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口晚上要见曲晰,腆颜向皇穆讨了一件军服。这个要求其实毫无道理,他准备了几个理由,可刚刚开口皇穆就同意了,命人准备,送来的终于不是她的品秩,只是寻常麒麟军服。
茂行啧啧称奇,“你说这身衣服,是你刚入麒麟她就给你备好的?还是下午命人新做的?”
“新做的吧,我刚入麒麟的时候,她命人送来的是套主帅军服。”
茂行看他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笑道:“簪花照镜,客鬓萧萧都不整。深闭重门。牵绊刘郎别后魂。”
元羡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茂行见他蔫头蔫脑,鼓励道:“太子殿下,振奋起来!你马上要与故人相见了!彼时她对你弃如敝履,但如今,如今你是太子了!一会儿殿下记得下车后在车前泼些水。”
元羡在榻上坐了,笑道:“那如何应景,本宫要牵着马去,泼在马前。”
茂行歪在榻上,一边剥莲蓬一边笑,“殿下不过说说罢了,殿下哪里舍得。”他说着凑近了看他衣襟,“这身衣服似乎和给容晞那身不太一样,皇穆还是偏心你,你这一套料子不同。”
元羡伸展衣袖左右看看,“是吗?我觉得差不多。”
茂行见他始终兴致不高,好奇道:“你是紧张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见她,不明白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你确定皇穆是真心想让你们见一面?我觉得你的故人一句实话都不会对你说的。”他说着挑挑眉毛,凑近了道:“你带我去,你耿耿于怀却问不出口的那些问题,我都知道,我替你问。而且多个人,少些尴尬。”
元羡看着他,嗤笑一声,“本宫觉得,世子并非是怕本宫尴尬,而是怕错过这场热闹。”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没什么话要对她说,宝璐若是不提起,我真没有见她的想法。可她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确实想再见她一面。”他看向窗外,时近傍晚,暑气消散了许多,此间看得到春阳宫内那一汪湖水,湖中也有荷花,荷风细细,这一湖荷花极盛,遥遥看去只觉锦绣重重。他想起福熙宫内的湖水,当初的荷花据皇穆说远不到盛大好看的时候,六月才是最繁盛之时,红娇绿嫩,花叶相斗。他当时并未升起什么期待,因为觉得那是顺理成章触手可及的寻常美好,他不过想着他与皇穆白日在画舫上看荷花,融融薰风,粼粼浅碧,荷香磅礴,夜间宿在画舫上,对月小酌。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还没到六月,他就进不去福熙宫了。
茂行见他一脸怅然若失,于是便说人闲话,“你近日忙着处理新欢旧爱事,还不知道最近京中的大新闻吧?你知道成王吧?他女儿被北海洛硕伯家退婚了!”
元羡回淳熙时日虽多,交际却少,想了想才想起成王是何模样,“为什么?”
“据可靠线报,是因为你的宝璐。”
元羡皱眉:“叫主帅!”
茂行笑:“殿下好小气,你能叫,我为什么不能叫,认真算一算,我们也是亲戚,你能叫她乳名,我为何不能?”
“你接着说,这和宝璐有什么关系?还可靠线报,你这些內帷事的可靠线报,不过就是容晞。”他说着有点嫌弃地道:“容晞一个女孩子,一天到晚对这些事津津乐道,宝璐就从来不议论这些事。”
茂行轻哼一声,“既如此,那我不说了,不要玷污了殿下的尊耳。宝璐不议论,宝璐也要先知道再不议论啊!”他说着故作高深地一笑,“不过此事,她的确是知道来龙去脉。因为洛硕伯就是因为她才退婚。”
元羡本想着就算他不告诉自己,既是个大新闻,随便派个人也必然打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一口一个“宝璐”,事涉皇穆,他素日本就不多的忍耐之心更是所剩无几,于是给茂行倒了杯茶,殷殷奉上,堆起一脸讨好的笑:“还请世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茂行扬起面孔,拖着声音道:“容晞是不是天界第一美人?”
元羡忍着暴打他的心,点头道:“容晞是当之无愧的天界第一美人。”
茂行笑道:“看在你如此乖巧的份上,就由我为你答疑解惑。据可靠线报,五月底在宫中举行的洛硕伯公子与成王翁主的订婚礼,本来说好出席的太后、天后都称病缺席了。洛硕伯疑惑之际探究原因,这才知道端午宫宴之时,成王一家狠狠得罪了皇穆,引得太后、天后不快,便皆未出席。洛硕伯知道原委后,大概是思前想后了十几天,找了个公子突染恶疾,不能成婚作为理由,亲至柜山同成王道歉,成王对此事倒十分看得开,于……”他算了算,“三日前,将聘礼退回了北海。”他说着扬扬眉毛,“你想知道,成王一家究竟如何狠狠得罪了皇穆吗?”
