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往正殿大堂。
寝殿里灯火通明,却阴冷扑面,并没有烧通夹墙地热,应当是弘复帝此时的身体已然难以承受炭躁,几个医官都候立在外间,个个神色沉肃,太子在门内相迎,与许晋为首的阁臣说话,眼睛却看向兰庭。
曾经好友间的默契,曾经同盟时的默契,都在这无声的一眼里,这个时候君臣间仿佛从来未生嫌隙。
兰庭笃定弘复帝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当他们再出皇城之时,这座金壁辉煌的宫廷必定将是白幡如雪,哀哭震天,一个时代落幕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唯有天地间,恐怕暂时还不能够焕然一新。
其实帝王虽手握着这个天下最大最重的权威,然则毕竟并非仙君神祇,单凭宝座金印也不能够立时肃清朝野积蔽,推崇君臣共治并非违悖大道,只不过郑秀所推崇的,实则并非君臣共治。
兰庭一时间心生感慨,他想也许今晚之后,于他而言有一段路程是已然结束,而另一段路程也即将正式展开。
内间,弘复帝躺在龙榻上,虽已然是病症危重无力起身,不过冠戴衣着整齐一丝不败君帝体统,他还睁着眼,气息却已衰微,目力所及也只能是锦帐那片灿烂的明黄,看久了,其实也是连片的模糊而已。
人到这个时候,其实也并不觉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
他听见太子在他耳边轻声呼唤,禀报诸位臣公已然入见,弘复帝侧过头,但已经看不清谁是他亲自任命的首辅阁老了,他道:“许公,来了?”
许晋连忙上前,膝跪在地:“皇上,老臣在。”
“是两朝老臣了,很快便要历仕三朝,太子朕就托付给阁老了,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却相信许公辅佐新君必定也能如同辅佐弘复一朝时,尽忠竭力。”
“皇上,老臣……”许晋也已年迈,他本就看淡了生死荣辱,但此时却也为弘复帝即将离世而哀恸,千言万语,却也只能化为一个恭敬的叩拜:“臣遵皇上御令。”
“朕极懊悔,朕并未采纳许公等忠士的谏策,未能在位时彻底整治官场积弊,非朕不信重诸公,是朕过于优柔寡断。所以,朕刚才已经嘱令太子,不可效朕之尫懦,而当保持果毅,只太子年轻,血气方刚,若治政有急进处,许公还当诤谏提醒。”
弘复帝说了这番话,又是一阵喘息,才道:“赵迳勿可在?”
第795章 新时继来
兰庭听唤,自然也趋步上前跪于龙榻之畔,一句“臣在”道出,只觉胸口忽有酸痛的情绪汹涌,他想起幼年之时,弘复帝确也将他当作子侄晚辈一般疼爱,那时希望的是他能够和皇长孙亲近友睦,在这一件发自私情的期许上,他其实愧对弘复帝。
“你来拟诏。”弘复帝道。
这满室的臣公,唯有兰庭才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后生,本就格外显眼,而今更是被弘复帝亲口下令拟诏,多少人心中都是一动。
这个时候拟诏,必然是传位诏书,一般情况下都是内阁首辅担当拟诏之职,兰庭却只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固然是翰林出身,确也是立国至今独此一例了,恐怕还将后无来者。弘复帝虽未曾说明,但俨然已经认可新君登基之后,可授兰庭入阁任相,这可是国朝仅有年不够而立便居相位的青年重臣!
太子登基之后,赵兰庭必为炙手可热的高官权臣!
