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听得沈夫人的述说,倒是和女儿那番话并无区别,只长长一篇下来,知州老爷除了咳嗽,竟只字未发意见,李氏心里头着急,她虽是个内宅妇人,只是因丈夫过世后,才逼不得已和宗长族老周旋,废心里里外外的事务,却也知道一点,女儿谋划那些事,到底还得落在知州老爷身上,知州夫人一介女流,就算热心,也帮不上许多。
越是着急,事情却越是进展不顺,知州老爷好容易开口,却是一句:“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如今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皇后娘娘虽多被郑贵妃挑衅,你们沈家和郑家历来就有矛盾,此时却还要以大局为重,我这时已经够艰难了,再和荣国公府结了仇,郑秋死了心和我作对,我在汾州的公务,就更进行不下去。”
李氏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斜斜一睨,只见那知州老爷端端正正的面容,又有一把美须,看上去端方正直,真没想到竟是个不分是非的胡涂官,他可是一地父母,怎么能有失公道,撒手不管弱势百姓的死活。
李氏暗暗抱怨,沈氏也满腹郁火,水杏眼一瞪,委屈得噘了嘴:“老爷这是什么话?指责我只顾娘家不顾老爷仕途?亏我嫁进赵家这么多年,不管婆母怎么刁难,忍气吞声侍奉,吃一肚子闷亏还要强颜欢笑,又替老爷抚养子女,半点不敢挑剔,在老爷眼里,我原来还是沈家人,从不和你一条心。”
李氏垂了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暗道:知州夫人竟敢这么和丈夫说话?哪个妇人出嫁后,不要上事公婆下育子女,这都是妇人本分,怎么能算委屈?这事多半怕是不成了吧,夫人这么一激,知州老爷该更不愿管了。
让李氏吃惊的却是,夫人这么一怨嗔,老爷竟真有些理亏了,咳咳咳了几声,态度软和下来:“我这段心里堵得很,刚才那话说得急了些,你也别放在心上。”
“我答应这事,可都是为了老爷着想,老爷不是也一直念叨,荣国公郑秋从前可和施良行密切得很,两人不定做了多少勾当,现下这汾州府,属官大多是施良行的党从,老爷新来,就被他们架空,拘了手脚,要不是施良行交待,他们怎么敢?如果能借这事儿,牵连上施良行,说不定老爷的难题就解了。”
李氏虽听不明白官场权局这些道道,却也跟着点头,又暗道:差些忘了女儿早前的话,这沈夫人可是当今皇后的嫡亲妹妹,难怪行事不同普通妇人,又懂得这许多外头的事务,说不定还有转机。
越发竖起耳朵来。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郑秋的小子就算恃强凌弱,又没闹出多大的风波来,顶多弹劾郑秋一个教子不严,郑秋毫发不损,更何况施良行?”
“这事成与不成,老爷还是和尹先生商量商量再说,我只望着,老爷能帮,多少还是使些力,一来有纪姐姐的情面,再者,我还想着那顾大姑娘既机智伶俐,又美貌无双,和兰庭倒是般配,真要能成了咱们儿媳,一家人的事,还能看她被别人欺负了去?”
李氏一听这话,再顾不得那些礼法体统,双眼瞪成了铜铃,直盯着知州老爷几乎没把那张端端正正的面颊烧穿两个窟窿。
又听赵知州道:“兰庭那情况,怕是和这女子不般配吧。”
难道知州老爷的儿子有什么不妥?李氏心里又打起鼓来。
“怎么不般配?顾大姑娘论家世,的确低微了些,但也是出身耕读传家的世族,她父亲可是弘复六年的举人,有功名在身,难得是这姑娘知书达礼,又节烈孝顺,身处逆境却还能反抗权贵,这等刚毅贞节,正该得朝廷表彰。”
原来知州老爷是嫌弃春归的家世,李氏不由长叹:若不是丈夫横死异乡,等日后中了进士,春归便是官宦之女,又怎会被人挑剔呢?
“不妥不妥,兰庭的婚事,母亲也有主张。”
“老爷难道真想任老夫人折腾,和晋国公府联姻?”沈氏冷笑道:“老爷难道忘了父亲一再提醒,太孙可也就要婚配了,晋国公府尽管炙手可热,太孙及郑家连万家可都盯着,真依了老夫人,难道老爷也想着夺储?”