元羡看着他一脸小人得志,本想看看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但他遭皇穆抛弃后萎靡不振,又为镇魔塔复建、分析曲晰究竟是谁等事殚精竭虑,稍后还要去见曲晰,没什么和他玩闹的心思,直接道:“是因为赐福礼的事情吧。”
茂行十分失望,幽怨地喝了口茶水,“是天妃娘娘和你说的吗?”说着恍然大悟,“皇穆和你说的!”
元羡摇摇头,“皇穆没和我说,她根本不在意。”他微微皱眉,“若是只因此事,洛硕伯过分了,成王妃虽然愚蠢,但何至于此,那位翁主,一定很伤心。”
茂行笑,“我还以为你会向着皇穆。这婚事说退就退,洛硕伯家的公子和那位翁主也没什么感情,况且,此事于那位翁主而言焉知福祸,就好比宝璐……”他见元羡恶狠狠瞪他,“好吧好吧,就好比皇穆,若不是你二哥退婚,西海水君退婚,怎么会遇到情深义重的你呢?若是颜楚楚没有抛弃你,你又如何能遇到天界第二美人,麒麟主帅,昭元公主皇穆呢?昭元,这个封号确实好,她一直在向你招手呢呀!”
元羡不知怎么,就从他一点都不靠谱的描述中,想象出一副皇穆拿着手绢向他招手的画面,他忍不住笑起来,却突然想起一事,“那日,就是乾塔倒塌,我先送颜楚楚出来那日,她怀里的令牌还在你那里吗?”
“我忘记和你说了!那令牌后来不知去向,我明明放在了袖中,可当夜怎么都找不到。”
元羡点点头,“那便是了,镇魔塔的令牌都是暂时的,用后不久即涣散了。”
茂行凑近了细细打量他,“你们这些时候朝夕相处,你和皇穆有没有旧情复燃?”
元羡眼中刚刚复起的一点神采,因这个问题而瞬间熄灭,他黯然地摇摇头,垂首摆弄袖子,却突然看向茂行:“宝璐给容晞军服时,容晞道谢了吗?”
茂行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此事殿下想都不要想,容晞不会去和你的宝璐道谢,更不会以道谢为借口,去为你说话。慈不掌兵!”他说着幽幽道,“殿下为什么看上的都是这些极难缠之人?”
元羡见他断然拒绝,转首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去福熙宫之时见到那一池湖水了吗?”
茂行摇摇头,“没有,”他说着有点鬼头鬼脑地问:“你在福熙宫时,住哪里呀?”
“晴明馆。”
茂行诧异:“晴明馆?福熙宫的清明馆?”他一脸懊恼,“你住晴明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住晴明馆!”他长叹了口气,“我应该早点问你,你不知道你我至少损失了千万金值。”
元羡终于又有了点兴致,“为什么?”
“你知道晴明馆内器物,在何为夜市能卖到多少钱吗?不拘是什么,只要是晴明馆内之物,皆有人收。”他见元羡满面困惑,于是知道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皇穆福熙宫内的晴明馆,结界布设森严,据说较镇魔塔,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破晴明馆结界者,可直接入麒麟为五品参将,且赏百万金值。这是十几年前麒麟殿发出的英雄帖,据说当时众仙皆没放在眼里,不过是些没有品秩的小仙小妖跃跃欲试,不想这榜张出去几个月,无一人得手,众仙这才有了兴趣。颇有些精通结界阵法者一探究竟,皆失败而归,晴明馆的结界于是便成了传说一样的存在,似乎目前也无人破解,当然也有说法说是有人破解,消息被麒麟封锁了。你在晴明馆住了那么久,皇穆都没告诉过你?或者你就没发现晴明馆有什么可疑之处?”
元羡想了想,“晴明馆内无人伺候,我除了一日回去的早,意外遇见了秦尚宫外,再没有在晴明馆遇见过旁人。至于可疑之处?晴明馆内的园林中有一口枯井……”他想起晴明馆中的床榻十分大且高,床榻之上花纹繁复。他好奇道:“夜市中人如何确认所拿之物来自晴明馆?”
“大概有什么印记吧,等我命人把那张榜誊下来我们研究研究。”他说着看向元羡,“你说晴明馆的结界会不会能将入内之物,皆留下印记,若是那样……”他越说,越笑得不怀好意。
“你看我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身上是不是已经有了晴明馆的印记,我若是将你绑到夜市上,是不是能卖个十分好的价钱?”他正说得眉开眼笑,却见秦子钊匆匆入内,“世子,容晞郡主遣人来报,圣灵院起火了,郡主已赶往圣灵院。”
茂行大惊失色,忙忙起身,“她去做什么?真是胡闹!”他边向外跑边回首对元羡大声道:“回来把细节讲给我听呀!”
