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凝梅,预兆丰年。
合家欢庆,国泰民安。
京郊红螺寺的别苑里,因着女主人才生产不久,不宜外出,上元节至,那男主人便将各式花灯挂满了整个别苑。
热泉涌动,雾里看灯。
然后花间一席酒,他与她对坐月下。
雪酿一盏接着一盏,他本是不贪杯的,酒量也浅,今夜却盏盏饮尽,不多时,便醉醺醺。
她抱着孩儿,他抱着她。
脸埋在她的胸口,靠在那奶娃旁,他低低笑着,有些痴。
当着下人的面,朱璃芷有些别扭这般没个形状。
可今夜沐怀卿却不依她。
有灯,有酒,有她在怀。
“芷儿,我们就这样……往后就这样好不好?”
她抱着孩子靠在他的胸口,远望薄雾弥漫间的重重树影。
树下明灯盏盏,夜色渺渺飘飘。
许久之后,朱璃芷垂下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
景瑞九年,夏。
瑞帝已年满十四,在众托孤大臣的辅佐下,已逐渐能处理国事。
每日瑞帝最盼望的,便是沐监国来御书房讲政。
虽有人说,那沐监国乃阉宦出身,权倾朝野又拥兵自重,是个心性虎狼之人。
但在瑞帝的心里却十分敬仰这位监国大人。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风姿卓然,玉树风流。
更是因为他处理朝事的手腕高超,似乎再困难的事情到了他的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而且,沐监国所教授的为君之道,和寻常那些啰嗦的八股老头截然不同。
那些胸怀广博,仁义施政的大道理他从小听到大。
但只有沐监国会教他,遇事断事,或罚或赏,或杀或放,当如何制衡驭下。
只有驭下有方,朝堂才能安稳,各项政令才能有效推行。
瑞帝常想,若沐监国能再辅政十年,大启必将荣昌。
可这一年夏天,沐监国带了他的夫人前来辞行,这也是朱猷月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皇姐朱璃芷。
这些年来,他名义上已死去的三皇姐成了沐怀卿的夫人,而她每个月都会抽出几日来宫中探望他。
他自幼无父无母,宫中亦无兄弟姊妹,只有三皇姐陪伴他。
伴他读书写字,关心他的起居生活,亦姐亦母,可姊妹缘分终有尽时。
他是君,他们是臣,他们可以辞官归隐,笑傲江湖,而他只能孤坐在金銮宝座上。
……
景瑞九年,秋。
这几日,位于京郊红螺寺的监国府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忙碌,大半家丁在半个月前被遣散,剩下的人正在收拾行装。
部分辎重已提前先行,余下的零碎之物也已收拾的差不多。
午后,宫中来人,运来数个木箱,由福宴亲自护送,抬到了朱璃芷的面前。
“夫人,督主命小的传话,今夜有宴,恐不能归,督主让夫人先歇着,不必等。”
此时朱璃芷正在清理自己的藏书,听了福宴的话,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的几个樟木箱上,有些疑惑道:“这些是?”
闻言,福宴低下头恭敬道:“督主说这些东西由夫人处理,可留也可去。”
不多时,福宴退下,朱璃芷带着疑惑让人打开木箱。
片刻后,她有些愣愣地命人退下。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她走到木箱前,弯下腰身。
一本《秉烛清谈》赫然手中。
翻卷的页脚,褶皱的纸页,掀开了多少前尘往事。
字画、书册、荷包、香囊,还有一件绣了数个猫脚印,却不曾送出的青袍。
被尘封的过去跃然眼前。
这一件件旧日之物,承载着她的过去。
她的过去,德安的过去,那段生而荣宠的岁月。
曾经的悲欢爱恨都已成为唏嘘过往。
转眼十年,她早已释然。
朱璃芷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秉烛清谈》,将几个木箱逐一看去,片刻后她的脚步停在了末尾的箱子前。
那木箱里放着她幼时的玩具,几个泥摩罗,两支空竹,一只布老虎,角落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木匣。
这陌生而古旧的木匣让朱璃芷有些奇异,她拿出匣子打开,只见一页泛黄的纸签静静躺在里面。
许诺书。
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跃然纸上,朱璃芷疑惑地拿起纸签,只见上面龙飞凤舞,泼墨成书。
【本宫诺蓝佑霖,若沙场归来无处安顿,可许驸马之位荫庇。
一纸千金,二书成诺。
宏德十六年,六月十六,德安亲笔】
末尾还盖了她的私章,可此时朱璃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写过这份许诺书。
一纸千金,二书成诺。
那年的她不过十一二岁,数十载后,已然难以回想当初因何而诺。
同样,蓝佑霖也从不曾向她索要过这份承诺。
转眼十年匆匆,故人已成黄土。
旧日时光掀开一隙,最后,一支褪色的长钗放在了许诺书上。
关上木匣,合上木箱。
或许有一日,她祭奠故人时,会将这份许诺书还给他。
也或许,就带着这份无法兑现的承诺,过完此生。
……
景瑞十一年,秋。
青州濮阳旧宅。
近日朱璃芷愁眉苦脸,有些烦躁不安。
沐怀卿刚料理了前院的杂事,回到后院,就见朱璃芷苦着脸,摸着自己的肚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沐怀卿拢了一件披风在怀中,走到朱璃芷的身后,为她披上。
“怎么了?”