“莫胡说!”赵知州重重一拍床铺。
李氏被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好在她这时无论发出多大的动静,旁人也是听不见的。
沈氏却一点没被吓到,撇着嘴角反而笑起来:“我怎么说,说什么都不要紧,横竖一家子,各长一颗心脚还扎在同根绳子上,绳子一断都得摔地下,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娘娘怎么看,官场上那些人又要怎么看,兰庭这还没起步,就因一桩婚事卷进漩涡,对赵家而言,可是祸非福。”
李氏又盯着赵知州猛瞧,见他把那眉毛松了紧紧了松,一掀被子,穿着条亵裤裸着小腿就站起来……李氏吓得生生退后一步。
“这件事,还得和寄余商量商量,我这就去外头,没我准话,你先别忙着闹腾。”
“自是要等老爷决断。”沈氏越发眉开眼笑。
李氏也忙忙飘去了外头,等那赵知州着装整齐往外走,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跟着能定主意的关键人,就没听见沈氏和仆妇的一番对话。
“夫人,老爷可答应了?”这仆妇,就是一直陪在沈氏身边进出那位,是沈氏的陪房,快四十的年纪,丈夫姓郭,她的女儿,却是跟了沈皇后进宫侍候,郭妈妈在沈家也好赵家也罢,都是极体面的人物,撮合赵家长子兰庭和春归婚配这桩事,原来是出自郭妈妈的主意。
“老爷是个什么性情,我还拿得准,这事没有十停,也不下八停了,我只是担心,兰庭那头……怕没这么容易。”沈氏叹息:“别的家,儿子都是听老子娘的,咱们家倒好,老子没有老子的威严,儿子没有儿子的顺从。”
郭妈妈却道:“那顾大姑娘,生得十分好容色,老话说得好,人不风流枉少年,又不说老奴冷眼看着,大爷往常就爱和六皇子交道,走动得多的那几个,也都是些倜傥风流的公子,屋里头不一样收着几幅仕女画?要知道夫人属意的这位,是个绝色佳人,这事就成了五停;再者,若非夫人提醒,老奴也没留意,顾姑娘竟未缠足,夫人可别忘了,咱们家大姑娘该缠足的时候,也是又哭又闹,大爷寻常虽远着大姑娘,不喜大姑娘跋扈,当时却也为这事发了话,不让大姑娘受这痛苦,为此还和老夫人争执了几句,一着急,说那些缠了金莲的女子,走路扭扭捏捏,有的甚至要让人抱来抱去,都不像个健康人,哪点美了?大爷一看顾姑娘行动爽利,性情也不柔弱,说不得那五停也就成了。”
“话虽如此,可妈妈也别忘了,因着前头朱氏的事,兰庭指不定把我怎么想,更不提当中还有老夫人一直挑唆着,在他婚事上头,兴许更加听从老夫人的主张。”沈氏更见愁闷了。
“虽说老太爷故世前发了话,但姻缘之事,大爷还需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儿,只要先说服了老爷点头,往北平家里去封信,叫大爷来汾州侍疾,再一逼压,说隆灵寺住持断言,老爷自来汾州遇见多少厄困,大爷和顾姑娘婚事一冲,全都解了,大爷迫于孝道,也只能认同,只要婚事一成,大爷看着新奶奶是这般人物品格,心里只会记夫人的好,哪里还听得进老夫人的挑唆。”
沈氏颔首:“但愿得如此吧,老夫人心心念念,就要助着惠妃母子和姐姐、太孙作对,偏兰庭又是个这样的才品,我只怕晋国公更加属意招兰庭为孙女婿呢。”说着又恨声道:“我那时还在北平,听姐姐的话,想着把芳丫头配给兰庭,废尽心思曲曲折折,总算是试探得兰庭并不反感,也不知三姐夫是怎么想的,临了他倒给我来个变卦,要不离京前就把兰庭的婚事定了,也不至于这样被动。”
郭妈妈也叹了口气,惋惜道:“芳姑娘若成了咱们大奶奶,依顾大姑娘的姿色,夫人将她荐给娘娘,指不定有更大的用处。”
这边主仆两个相对叹惜,另一头李氏跟着赵知州出了内宅,到了外衙的书房,只见出出入入的都是男子,羞得她飘飘停停,冷不丁却睨见莫名其妙出现的魂婢,冲她脸露讥鄙,顿时省悟自己这时,魂号可是挂进了度朔司,又何必再依着尘世间的礼法规矩?又想到她前世的前世的前前世,生于大唐,可也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着胡服抛头露脸过,何曾像这一世般扭捏,当下也便放开了心胸,昂着头穿过墙去,只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摆脱生前的习惯,站得离说话的两个男人八步远。
难免关注对女儿终生大事,说不定也有作用的另一位男子。
