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一个月来日日相见,一旦分别,自不免有依依之感。
慧空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师徒日后有缘,自会再见。再说,南少林就在福建莆田,等你长大了,有了妻室,也可带着妻儿前去探望为师便是。”
叶天涯只是哭泣。
慧空又劝了一阵,见这小徒弟哭个不休,哼了一声,佯怒道“男儿汉大丈夫,可以流鲜血,不能流眼泪。你这般哭哭啼啼,像个小妞儿一般,成什么样子?若是让外人看见,‘丑罗汉’岂不是很失面子?一个整日价哭鼻子的男人,又怎做得我堂堂少林派的高足?”
叶天涯见师父着恼,这才慢慢收声止哭,犹自垂泪不止。
慧空抬头望天,皱眉沉思,缓缓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为师心里有些拿不准,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关于你父母、姐姐、邻居之死,有些……”说到这里,忽尔摇了摇头,伸手在叶天涯肩头拍了几下,吁了口气,又道“算了,你年纪太小,还是平平安安做个小牧童吧!”
叶天涯听了,摸不着头脑,伸手拭泪,哽咽道“师父,怎么啦?”
慧空一笑,脸上却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沉吟道“天涯,别忘了你答允为师的那三个条件。尤其是你习武之事,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等你长大了,学成了武功,须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要做个好人。记住了没有?”
叶天涯道“是,弟子记住啦。”
慧空点点头,又伸手摸了摸他头发,说道“好好练功。为师去也!”
说罢,一声清啸,拔身而起,轻飘飘的跃上树巅,但见一条灰影晃处,没入远方树丛之中,顷刻间影踪不见了。
叶天涯叫道“师父,师父!”追了几步,猛地住足,抬头望着前方树顶,呆呆的站在当地,心下一片茫然。
荒林寂寂,唯有树间蝉鸣鸟语,枝叶间片片阳光透射进来,微有凉意。这小牧童心中知道,老师父这一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后数年,他每晚来此林中练剑。愈自究习,愈觉“惊神剑法”变化奇巧精奥,似乎永远也体会不尽。
在他十三岁那年腊月,有一次雪夜练剑之时,突然之间省悟“啊,是了,师父临行之前试演的剑法招数,为了让我能看得清楚明白,出手其实还故意放慢了许多。还有,这套剑法的要旨似乎是重意不重形,意在剑先,具体招式反而并不要紧。”
直至昨夜,方当十四岁的叶天涯终于练成“惊神剑法”的最后一招“石破天惊”,而他这时亦已长成一个瘦削的少年。
只因他牧羊十分勤力,身子虽已长高了许多,按说早该分派做粗工了,但苑府上下仍然将这个“小秀才”当作牧童。
此际叶天涯悄立土丘之上,四顾苍茫,脑海中闪过五年来的一幕幕往事,思前想后,悠然神往,心想“也不知慧空师父怎么样了?他老人家的玄功该当恢复了吧?他老人家说过,待得我练成‘惊神剑法’,就算是满师了。可是,即使满师了,又能如何?难道天天这般读书放羊么?”
这五年来,他已将丑罗汉所教的诸般功夫参详领悟,依法研习,尽数练成,尤以“混元一气功”为基础的“惊神剑法”最是得意。
他在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读了一会儿《金刚经》,间或横笛而吹,哼着小曲。饿了吃馒头,渴了喝清水。中午仍是如此,直至申牌时分,这才从旷野间赶着牛羊徐徐返回。
这等白日里牧牛放羊、吹笛读书之事,他这些年来过惯了,一旦有书读,这个农家子弟便也心满意足了。
至于半夜里悄悄外出习拳练剑,却是五年来他牢记师训、守口如瓶的一个秘密,自然也无人知晓。
这日行经镇外私塾之时,刚巧散学,一干小儿从院内一哄而出,三三两两的各自去了。
却见三个十三四岁的小儿簇拥着一个白衣少年,站在学馆门外,一齐向他招手,大声嚷道“叶重,叶天涯,快过来!”
叶天涯当即翻身跃下牛背,奔近前来,问道“干吗?”
原来这四人俱是自幼熟识的玩伴,又是同窗。除了那肤色微烟的白衣少年苑良玉之外,其余三人也都是附近村镇中的子弟。面皮白净的名叫郭昆,粗眉大眼的名叫吕远,又矮又胖的名叫夏正礼。
这四人与叶天涯年龄相若,均是爱玩热闹的少年。
平日里散学归来,几个小儿常常一起放牛羊,或者一起下河游泳,爬树捉鸟儿,无所不为。春天放风筝,夏天摸鱼儿,秋天捉蟋蟀,冬天滚雪球,追逐闹玩,哪有一刻安静?