兰庭的内心却一点不因弘复帝的口诏便生波澜,他叩拜遵旨,便起身往一侧已经备好了黄绢朱笔的膝案后,再次膝跪,于此同时连着太子在内,室内所有臣公都膝跪在龙榻前。
弘复帝微微闭了阵眼,才道:“朕自继位以来,不敢荒怠朝政军务,也立意革新,以纠正朝野形成已久的积弊谬政,只惭愧有负列位先祖先宗之托,未能在有生之年达成中兴盛世的宏志。朕废皇长孙储位,乃是因为皇长孙屡教不知悔改,听信奸小谗言,虽为嫡嗣,却着实难当大任。”
兰庭并未急着下笔,是因拟诏之人当然不能将弘复帝这番大白话如实直书,他需要先听完弘复帝的遗令,再转为传位诏书的格式笔法。
“朕已降皇长孙为安平郡王,虽享爵禄,却不可与文武百官、朝臣儒士相交,否则,以违旨谋逆论处!朕废安平郡王储位,便已有决意择贤而立,经朕考较,皇六子秦询,以江山社稷为重,奉民生福祉为先,刚柔并济执政有方,且友睦手足遵从孝义,朕皇子虽众,却唯有此子有贤君之能,故,朕立六子询为太子早已诏告天下。
朕故世后,太子询继承大统,诸位臣公当忠佐于新君,勿忘太祖立朝时长治久安的宏愿,君臣齐心,革除时弊复兴盛世,如此朕虽殡天而无憾。
另,朕虽崩故,丧仪从简,尤其中兴盛世急需更多人才,所以明春会试、殿试不可因国丧罢止,太子而今,膝下唯有嫡出独子,为宗庙社稷后继有人着想,太子守丧三月即可除服,宗室王公众臣百官皆只禁三月婚嫁,尤其平民百姓,生计仍然艰难,若然久禁宴饮庆典,必会影响民生,所以禁令不可超逾三月,至新岁、元宵,便是宫宴暂止,对民间百姓应当放开禁令,朕在天有灵,也愿意看见臣民百姓欢渡新春佳节。”
随着弘复帝遗令口述完毕,不少臣公都已呜咽出声,兰庭这才运笔畅书,沉着冷静的拟写这封传位诏书。
待他停笔,高得宜高声颂出成文,弘复帝自然满意。
这才让众位臣公皆退,甚至把太子都打发出去,单留下兰庭一人来。
“
兰庭,你免跪,来我身旁。”
话虽如此,兰庭却自然不会免跪,但当他看见弘复帝冲他伸出手来的时候,还是颤抖着握紧了弘复帝的手掌。
纵然是男儿有泪不轻掸,兰庭这时也泛红了眼眶。
“赵太师的忠言,我那时没有听进去,我想当一个好祖父,也想当一个好父亲,但我疏忽了在这宫城里,坐于权位上,就注定不能奢望父慈子孝,不能奢望我的子孙们都按照我的想法行事。是我存妄想,反而害了子孙。兰庭,你是我器重的臣子,你能竭忠尽诚的辅佐六郎,我很欣慰,可我着实还有点担忧。”
“皇上,臣……”兰庭自然听懂了弘复帝的语焉不详,心弦立时绷紧。
但弘复帝重重握了下他的手,阻止了兰庭开口:“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家眷的错,错的是太子,但我不知道太子是否知错,不知道他能否一直压抑着欲念,我只能要求兰庭,无论什么情形,不要君臣生疑,你多担待着六郎,若有一日确然发生了我们担心的事体……兰庭,你能否答应我,就当答应一个长辈并非先君,你让一步。”
兰庭只觉弘复帝的掌心冰冷,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家祖父过世的那个晚上,也是拉着祖父的手,感触到的是仿佛生命已经逝去的凉意,通过血脉先压迫着他的心胸,无形却有如千钧之重,人世艰难,莫过于此。
——
弘复十三年十月初七,帝驾崩,三日后新君登基,赦牢狱,非十恶之罪得减刑罚。
年号未改,先议大行皇帝庙谥,尊为仁宗。
两宫太后升太皇太后尊号,新帝敬尊生母为仁敬太后,移居景仁宫。
三月除服,册封董氏为后,妃位暂缺,潜邸姬人暂居嫔位及下。
另赐皇后之父卫国公之爵。
授都察院都御史赵兰庭荣禄大夫之衔,领东阁大学士一职。
兰庭入阁拜相,成为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而春闱大比也确然并未因为国丧罢止,叶万顷喜点探花,顾济沧却高中状元。
周杰序虽未高取头甲,却也考中进士,授予庶吉士。
故而赵、顾两家更加的门庭若市,便连莫问都因此受到了众多高门贵族的青睐,提亲的媒人几乎吓得莫问脑袋一热答应了丹阳真人遁世修仙去。
这一天他特意来找兰庭诉苦:“我的大妹夫,好歹替我挡着些那些媒婆,我虽然说早想着娶个爱妻,关键是那爱字,我又不是那些浮浪子弟假道学,真盼着能左拥右抱,就别说大姑奶奶了,阿爹就能先把我脑袋打破!所以娶妻也只想娶个情投意合的,多少大家闺秀眉眼长得是否齐全我都难以验证,哪能轻易就答应了娶个素未谋面的媳妇?”