只见这位穿着一件深青道袍,头上带着逍遥巾,风度儒雅,虽举止谦恭,但双目有神,未过三十的年纪,却能被沈夫人恭称一声“尹先生”,且知州老爷虽然“寄余寄余”的叫着,对这人却显然礼敬,李氏不由暗暗上心,忖道春归倘若真嫁给了知州老爷的公子,需得对她提提这位尹寄余,就算春归不会和他直接接触,女眷间时常走动,或许也是助力。
李氏压根就不那么关注赵知州是否答应说服顾氏宗家妥协了,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春归的终生大事,她虽不知赵知州的家族是个什么情况,但想想沈夫人既是皇后的嫡亲妹妹,怎么也不可能嫁入寒门,春归能得高嫁,今后有所依靠,固然让她这当娘的松一口气,却也明白,春归并无娘家支持,在那高门大族,怕也不会那么容易。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桩愁怅刚了,又生出多少担忧,到底无法安稳。
就算脱了凡胎肉体,一缕魂识比生前更增清明,懂得尘世里的悲欢喜乐,到头来也逃不过生老病死,人魂再经轮回,怎知来世好歹,就像这一世的母女缘份,轮回后断然不能延续,然而终究还是放不下,抛不开,仍如在生的执念,唯愿女儿余岁安好。
这么一走神,前头的话便只听了个隐约,直到听赵知州抱怨:“我丁忧三年才得起复,没想到竟放了外任,赴职前,许阁老和高公公先后提醒,却都只说让我彻察施良行治理汾州之事,察什么,怎么察却未说明,又皇上对施良行的廷推,先就批许了……我这么察,真察出什么大罪状,倒是合了许阁老和高公公的意,却不知是否有违圣意。”
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就更不说郑珲澹,既非世子,又无官身,不过看上了个孤苦女子,想要强掳还未得逞,这算得上什么大事,手头上多少公务还没头绪,哪里顾得上。”
听得尹寄余直摸额头。
许阁老和高公公,一个是皇帝无比信任的内阁大学士,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两位都先后在老爷您赴任前打过招呼,老爷您居然还在怀疑圣意?难怪赵阁老临死前都还不放心,不敢把肩上的挑子交给成长得再成长就老了的嫡长子,做下那些安排。
尹寄余默默组织言辞,不想把话说得过于尖锐却又必须明明白白,最后还是放弃了,直接点明:“大爷的推断,难道老爷就一点没听进去?”
“兰庭才多大,他还没入仕呢!”
尹寄余:……
忍了好几歇,才摁捺住骂人的冲动——我也未到而立,我也没入仕,知州老爷怎么大事小情都丢给我烦心,区区水土不服,就装病装了两个月!
“光宗帝时,冷落内阁,重用内臣,当今万岁登基,深知失衡之弊端,故重在制衡恢复秩序,虽说眼下,内阁与宦臣并重,但皇上最忌讳之事,便是外臣与宦内勾结,施良行行贿高公公未遂,紧跟着皇上便放老爷外任,许阁老和高公公还先后提醒老爷,这便是体现圣意,皇上已经对施良行不满,只因并无罪证,又批允了廷推,一时无法/论处施良行,否则施良行升任之后,汾州知州一职必为其党从继任,也轮不上老爷担当了。”
赵知州只要做成了这件事,俨然是为皇帝解除了疑忌,他竟然还拿不准圣意!
“那荣国公府这件事……”
“老爷当然要管!”尹寄余斩钉截铁说道:“老爷自从赴任,多受掣肘,固然是施党牵制,但施良行还不至于一手遮天,更何况人走茶凉?关键是老爷还未能竖立起足够的威望,这才让汾州府治下,多少对施良行心存不满的门户,尚且观望……在下已经察实,施良行与荣国公早有勾连,倘若老爷能借这事,弹劾荣国公受到朝廷申斥,岂不正好立威。”
“可如此一件小事,不至于让荣国公被朝廷申斥吧,郑贵妃以及魏国公也不会坐视不管。”
“倘若顾氏宗家承认,若非荣国公府逼胁,何至于苛待嬬妇孤女呢?顾氏乃汾阳当地世族,都被逼得连体统门风不要,做下受人诽议嘲笑之事,足见荣国公府多么嚣张,魏国公郑秀虽为郑秋族兄,可如今,皇上正在推行改制,郑秀是个聪明人,他哪能觉察不出施良行已经失了圣心?老爷这本弹劾,只要有理有据,郑秀说不定还要附议,主动为郑秋请罪。”
“可依内子说,那顾氏族长铁了心要攀附荣国公府,哪有这么容易说服,反而答应与荣国公府为敌。”
“老爷莫不将此事交给在下,待在下摸察一番,再定计划。”
“那就多多有劳寄余了。”
尹寄余还能说什么呢?这种不以加薪为前提的事务,时不时就整上一件,他这个幕僚当得可真操心。
撇撇嘴,心里流着辛酸泪,却又听一句:“内子还有主意,说是那顾大姑娘,可与兰庭婚配,寄余以为如何?”
