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来也巧,夜里的应酬辛桐本不想去,觉得露面多了没好处,然而傅云洲说是以助理的身份出席,又说徐优白也在,话已至此,辛桐不甘愿却也答应了。
遥遥的第一眼,辛桐就觉得她是钻石般的美人,皮肤瓷白,五官深邃,慵懒且妩媚。她在人群中自如地攀谈,贴身的香槟色钉珠礼裙,棕红色的卷发凝固成优雅的弧度,踩一双九公分的高跟鞋,仿佛踩着弧度优美的小刀。
然而当她转头,忽而盈盈笑起来,露出一排晶莹的贝齿,朝这个方向走来时,宛如剔透的冰凌被光一照,表面闪动着神秘的光晕,原先的疏离感刹那间被消解。
辛桐必须说,连她都要被这女人迷倒了。
徐优白一个跨步凑到她身边,低着头,适时介绍:“陈小姐,是傅总前女友,”
前女友和前未婚妻差距可大了,前女友有过感情,而萧晓鹿那类挂名摸鱼的前未婚妻自然不会被身为老公的徐优白算进去。
“你是不是记不清人家叫什么了?”辛桐小声同徐优白开玩笑。
徐优白听她的口气里没有恼怒,便老老实实答:“要么是陈瞳,要么是陈嫣,反正姓陈。”
就在二人交头接耳之际,那名陈小姐走过来,浅笑着同傅云洲说:“好久不见。”
“嗯,”傅云洲利落地应了声,没再接话。
陈小姐笑意不减,目光转而游移到身侧的辛桐,眼神小刷子似的密密扫过她,“这位怎么称呼?”
“辛桐,是徐助理的助理。”辛桐上前,微笑着伸出手。“陈小姐好。”
对方也相当和善地与她握手。
她的手才称得上是柔荑,白腻无暇,微微发凉,辛桐甚至联想到才出水的莲藕。
“叫我陈渺就好。”她说。
晚宴开到凌晨才散,辛桐困得一塌糊涂。她上车,踢掉高跟鞋,再解开束腰的系带,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困了?”傅云洲转头,看见她面上脂粉微融。
辛桐象征性地应道:“嗯。”
傅云洲发车,一直开到公路,才硬邦邦地开口:“我不知道她在。”
她,无非指的是前女友。
辛桐还没无聊到为这种事吃干醋,因而还是淡淡地应了声:“嗯。”
“要不是见到,都不记得……”
辛桐忍不住笑:“非说不记得就假了啊。”
傅云洲被她一声轻盈的调笑堵住话头,一时间再度沉默。
远光灯下,车窗外的景致渐渐荒芜,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尸,四面没一点儿声。
辛桐几乎要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她听傅云洲又低声说:“谈过半年,和平分手。”
“什么?”
“我和陈渺。”
“哦。”她这一声应得很轻,大抵是真的累得想睡。
“她追得我,也是她提的分手,最后吃了顿饭,算好聚好散。”傅云洲继续说。“再过一年,我就认识你了。”
“还说不记得,我看你记得清清楚楚。”辛桐倚着靠椅慢慢抻懒腰,睁眼看向开车的男人。“而且你今晚话好多,都不像你了。”
傅云洲淡淡答:“我以为你会感兴趣。”
“对你前女友?”辛桐轻轻啧了声。“知道了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难道哥哥预备抛妻弃子,向我演绎一段事业有成、儿女双全的中年男子耐不住骚动,转而追寻多年前意外错失的白月光恋人?”
傅云洲瞥她一眼,空出右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带了点细不可闻的笑意同她说:“也没喝多少,脸怎么这么烫。”
辛桐颇不高兴地侧过头,作势张嘴去咬。
傅云洲没躲,任由她轻轻咬了下自己的手指以表不满。指腹顺势在嫣红的舌苔搔了下,指尖往里探入又抽出,带出的口涎掺着丝丝缕缕的红。
辛桐畏羞地推他,“开车。”
“要是真喜欢,就不可能分手,你知道的,某种意义上我是个相当极端的人。”傅云洲忽然说。“但就像江鹤轩所说,你不问总感觉你不关心我。”
“哥哥孩子气了。”辛桐坐直身子,无聊地翻看手机。“还有,你跟鹤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前几天你还气他说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大小姐。”
傅云洲冷着脸说:“没气。”
“不生气会突然决定要去学做饭?”辛桐语调微微上扬,小猫爪子底下的粉肉垫般挠人心痒。
论阴阳怪气,江鹤轩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前几天下厨,在琐琐小姑娘嗲嗲地一声“爸爸最好了”落下时,言笑晏晏地来了一句——毕竟我不是什么自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大小姐。
辛桐还以为他调侃季文然,谁想傅云洲听进去了。
“行,依你。”傅云洲板着脸。“他都在你面前管我叫大小姐了,你说我气不气。”
辛桐无奈地将面颊贴过去,温热的面颊挨着肩膀,紧贴衬衣。“就叫一次,哥哥不要这么小心眼。”
“是你只听到一次。”
“那你还从来不牵我的手,你看我跟你抱怨了吗?”辛桐反将一军。
傅云洲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样。
辛桐和程易修与季文然在一起时才会腻歪地牵手,和江鹤轩大多是他主动去揽她的肩,唯独和傅云洲并肩走,总是双手插兜,各走各的。
“你很想要我牵?”傅云洲反问。
“千万别,这种事你做起来怪渗人的。”辛桐咯咯直笑。“你往我脖子上套个皮圈牵着遛,都比浓情蜜意地牵手散步来得合理且自然。”
事实证明人不能多话,第二天中午从傅云洲床上爬起来,辛桐发现自己两个膝盖都破皮了。
辛桐本以为这段小插曲会随着一夜风流而去,谁曾想叁日后的下午,她竟在办公室见到了陈小姐。
“您好,”她主动迎上去,“请问您是来找傅总的吗?”
