接连赶路,到底让他有些疲乏,如今这鼻烟一闻,还颇有几分松快的意趣。
林氏看自家丈夫的表情就知道外甥女这见面礼送得很合心意,她满脸骄傲,“怎么样,我们晚晚好吧,这招人疼的女孩儿可比家里那些皮猴子好太多了。”
对于妻子重女轻男喜欢炫耀闺女的脾气知之甚深,沈四爷表示甘拜下风,“夫人说的是。”
接下来,林氏又将外甥女送给女儿的帕子、合的香料以及送给儿子的两本书炫耀了一通,一副满心满眼都是晚晚的做派,看得沈四爷是啧啧称奇。
等两人谈完,沈蕾正巧带着出外买衣裳置办首饰的姚青回来,沈奕做了姐妹俩的小护卫,三人有说有笑的进门,看得夫妻俩满心感慨。
本来还担心孩子胆小放不开,不敢和她们亲近,但看着那满眼亲近与濡慕的小姑娘,他们这点儿担心终于尽数消失,一家人在江州城休整了两天之后,于三日后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第5章
江州码头有直通帝京的河道,他们此行一路北上,约摸需要十来天功夫。
河道上,官船商船到处可见,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因着行李多,沈家人包了条载客商船,二层以上尽数归于自家,下面则是些同样顺路回京的普通百姓或行脚商人。
自打上船,姚青就万分戒备,当年她入京时,因为晕船一路上折腾的是半死不活,吃尽了苦头,这次她提前同林氏通了气,找大夫配了药,虽说一路上还是有气无力,但至少没太折腾,也没让一家人太过费心。
这天中午,一家人用过午饭,各自休息。
姚青窝在房间里,继续认真安静的抄写佛经,离了江州,大事初定,她现在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些祈福佛经上,写给那对让她挂心的儿女。
亲人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她清楚他们每一个的脾性,相处起来轻易就能做到投其所好,且很快安了姨母那颗充满担忧与疼惜的心,一家人很是融洽。
只不过晕船到底对她是有影响的,整日里精神不大好,除了偶尔去甲板上吹吹风,多数时间窝在房间里抄写佛经,但因着有表哥同表姐在,这安静也静不了多长时间。
“表妹,你又在抄经啊?”沈奕一进门就看到伏案书写的人,眉头跳了跳,虽然这个表妹不如想象中漂亮可爱,但性子安静乖巧,且身世可怜,也算是博得了他这个表哥的疼爱。
他满脸唏嘘,上前就想去夺笔,被姚青避过后,摸了摸鼻子,爽朗一笑,“难得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甲板上钓乌龟,好玩儿得很,你身子本来就弱,还老窝在房里,可不就一直病恹恹的吗?”
姚青对这个性子活泼爱玩耍的表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无奈又好笑,当年她跟着姨母进京,满心的忐忑与不安,表哥自来熟的性子很好的安抚了她,只是如今她内里自认是个成年人与长者,再同他玩在一处就稍稍有些别扭。
“好啦好啦,别犹豫了,我带你出去,姐姐也在外面,等着你一起呢!”沈奕牵了表妹的手就往外走,动作鲁莽得很,姚青堪堪放好笔墨,只得踉踉跄跄的跟着他跑了出去。
沈奕性子大大咧咧,虽然心情好脾气好,奈何小节上不太注意,姚青就有些担心姨父姨母多想,毕竟,当年这两位长辈还曾经考虑过让她和表哥在一起。
若不是后来出了她落水被沈惟铮救下一事,可能姨母就要撮合了,想起这些往事,姚青不免好笑。
甲板上,果然不少人在,沈蕾朝姚青招招手,“表妹过来,同我一起。”
她手持钓竿,慵懒的坐在栏杆旁,身边两个丫头服侍着,模样自在。
“表姐。”姚青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接过丫头递来的钓竿,“我听表哥说他要钓乌龟,表姐钓到了吗?”