尹寄余干笑道:“这可是老爷的家事,在下哪敢多嘴。”
他要是多嘴,还不被兰庭给算计死,做不得做不得,坚决做不得,宁愿得罪十回赵老爷,也不敢得罪半回赵大爷。
第6章 有缘无份
李氏心事忡忡地往清远里飘,穿过了无数人的身体,偏到门外,她又踌躇起来:赵老爷家虽是高门,却不知那赵公子品性如何,总之看赵老爷言行,可不怎么靠谱,这要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赵公子也算不上良人。
对了,纪夫人既与沈夫人是旧识,指不定也知道赵公子的情形,这些事既不便和女儿去商量,还是先和纪夫人言语一声儿,打问一番。
又飘,到纪夫人门前,看见仆妇徐妈妈正挑帘子出来,李氏忙堆起笑:“妈妈这是去哪里,夫人这时可有空闲?”
徐妈妈目不斜视撞了过来。
李氏直拍额头,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怎么忘了现在是个亡魂儿,除了和春归以外,再无法和其余的人言谈,她唉声叹气刚一转身,却听见屋子里隐隐有啜泣之声,一时好奇,就飘进去窥听。
却见啜泣的人,正是纪夫人的儿媳孙宁的妻子简氏。
再看纪夫人一脸的愠怒,李氏越发好奇:纪夫人可不是个刁蛮婆母,一贯对待简氏都甚和气,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这番淌眼抹泪,看来是心中不服了。”纪夫人蹙着眉,但语气还不算冷厉:“杜家的满嘴,都是些什么话?顾大姑娘住在咱们家,虽得咱们庇护照应,可顾娘子与她都甚刚强,从不肯白占便宜,月月赁金,一文不差,顾娘子得了重病,顾大姑娘既要侍疾,又没日没夜赶作女红,硬是靠自己的一双手,为母亲请医延药,没有断过诊治,她这样的心性,往常又知书识礼,我和宁儿心里都敬佩着,所以,我把她看作世侄女,宁儿也把她当成了妹妹。”
说到这里突然又生了气:“可杜家的,四处恶语伤人,说顾姑娘妨克,说顾姑娘无耻,说顾姑娘和宁儿……杜家的是你陪房,我不好直接处治,这才让你来,说给你听,让你训诫处罚,你倒搁我这哭哭啼啼起来,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才让你这样委屈?”
“阿母又哪里有不对呢?都怪儿媳不贤惠,早知阿母和相公都爱怜顾家妹妹,儿媳就该主动些,替相公纳了顾家妹妹做二房。”
“你!”纪夫人大觉头痛,又觉无力,终究是叹息一声:“好好好,我知道你这小性儿,也懂得你这症结,今儿个,我就给你一句准话,只要你四十岁前,能为宁儿养下嫡子,别说二房,侍妾都不会有一个,只你给我记好了,无论是你,还是你屋子里头的仆婢,再敢诋辱顾大姑娘,我决不轻饶!”