陈渺摇头。“我来找你。”
微寒的秋日,她们到咖啡馆暂坐,两人相对坐在沙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醇厚的咖啡味和其间夹杂的霜糖香。
陈渺上下打量辛桐。
杂色的斜纹软呢套装裙,裙摆过膝,穿矮矮的粗跟方头鞋,长珍珠项链在脖颈饶了两圈,一直垂落胸口。除一双手腕、半截小腿,身上瞧不见一丁点莹白的肌肤露出。
“你现在和傅云洲在一起,对吧。”陈渺道。
辛桐先是一愣,继而思考片刻,淡然承认道:“是……您怎么会知道?”
碍于身份,她与傅云洲、程易修以及季文然的关系一直以来都秘而不宣,唯独去学校看江鹤轩,会大方说,对,他是我丈夫。
“大概是女人的直觉,”她笑,“何况每当他和你说话,都会俯身贴在你的耳边。”
这倒是从没注意,辛桐想。
“他有说我们为什么分手吗?”陈渺道。
“没,他说你们好聚好散。”辛桐的心稍稍提起,毕竟这不是一个安全的话题。
“的确好聚好散,只不过是因为他……”女人倒吸一口气。
辛桐原以为她要说傅云洲控制欲强、蛮不讲理、BDSM性癖等等等等,结果陈渺神色严肃地盯着自己,小声道:“他要么是性冷淡,要么是同性恋。”
性冷淡?谁?傅云洲?麻烦您再说一遍?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完全没有那种需求,有一次好不容易就是……你懂的,结果到中途徐助理打电话来说他弟弟出事,他就把我抛下走了。”美人姐姐忍不住拧眉,看辛桐的眼神仿佛在看被富家公子骗去当同妻的灰姑娘。“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前几天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我有点担心他会做不好的事来误导你。”
然而事实上,被她怀疑是骨科同性恋的两兄弟现在都在辛桐床上。
“可能……可能那时候云洲沉迷工作。”辛桐咬着金属勺,磕磕绊绊地说。“我们挺好的,真的,没有性冷淡倾向……谢谢啊。”
陈渺秀眉微拧,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令辛桐毕生难忘的话。
——但他们两个,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又喜欢用惹恼对方的行径来吸引彼此的注意,真的好gay啊。
辛桐与她辞别,回去正巧看见傅云洲面无表情地站在呜呜哭泣的儿子面前,一言不发地等他哭完。
按计划,今天应当是程易修负责带孩子,兴许他临时有事,便开车过来将儿子女儿扔给哥哥。
辛桐暗暗笑了下,预备看男人教育完自己再出现。
辛景云估计是认清了傅云洲不会像妈妈或者其他几个好说话的爸爸一样,见到自己哭,便蹲下身哄自己,于是他委屈地哭了片刻,打着嗝渐渐止住了。
“怎么了。”傅云洲道。
辛景云抽泣:“爸爸,姐姐她打我。”
“那你打回去。”
辛景云用熨得笔挺的衬衫袖口不停擦鼻涕,哽咽道:“我打不过,姐姐太凶了!”
傅云洲看向一旁的犯罪分子,只见她套一件宽大的驼色毛衣,双唇涂满牛血色口脂,双手插兜,头一转谁也不爱的嚣张模样。
“辛琼瑛,过来。”
辛琼瑛眼角的余光瞥了傅云洲一眼,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仰着尖尖的下巴,道:“干什么。”
“为什么打弟弟。”
“他不听我的话,把我谈恋爱的事情告诉妈妈,还说我被人甩了。”辛琼瑛说,“他是个叛徒,告密鬼,我就要揍他。”
“他没说错,你就是被人甩了。”傅云洲说。“不听你的话就揍他,坏毛病跟谁学的。”
辛琼瑛超大声:“跟你学的!”
傅云洲挑眉:“回家面壁,禁足一周,不许吃晚饭。”
“不出去就不出去!”