“你听那小子胡说,”沈蕾嗤笑,“咱们这行船的速度快,他哪儿能钓的着,不过是听船家说了几句闲话,就异想天开的瞎折腾,不过,乌龟虽然钓不着,但鱼却是有可能的,这船下挂着渔网,渔网里一路上网罗了不少渔获,咱们且钓上来几条玩玩儿。”
姚青听的有趣,甩下钓竿之后低头去看,果真船侧的阴影里影影绰绰不少鱼类,眼看着就要咬钩。
说实话,这消遣还是挺有趣的,姚青自己也喜欢,过去那么多年里,类似的兴趣爱好她有很多,收获也不少。
清朗日光下,江风徐徐,看着表妹红润脸颊和明亮眼睛,沈蕾眯了眯眼,笑声温柔,“表妹脸色和精神看着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她伸手轻轻掐了掐姚青脸颊,“果真是南边山水养出来的小姑娘,又嫩又漂亮。”
姚青被自家表姐夸得哭笑不得,前世她和沈蕾关系一向好,在对方出嫁前,可以说是表姐身边的小尾巴,每日里亦步亦趋跟着,两人再亲密不过。
正是因为感情好,所以后来表姐成亲后受了波折与委屈,她才那么愤怒。
本以为是千挑百选的好夫君与良人,谁知道内里居然那么不堪,想到她曾经的姐夫,迎着灿烂阳光的姚青眯了下眼,这辈子,关于表姐的婚事,她决计会用上一百二十分心。
所以,等入京之后,该做的事得抓紧时间做起来,手里有钱有人了,日后遇事才不慌。
她这边享受着江上的日光与春风,旁边沈蕾看着自己这个小表妹也暗自盘算,说真的,小姑娘的性子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
在她和父亲的设想中,母亲心心念念的小表妹,要么是懦弱畏缩心思敏感的小可怜,要么是满心憎恨不甘愤世嫉俗的性子,反正无论哪种都不好相处,分寸很难把握得当。
所以,即便家里人都愿意将小表妹接到身边疼爱,这日后相处起来也是一场硬仗。
但实际上如何呢,这个表妹有着出人意料的疏朗开阔性情,为人做事大方得体,心有成算的模样也不招人反感,可以说是很让人惊讶了。
沈蕾同母亲深聊过,这样的表妹,性格上不像她那位早逝的姨母,反而更像自家母亲,也勿怪相处之后更招林氏喜爱了。
对她而言,她也喜欢这个模样的表妹,尤其是和成日里让她操心的弟弟比起来,更是哪哪儿都好。
“姐,表妹!你们快看,我钓到的好东西!”沈奕咋咋呼呼的声音从船舷另一侧传来。
沈蕾和姚青看过去,就看他怀里抱着个湿漉漉滴着水的黑色乌龟,兴奋得眉开眼笑,就差手舞足蹈了。
“我亲手钓到的,咱们带回京里养吧!”沈奕将大乌龟放进小厮眼疾手快拿来的木盆里,端着送到姚青面前,“表妹,这是表哥送你的礼物,算是回赠你给我的见面礼。”
黑色的大乌龟在木盆里张牙舞爪的划拉,模样看起来是又蠢又丑,姚青不大想养,迟疑地看向表姐,沈蕾捂着嘴直笑,拍了拍小表妹的肩膀,“既然是阿奕千辛万苦钓上来送你的,就收着吧,回去我同你一起养,我记得家里的花园里有个金鱼池,放进去也不碍事。”
姚青只好收下这别具一格的礼物。
江上赶路的日子平静又安然,姚青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今生他们启程回京的日子提早许多,在她看来肯定能避开曾经的意外。
但是,第三天的下午,在夕阳逐渐落下的时候,周遭不断聚拢而来的水匪渔船打破了她的期望。
因天色渐晚,江上起雾,周围能见度不高,所以直到水匪逼到近前,响起了刺耳凄厉的响哨声,船上的人才慌里慌张的察觉了异常。
正是用饭的功夫,所有人都被惊到了,船舷边里里外外聚拢了许多人查探情形,姚青也看到了那为数不少的小船和人数众多的水匪。
上辈子入京时,她们在路上同样遇到水匪,当时情形很是惊险,但幸好附近有官差埋伏,将贼人一网打尽,否则说不定会遇到什么糟糕情形。
事后听姨父说是同某位贵人有关,水匪同朝中官员有牵扯,具体内情如何姚青并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对方就是冲着路上相隔不远的某艘华贵的官船去的。
今生他们不止提早启程,且一路行来根本不见官船,姚青本以为避过的灾祸,谁知道居然以另一种方式上演,这突然而来的意外让她心口直跳,以后再不敢仗着自己曾经的先知肆意行事。
水匪的小船很快将大船层层围拢,粗鲁的呼喝叫嚷声中,拿着竹竿长刀乃至锄头的水匪们呼呼啦啦各展神通,水性好的接连扑通下水准备往大船上爬,其余的则守在船四周以作威慑。
船家和船上的客人们早就被吓坏,虽然船上也有雇佣来的护卫,但显然不顶什么用,还没同贼匪交手就软了手脚。
沈四爷带着常随同小厮们守在二楼的船舱外,将妻儿们赶进船舱,严阵以待。
沈家是以军功立足的勋贵,他还算有些身手,身边这些常随也是家将出身,同这些贼匪还是能战上一战的。
若非天色晚没能早些发现贼匪踪迹,他们本不必这么被动的。
火把一个个亮起来,月光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布满了大船与小船,楼下的甲板上已经热闹起来,惨叫声呼喝声连成一片,沈四爷长刀刚抽出来,打算和贼匪拼个痛快,耳边突然就听到了飞箭的尖啸声。
那是军弩!
这截然不同的声音与隐约响起的精兵利器出鞘声太过鲜明,似是在夜里的江面上传出了很远,他赶忙遣了常随去探查情况。
那常随很快急匆匆跑回来,看着他有些兴奋地道,“老爷,是救援的官差!”
“你确定看清楚了?别是贼匪一家吧?”勿怪沈四爷这么问,毕竟官匪勾结自来不少见。
那常随显然对自己看到的景象胸有成竹,凑到自家主子耳边低声道,“爷,我看得真真儿的,是骁龙卫。”
“骁龙卫”这三个字一出口,沈四爷就明白为何常随如此兴奋了。
这常随是自小跟他到大的,自然对闻名帝京的骁龙卫知之甚深,更何况沈家子弟在骁龙卫当差的也有几个,认出来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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