李氏飘出时,再红了眼圈儿,心头又是感恩,又是悲愤。
悲愤当然是为简氏,想不到她竟然会这么想春归,感激的也自然是纪夫人,原本和她们母女两个,非亲非故,唯一的交集,是自己父母当年入京时,正巧和纪夫人同行了一段路,后来,纪夫人听说父亲获罪,家眷流放去了铁岭,唯有自己是出嫁女未受牵连,却因担惊受怕,生春归时险遭难产,纪夫人于是遣了人来问候,她的丈夫也备了礼,亲自感谢了纪夫人,就这么浅浅的来往,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纪夫人想也没想便收容了她们母女,直到如今,对春归依然如此维护。
只是为了春归,纪夫人和简氏婆媳之间竟起了嫌隙,春归再留在孙家,还指不定被多少恶语中伤,又难免让纪夫人母子两个为难,再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只望赵知州能被沈夫人说服,答应为儿子求娶。
李氏唉声叹气,一路往春归闺房飘去,想着这件事八字才成了半撇儿,早早说给春归,要是不成,女儿岂不难过?便想暂瞒一时,她这样重的心事,偏使得魂魄更轻,荡荡离地三尺,直到了屋子外头,才落下去用脚步走。
春归这时间却不在屋子里。
自从目睹母亲的亡灵,又能交谈,丧母之痛便消减了不少——原以为生死永别再无相见之日,怎能想人寰之外确乃亡灵仍在,虽是阴阳有隔,又还能够时时相见,这生死的界限似乎就并无那般明显,倒是从此之后,再也不愁永别一刻。
可到底在外人看来,孝女仍要在灵柩之前祭奠,春归额头上的撞伤虽还有些痛楚,却真算不上严重,故而她也不能一直躲在屋子里,任由灵堂空空。
她这时正守着亡母的灵柩,与赶来帮忙的旧邻居说话。
那中年妇人是柴生的寡婶,从前多受春归一家的照应,正把那闯了祸的侄儿埋怨得抬不起头来:“我一再叮嘱你,就怕你呆笨,坏了大姑娘的计策,你可倒好,又不是让你负担多艰难件事儿,就是上前阻拦而已,没有出门之前,也演练过多少遍,你拍着胸膛指天发誓不出岔子,临了却就是你坏了大事,这点子用都没有,你怎么对得起顾大姑娘,怎么对得起你顾叔顾婶儿。”
柴生自昨日起就担惊受怕,挂着两个乌眼圈儿,脑门上闪着冷汗,他这时根本不敢去看春归,高高壮壮的后生,缩着肩膀塌了脊梁,沮丧得像那岳王庙前的秦桧像,只能嗫嚅着一再解释:“婶子骂得都对,是我不顶用,明明打算冲上前,不知为何,当时就是不能动弹,一双腿脚像被绳子捆绑住,眼睛前也是白晃晃一片……”越说越是羞愧,怕是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更像胡诌。
倒是春归想得通透,劝着柴婶:“不怪生哥哥,兴许真是佛祖显灵,施法困住生哥哥,由得我这一撞,把那寺庙的围墙撞毁,却并没伤着性命,围观人群尽皆相信了我确有冤情,越发怨怒那郑珲澹为非作歹。”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春归原本也不相信什么善恶有报,但这时她却有了保留——多么惊天动地的一撞呀,都和孟姜女哭毁长城足够一拼了,非但没有触壁而亡不说,醒来后竟然还能身具异感,若不是神佛显灵,又该如何解释?许真应了那一句“休说天道无情,万般皆有造化”。
但柴婶又怎能安心?哭拜在李氏灵前:“想当年,一场大火,一家子只有我和阿生逃出性命,孤寡无处安身,也断了生计,要不是顾解元和太太心善,照庇我与阿生多年,早就没了生路,顾解元又不嫌阿生呆笨,废心教他识文断字,望着他有朝一日兴许能进学,考得功名,阿生是没这等运数了,但顾解元和太太的大恩不能不报,只恨我们,实在无能,眼睁睁看着太太和大姑娘被族人欺凌,些微不能帮衬。”
春归也劝不住柴婶,只见她的阿娘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灵堂外,瞅着柴生的眼神不无惋惜,俨然透出“哀哉悲哉,我儿憾失良婿”的内容,她也不由闷闷地一叹。
父亲在世时,不知打趣过多少次,称赞柴生厚道上进,待他的春丫真心实意,说他们两个,也算青梅竹马之谊,便起了意思,要招柴生为婿。
春归虽觉柴生对她的好,倒有八成是为了知恩图报,言听计从诸多维护之余,其实一直仍存隔阂,那隔阂不是因为喜恶而生,更像是身份所限,少年是将自己放在极为低下的位置,把她的一切言行,视为金科玉律视为不能违拗。
这和她认知里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无差距。
但春归却是不那么在意的,她喜欢柴生,当作亲哥哥一样的喜欢和亲近,她也相信她的生哥哥会一直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相待,就像她的父母,性情其实也相差得远,阿娘并不能完全理解阿爹的喜好和抱负,更多的是顺从和敬崇,但她的父母,也从来相敬如宾恩爱和睦不是吗?
若与柴生哥终成眷属,她的一生,也必将如父母从前的安好美满,曾经渴求的,如此而已。
然而终究这样的安好,不能属于自己。
阿爹突遇飞来劫难,客亡异乡,阿娘和她都失了倚靠,命运岂由自己作主?内有族人逼迫外有权贵觑觎,倘若再提这桩婚事,无疑会给柴生带来灭顶之灾。
柴生从来不会退祛,春归却于心何忍?
就连她的阿娘,病重之时,虽念念不忘她的终生大事,却也再未提过这段旧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