郭昆当先从叶天涯手中抢过赶羊的鞭子,说道“天涯,尹老夫子要见你。你可是又有好几天没来借书啦。快进去吧!”
叶天涯踌躇道“啊,这个,俺……我还要赶羊呢。”
吕远接口道“没事。还是老规矩,哥儿几个先帮你将牛羊赶回去。对了,待会儿咱们到南坡放纸鸢罢?”
叶天涯点一点头,几个小儿便即嘻嘻哈哈的一拥而上,大声吆喝,抢着驱赶羊群去了。
苑良玉忽又回转,伸手将叶天涯拉在一旁,低声道“今儿学的是《孟子》‘公孙丑’,老夫子让每人抄十遍呢。天涯,别忘了早晨我可是拿了四本书给你,够义气吧,你可得帮我啊!”
叶天涯点头道“知道啦。”
苑良玉伸手从他腰间取过短笛,胡乱吹了两下,一转念间,又道“对了,反正我爹也不在家,晚饭后你还是到我屋里去抄写罢。”
叶天涯皱眉道“不好吧。还是按照老规矩来,我回家抄好之后,再送给你便是。保证不耽误明儿交到尹老夫子案前。”
苑良玉摇头道“没事,就在我屋里抄罢。我桌上有两根牛油蜡烛呢,比你那狗窝的油灯亮得多哩!”叶天涯微笑不语。
苑良玉忽又想起一事,皱眉道“啊,对了,这事可千万别让我姊姊知道。前日又有个甚么顺昌府知府家的公子前来央媒,又被她轰走了。唉,这些年来,每次赶走那些登门求亲的家伙之后,我姊姊都是心情奇劣,对我凶得紧哩。”
听到苑良玉提及乃姊苑良姝,叶天涯的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映出一个袅娜美丽的少女倩影来。
其时苑大小姐已然一十八岁,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娴静温雅,端的是一位大家闺秀。
叶天涯伸了伸舌头,笑道“你姊姊这等绝代佳人,一定是天上仙女下凡来着。依我说啊,那些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多半只会斗鸡走马,不学无术,哪能配得上她?等闲之辈,自然是极难入大小姐的青眼哪。”
苑良玉深以为然,摇头叹道“话虽如此,可是普天之下,能配得上我姊姊的好男人,到底在哪里啊?她可是快一十九岁了,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怎生是好?唉,每一次她将求亲之人赶走,脾气还大得紧,好不吓人。这两天我可是提心吊胆,不敢做错什么。唉,要是让她发现你帮我抄做功课,我可是死定啦。还有,尹老夫子这儿,你也别露出了马脚!”
叶天涯对那位心高气傲的苑大小姐也甚是敬畏,听了这话,不免中心栗六,点头道“小少爷不用担心,俺理会得。”
苑良玉又叮嘱再三,这才奔过去追上众小儿,吹着笛子,一齐赶羊去了。
叶天涯轻轻吁了口气,转身走向书院。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子,青瓦白墙,院中植着一片绿竹。
叶天涯记得分明,那是在四年前的秋末冬初,有一天他放牧归来,途经这间书院外,只听得书声朗朗,却是尹老学究正领着一干小儿诵读“三字经”。
其时叶天涯已身负“烈焰功”,又修炼“混元气”,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是远胜常人。因此虽然远远隔着围墙,却也听得清晰异常。
当下勒住黄牛,侧耳倾听,待听得“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时,翻身跃下牛背,自伤身世,不由得抱头哭了起来。
恰好那位尹老夫子听到墙外几声咩咩的羊叫,从书院中推门而出,见是一个小儿双手掩面,正自哭泣。一问之下,方知是苑府的牧童。
那尹老学究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儿,穿着儒生衣巾,身形枯瘦,头发已白了八成,留着一撇鼠尾须。老夫子对一个小牧童自是不以为意,正想回转,忽听得这小儿叫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先生,我……俺也很想读书识字!”
尹老学究一哂,点头道“你一个小小的蒙童,居然也知道‘犬守夜,鸡司晨’。有趣,有趣。”
叶天涯道“俺是刚刚在墙外听先生读过,这才记得。”
尹老学究懒懒的捋须一笑,随口问道“哦,那你还记得多少啊?”
叶天涯朗声读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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