“三哥既这样说,应是已经有意中人了吧。”兰庭直问。
莫问摸摸鼻梁:“确是看中了一个,只可惜人家不搭理我,嫌我油嘴滑舌不可靠。”
“那我就没办法了。”兰庭问都不问莫问看中了哪家女儿。
气得莫问
跳脚:“大姑爷,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我也没想着要仗势欺人,无非请托大姑爷替我说说好话而已,你都不问个清楚明白就急着推托,哪里当我是一家人?”
“你看中那位,我是真无能为力。”赵阁部一摊手,便想脱身。
被莫问给拦腰抱住:“跑什么跑,大姑爷知道我看中了谁?我倒不信了!”
“还能有谁?不就是汤回的妻妹?”
莫问像见了鬼般僵怔当场,他是真没料到兰庭会一语中的。
“要换了别个,三哥毕竟会先向岳丈开口,但唯有内子身边人,三哥知道岳丈根本不会干预,我也劝三哥先死了这心吧,菊羞若对你有意,内子岂能阻拦?既然菊羞对三哥无意,内子是万万不会勉强的,三哥与菊羞又非陌生人,哪还用得着人旁人牵线搭桥?这事我不管,不应管也不敢管,三哥还是省了激将法罢。”
莫问彻底没法了——赵阁部究竟是个什么妖孽,居然能看穿他还没施行的激将法!
春归又哪能不知莫问的心思呢?这日也拉了菊羞来交心:“小道虽然游手好闲,也听他一直叫嚣着要靠装神弄鬼发家致富,表面上不像个好人,实则却重情重义,并非毫无准则,我就怕你心存误解,倒是错过了一个有缘人。”
菊羞原本在春归面前就无禁忌,说起自己的终生大事来就更加不想隐瞒真心了:“小道是好人,我早就省得了,不过确然把他只当个邻里玩伴,处了十好些年,看他时都已心如止水了,不瞒大奶奶,我起初看着大乔还心跳了一阵儿呢,越是熟络了,越是没了男女之情。”
“那你而今可有相中的人选?”春归问。
“采办处的小厮齐和,我瞅着还觉脸红心热,但不知真熟识了是否又寡淡下来,大奶奶不如先容我再考虑一阵,万一寡淡了呢,还让后半辈子怎么过?”