“两周,明天早饭没了。”
“反正我不会道歉,谁叫他不听我的话!”
“禁足一个月,没有零花钱。”
“我要告诉妈妈!”
傅云洲淡淡道:“你去啊。”
辛琼瑛拗不过,鼓着嘴拉起流鼻涕的弟弟,气哼哼道:“不许哭,我带你去吃蛋糕,好了吧。”她抬着下巴,拽弟弟下楼,辛桐特意避开他们,以免大女儿捉到自己撒娇告状。
她看着儿女消失的身影,转而问傅云洲,“琐琐呢?”
“萧晓鹿和徐优白帮忙在管,”傅云洲说,“去哪里了?刚才都没见到你。”
“陈小姐来找我,所以去咖啡店坐了一会儿。”
“陈渺?她找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够关心你嘛,所以我就和你的前女友深刻交流了一下,”辛桐耸肩,故意掠过聊天内容。
傅云洲见她没有细说的意思,也没好往下问,只装作不感兴趣的模样随意应了声。
待到日色渐晚,傅云洲提议出去吃饭,便将孩子顺手扔给最近正在纠结要不要备孕生子的萧晓鹿和徐优白,毕竟当年连监视总裁弟弟这种无聊行径都干了,帮着带孩子又算什么,徐优白以一顶十。
饭后,两人在餐厅附近的人造花园慢慢散步。
“云洲,我最近在想一件事。”辛桐道。
“说。”
“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中年危机,然后厌倦我。”辛桐说得轻描淡写。
“辛桐,我是个重度妹控,中度弟控,有乱伦倾向,几度强奸妇女,差点杀了人,最后被人手刃的人渣这种事……你一个人知道就差不多了。”傅云洲斜睨,答。“世上再多一个知情的女人睡枕边,我会做噩梦。”
辛桐一时没想到,怔怔的,没想到回复什么好。
幸而傅云洲下一句便跳过这个话题,道:“今早医院给我打电话,说傅常修要不行,他说临死前想见你和碎碎,被我回绝了。”
碎碎即辛景云的小名儿,由于是龙凤胎,他和辛琐琐恰好组成琐碎二字。
辛桐道:“他是你父亲,我不可能逼你和易修杀了他,但也不可能带着我的孩子给他磕头……就让他慢慢死在医院好了,反正身后事十有八九已经付钱让人办妥,我不关心他到底什么时候死,死后又葬在哪里,对我来说,越快越好。”
“他不算我父亲。”傅云洲纠正。
“人生的境遇各不相同。”辛桐缓缓说。“你问我怨不怨,我肯定是怨,我人生的不幸一半要归功于他。但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沉阿姨没有去世,我爸爸也还活着,恐怕易修也不会出生。”
傅云洲垂眸,冷不丁笑出声。
“干嘛。”辛桐狐疑地看向他。
“只是假想你父亲还活着,我跟你不太可能在一起,”傅云洲道,“在我印象里,他很宠你,也很护短,断然不会将你交到我这种人手中。”
“我性格太犹豫,有时还是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家伙来帮我做决定。”辛桐了无痕迹地安慰。
傅云洲还是笑,又道:“话说,你跟陈渺聊了什么?”
“聊你到底是不是性冷淡或同性恋,陈小姐说自己怀疑你是同性恋才毅然决然地分手,还说你和易修太gay了,禁断恋的气味遮都遮不住。”辛桐随他笑起来。“怪不得好好的要出来吃饭,果然哥哥还是在意的啊。”
“所以结论?”傅云洲挑眉,洗耳恭听的模样。
辛桐打趣道:“一切安好,哥哥风姿不减当年。”
傅云洲听闻,忽然停下脚步,伸手强势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怀中。她柔软的脸紧贴他的胸口,以至于能数清男人有力的心跳。
“云洲。”她的声音在夜晚清澈得仿佛一汪幽深的泉水。“我想……我果然是爱你的……我爱你,傅云洲,虽然你是个烂人。”
“谢谢。”
“谢什么?”辛桐轻轻地笑。
傅云洲沉默半晌,难得以温柔的口吻缓缓告诉她,“遇见你之前,还有幸能被人爱这件事,我已经许多年不去想了。”
辛桐抱住他的后背,紧贴大衣的手指骤然揪紧又松弛,像唇齿间想说又说不出的话,又似一声悠长的叹息。
“好了,我们回家吧。”
傅云洲松开手臂,抓住她的胳膊,甚至把她的胳膊拽的有点疼。他宽厚的手掌沿着小臂落到她的手掌,然后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你说的,”傅云洲道。
辛桐头稍稍左倾,一头雾水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从来不牵你。”傅云洲道。
依旧冷淡的口吻。
辛桐服软,任由他牵着自己走了一段路。
可惜没走多远,她就开口唤他:“傅云洲。”
“嗯。”
“松开啦,你的手比我的还凉,冻死了。”
“那你就当帮我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