朱璃芷微愣,转身看向沐怀卿,想了想,却摇头,“没什么。”
方至掌灯时分,濮阳弥生恭恭敬敬地向父亲母亲问了安,便回房中继续挑灯夜读。
朱璃芷坐在寝卧里的八仙桌前,撑着下巴,疑惑道:“不知弥生这书呆子性格是承了你还是承了我?”
沐怀卿刚绞好热帕子,转身展开正欲给朱璃芷擦脸。
朱璃芷见他不语,伸手推了推,“你倒是说呀……”
那娇滴滴小模样,眼波流转,又娇又嗔,毫无妇人的成熟风韵。
这十年来,她被他养的太好,不论是性子还是皮肉,都一点都没有变。
“弥生喜读书,自然是承了公主。”
这些年来,私底下无人时,他偶尔还是会唤她公主。
朱璃芷顿时像被捋顺了毛的猫儿一样,丢出一个得意的小眼神,“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想了想,又觉不对,遂有些忧虑地看向沐怀卿,“怀卿,你说弥生会不会也学我当初都包些封皮……”
曾经她珍藏的小黄书,被沐怀卿扒了封皮,碎了个干净。
沐怀卿低低一笑,又绞了帕子继续给她擦手,“芷儿在担心什么?你夫君我教导得了一国之君,难道还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朱璃芷点了点头,一脸欣慰。
擦完了手,沐怀卿又端来热水,蹲下身去,给朱璃芷脱掉鞋袜。
两只白净的小脚泡在热水里,被细细揉搓,这是他每一夜睡前都会做的事情,十年如一日。
朱璃芷看着眼前的男人,已经十年了,他一点没变。
容颜没变,性子没变,对她呵护备至,视若珍宝,皆没有变。
离开盛京,回到青州的濮阳旧宅后,沐怀卿办了一场亲事,八抬大轿,将她迎娶进门。
至此濮阳家的族谱上,到了最后的子嗣濮阳蔚然旁,添上了朱璃芷的名字。
而他们名字的下面还多了一个濮阳弥生。
在青州日子过得太好太闲,朱璃芷觉得,还可以再添一个濮阳初蕊。
弥生向新而生,初蕊娇花见蕊。
连名字都取好了,可这一年来,她左等右等,都等不来自己肚子的消息,每个月月事都是准得不能再准。
这不禁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产弥生时,伤了身子。
私底下也悄悄找了大夫来看诊,结论是她的身子被养得好着呢,没有丝毫问题。
大夫反倒劝她,这种事不能急,夫妻感情好了,孩子自然就有了。
便也没有其他办法,朱璃芷只能寻思着,也许自己再努力一把,才能怀上个孩子。
这般想着,刚擦干的小脚也不往鞋子里去,转而抬起,去蹭那个正蹲在地上,还在给她擦脚的男人。
蹭了蹭腿,又蹭了蹭胳膊,见沐怀卿没有反应,干脆胆大包天地用脚指去点他的肩头。
终于擦干了另一只脚,沐怀卿握住朱璃芷放在肩头的脚,侧首轻轻一咬。
“最近怎么这么调皮?”
他睨着她,低笑。
朱璃芷嘟了嘟嘴,伸出另一条腿,两只脚都搭上沐怀卿的肩头。
她斜撑着身子,向后慵懒地躺在贵妃椅上,朝着他坏笑,“不知厂公大人今夜还能侍寝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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