入夜时分元羡从角门处登车,驾车者戴着兜帽,脸隐在阴影中。见他来了,未抬头,也未行礼。他坐稳后还未开口,车就动了起来,车内无窗,他看不见外面,不知道是驶向何处。
军服上有种安然熨贴的香气,是皇穆常用的一种香料。她身上的香气复杂,时而清新时而香甜,他上车前被夜风盈盈拂过,此时有些清冽。他被这味道侵袭得有些哀伤。他展开袖口凑近了闻闻,想要分辨出是什么香,奈何不擅此道。香局归在花朝监下,她能用的香实在太多。
车行不多时便停下,他听到车门轻轻叩响。车停在了一个院落门口,他下车时闻得阵阵冷香。入院后香气愈盛,隐隐有些肃杀之气。院内一株梨树开得盛大极了,月色下莹莹皎皎,灿然生辉,他停下来看了会儿梨花,微微叹了口气,绕过影壁,向屋内走去。
中厅空无一人,他静立了一会儿,听到东厢有脚步声渐近。
他突然近乡情怯,想要夺门而逃。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见她。他心里骤生出无数个荒唐的念头,人却牢牢钉在原地没有动。除了脚步声,他还听得到衣料摩挲声。先入眼的是一袭白色裙角,竹帘掀起,曲晰那张与他记忆中既相似又陌生的脸,带着微微的讶异,映入眼帘。
今日鉴真堂上她低着头,他未曾也无心打量。乌飞兔走,白驹过隙。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时他虽下定决心不再相见,却隐隐在心里觉得他们缘分未尽,还有后续。
没想到他们的后续却是这样。
曲晰的讶异一闪而过,明月初升地缓缓浮起一个微笑,对着元羡缓缓施礼,“殿下。”
曲晰生于青丘,咬字带着些青丘口音,这份声气早十几年颇为流行,软糯绵缠,便是现在也颇有些人造作出这副口音。她在淳熙这十几年,似乎也没有学会纯粹的雅言。抑或者是,太乐丞中学习,追崇青丘口音者极多,她不需也不必将之纠正。
曲晰的声音相较皇穆有些低,这份低让她多了些缱绻旖旎。他今日在鉴真堂上还不觉什么,如今她带着浅浅笑意向他下拜,他不得不想起旧时旧事,可往事里的人却无法和面前的人重叠。
她的仪态他熟悉,她的声音他熟悉,她那副淡淡的漠然模样他也熟悉。可依旧是陌生的。他知道那个人是她,可他对她的自以为的了解有多少是真的,他一无所知。他站在当地觉得自己缩手缩脚,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只点了点头。
“殿下若不嫌弃,还请里面坐。”曲晰侧身向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羡说了声“好”,随她入内。屋内东侧放有一张书案,临窗处摆着一张大榻,榻上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简单茶具。屋内也有挂画,也有瓶花,放眼看去十分素净,屋内有些洁净的清香气。
他们在榻上隔着小几坐了,元羡刚道:“你这……”就听曲晰说“妾……”。
元羡笑起来,停下等她,便听曲晰道:“妾还未恭喜殿下。”
元羡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块垒尽消。他如释重负地笑笑:“多谢。”他将屋内陈设又看了看,“你这里可还有什么需要?”
曲晰摇头:“一切都很好。多谢殿下。”
元羡点点头,室内沉寂下来。他本以为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不管是关于现在,还是关于曾经。可他如今却想不到要问什么,他对他能问出的答案既缺乏信任,亦缺乏兴趣。
“殿下,那日问话的,便是麒麟主帅皇穆?”
“是。”
“殿下及主帅预备如何处置妾?”
元羡于是发现,他和皇穆从未聊起过如何处置曲晰,从她说自己是金翅鹊族神女之后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复杂了起来。他认真想想,“事涉金翅鹊族,天庭不便独断,应当会请鹊神入朝。”
曲晰面上无波无澜,这话显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关于妾的身份,殿下相信吗?”
元羡看着她,“相信。”
她带着些忧虑及抱歉地对元羡道:“殿下,那日皇穆主帅问起了妾曾在殿下宫里的事。”
元羡笑道:“无妨,是我说与她的。”
曲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殿下,当年妾在单狐州之时,未向竟宁传递过殿下宫中的消息。”
元羡轻轻点头,“我知道。当时,你身不由己。”
曲晰微微一笑,“殿下还是这般仁厚。殿下此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亲自问?”
“没有。”
曲晰略感意外,略等了等,见元羡似乎真的没有话要问自己,看看小几上的茶具“妾这里……就不请殿下用茶了。”
元羡低声说了句“不必”,沉吟片刻又说:“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曲晰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元羡略等了等,起身道:“那我便告辞了。”
曲晰随着他起身,送至阁门,“殿下,恕妾就送到这里。”
元羡想说“保重”,又觉得荒唐,便道:“还请留步。”他迈步出门,院内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梨花随风而逝,灯火之下恍若白雪纷纷。风带起他的袍袖,他不由想象,皇穆若是站在树下,该是何等景致。
凋落的梨花在他身边打转,他抬手想要接住几朵,却听身后曲晰叫他,“殿下。”
他回过头,曲晰临门而立,屋内珠光将她衬得十分单薄,她脸上带着柔和笑意,“殿下,从前,如今,这一切,皆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