春归:……
初次尝到了月老之职惨遇挫折的感觉。
不过也懒得替菊羞瞎操心,横竖她自己就是个极有想法的人。
却说乔庄,某日正正经经来拜见春归,求娶青萍,春归一问青萍的意愿,得了句“听凭大奶奶作主”,春归便心满意足了。
让我作主,就是心甘情愿。
月老是个让人很有满足感的职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成就感同样也能娱乐自己。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兰心格外顺利的生下了千金,于是大舅舅赵阁部也终于彻底的与自家妹夫和解,但很不厚道的把叶万顷的心病也感染给了周杰序这位年轻的父亲,弄得足月宴时,周杰序整个人都神经兮兮,人家赞一句令千金认真玉雪可爱,他便如临大敌生怕是觑觎闺女的“恶棍”。
这年八月,华彬与甄娘完婚,梅羞有了身孕,江珺宝也出闺成礼。
淄王和兰楼偶然得见便一见如故,两人结伴游览名山大川去了。
春归基本已经接管了太师府的家务,她的日子忙碌又平静,除了仍然没有身孕一点遗憾,此生似乎已经幸好圆满了。
第796章 风云莫测
新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改元华晏。
这一年朝廷也开始采选,各地良家闺秀陆续送入京中,可以说是明珠执掌凤印后首番正式主持盛大宫事,易夫人和春归都有些挂心,但而今要见明珠一面是越发不易了,且内廷的事务,外命妇自然也不好过问,明珠是守法循礼的情性,便是这时节诏请易夫人和春归入见,必定也不会透露内廷之事。
好在是易夫人当年细心择选了个亲族的闺秀,长着玲珑剔透的心肠,品行也端正,赶在仁宗皇帝驾崩前便先送入宫中任女官,旧岁五月时获新君宠幸,封了昭仪的品阶,苏昭仪可谓皇后的得力帮手,听说也甚获圣宠。
“这看似万般顺遂,我却总想着当年若然明儿只是嫁个普通子弟才好,怎像如今我为她悬心吊胆,偏偏连几面都不易,而今大皇子底下,乔宁妃所生的二皇子都已经满了周岁,可皇上提也不提立嫡长为储的事,圣慈太皇太后是什么心思,也可谓路人皆知了,让我如何能不着急?这可不是皇后争与不争,嫡长子若不得储,便是失贤,又有嫡长的名义,怎被储君所容。”
春归也能理解易夫人的焦虑,劝道:“皇上春秋鼎盛,且这才是华晏元年,不急着立储也在情理之中,且大皇子过早被立为储君未必见好,从来储君身后便难免有一股势力,便是史书上,皇子居储位过久,君父心生疑忌之事也不少,母亲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固然焦虑,当也不会行为急进之事。”
易夫人怔了一阵儿,长叹一声:“我是关心则乱,倒是春儿一语惊醒梦中人。”
至八月,华晏年间的第一次采选终于落幕,后宫又添了好些位才人、选侍,初授位阶最高的也不过美人,并无逾异礼规之事,易夫人听闻后终于才暂时放了心。
而这回采选,安平郡王妃也终于择定了。
是个官宦闺秀,不过父亲职位也就是县令而已,家族甚是寒微,只郡王妃容貌清秀性情温婉,太皇太后及太后也都十分满意,而事实上择定郡王妃的人即明珠,自然也受到了几位长辈的赞许。
隔年,明珠和乔氏相继有孕,而苏昭仪晋位惠嫔。
又隔年,明珠生下一位小公主,而乔氏又添小皇子。
转眼华晏五年,大皇子已经八岁,皇帝仍未露意立储,朝野渐渐有了暗议,因为乔氏已封贵妃,听闻皇帝对二、三两位皇子十分宠爱,又令人难过的是皇后所生的公主竟然未够一岁便夭折,据传皇后极其悲痛,卫国夫人入宫住了许久安慰,皇后终究还是为此大病一场。
而自今上继位以来,大力推行各项政令实施,国朝的积弊有了极大改善,许阁老于是功成身退,告老致仕,而今的首辅虽则是沈决明,不过新近入阁拜相的唐潼之却与贵妃之族有姻亲之好,这让庙堂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已经远出权位的安平郡王,大婚数载却膝下空空,
据传是安平王妃曾经小产过一回,伤了身体,似乎再也难以有孕,故而市井间不知何时又生谣言,都说董皇后当年择妃时就知道安平王妃有不足之症,这应当是皇上的授意,看来皇上仍然对安平郡王心怀猜忌,有意断绝孝穆皇帝一脉子嗣。
这样的闲言碎语竟传到了寿康宫太皇太后的耳里。
把明珠唤去好一番责备:“皇上哪里有这样的狠心,都是你昔年择妃草率,才让皇上担此非议!我看你着实没有执管后宫的贤能,我今日便替你下这决定,今后后宫的人事,你让贵妃协管,大小事宜都和贵妃商量着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