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的抽屉被锁锁上,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合照。照片里h市的小院子里正繁花似锦,六岁的小男孩儿穿着背带裤,粉粉嫩嫩的小脸上是独属于孩子的天真浪漫。
小孩左右两边站着两位大人,斜斜投进来的阳光柔和了女士的英气,让男士更加温文尔雅,赏心悦目的一张照片,幸福感仿佛要从单薄的照片里溢出,而泛黄的边角终是让它带上了几分无法言说的好梦易碎的叹息与荒凉。
对于夏北来说,这张照片即使摆在床头,日夜相对,也已然掀不起太大波澜。他那时候还太小,在对生死懵懂的时候经历的失去,并不歇斯底里,更不会悲痛欲绝,只是在大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朦朦胧胧产生了一丝钝痛,而时间会慢慢把钝痛慢慢抚平。真正接受不了的,是明白生死却看不开放不下的大人。
家里从来没有人不允许夏北摆放父母的照片,但自从小的时候,奶奶路过他的屋子,从敞开的门外无意间看到床头的这张照片悲恸的大哭惊动了所有人之后,夏北便把照片锁进了床头的抽屉里。即使他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忘记关房门,即使奶奶从未踏进他的房门半步,甚至此后经过他的房间都目不斜视,夏北也没有再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摆上。
曾经夏北以为快乐的时光,爱的人都会在心中珍藏,可时间久了,一切都会慢慢变淡,甚至父母的样子都已经慢慢模糊了。
上一次打开抽屉好像还是他上初中的时候,青春期的小男孩儿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了,想着让父母看看自己长大的样子。这一次为什么呢?夏北一边想一边打开抽屉拿出照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照片里的一家三口,声音晦涩。
“爸,妈,我回去了,回到我们的家里。只是院子里的花没了,你们也没了,我也不再是小不点儿了。”
顿了顿,夏北继续开口:“爸、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很好的人。”夏北想了想加深语气:“很喜欢,很喜欢。”
夏北轻轻摩挲着照片中永远也不会变老的两个人:“你们要是还在的话是支持我勇敢追爱呢?还是批评我早恋?”
夏北想了想笑着说:“也不算早恋,我这应该叫暗恋,这一点我倒是完全随了你们。早恋的尾巴我是抓不上了,不过高考后,我准备努力一下。”
夏北轻轻地摩挲着照片,思绪又回到自己六岁那年……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蔚蓝得不可思议,午后的阳光温暖又舒适。被暂时寄放在奶奶家的夏北撅着小屁股在院子里挖坑,粗暴的推门声吓得夏北一屁股摔在了泥里,二叔急急忙忙冲进了院子并没有停留,慌乱的脚步踢翻了小夏北的花种,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哭声里,粉嫩嫩的小男孩儿摔疼了屁股,弄丢了花种,没有了家。
他的那对父母,一生都奔赴在舍我的前线,好像燃烧着自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和无法抗拒的使命。
他们短暂的一辈子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人,温暖了很多颗心,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我,唯一对不起的大概只有年迈的父母和尚未长大的自己。不知道在闭眼的刹那,他们是否也有小小遗憾,不能看着小不点儿长成大男孩儿。
说起来夏北的爸爸妈妈也是因为转学认识的,夏北外婆因为工作调动来到s市,唯一的女儿也随着她转学来到s市。
那时候他们才十三四岁,性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爱好相似,志趣相投。
年少时的心思百转千回,即使两个人都暗生情愫却都没有捅破窗户纸。夏北的父亲是性格使然,出生在书香世家的他温文尔雅,喜欢也是温柔含蓄的。而一向干脆利落的夏北母亲此生唯一害羞和不好意思都用在了这段感情上。直到夏北母亲离开,也没有人说出那句日益深沉的喜欢。
再次相遇,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相遇那天,天空阴沉,尘土喧嚣,哭声和呼喊声都撕心裂肺,夏北母亲作为一名前线记者坚守在余震不断的地震现场,而夏北的父亲则是奔赴前线的志愿医生。晃动中,站立不稳的两个人抬眼望向了对方,冥冥中命运的叹息。
夏北的爷爷奶奶都是文人,在特殊年代里经历了许多磨难,但是再多的痛苦都没有磨平他们文人的傲骨,在痛苦的年代他们相携走过来了。夏北的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两口子终于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满腔的宠爱和怜惜,尽管后来又有了夏北二叔和三叔,但父亲仍然是爷爷奶奶的心头宝。
夏北的父亲在宠爱里长大,但也没有长成骄奢的样子,反而温文尔雅,完美继承了爷爷奶奶的文人风骨。夏北父亲一生都对父母恭敬有加,唯一没有顺从他们心意的一个是选择学医,一个是娶夏北母亲。
反对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什么世俗和偏见,而是逐渐年迈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安稳过一生的私心。
夏北的外公是一名军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留下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和疼爱的女儿;夏北的外婆是一名记者,在夏北母亲十八岁的时候去往了战地前线,为了救一个被炸伤的儿童留在了那个地方。而夏北的母亲长成了她父母的样子,执着、坚韧,忠于理想,忠于善良。
不顾父母反对,夏北父亲娶了夏北母亲,彼此深爱,互相陪伴,互相支持,夏北母亲仍然奔赴在第一线,夏北父亲作为志愿医生也也从未停下脚步,直到夏北意外到来。
那几年大概是最岁月静好的几年,夏北父亲在h市医院上班,母亲转在棚内。外公外婆留下的院子被父母修葺装饰。母亲在院子里种满了父亲表白时送她的月季花,花开花落每一天都繁盛。夏北在这个小院子里度过了六年,有慈爱的父亲,有温柔的母亲,热热闹闹的家的样子。
六岁那年,夏北在电视里看见了战争的惨烈,而他那对父母,那对永远怀揣善意和热血的父母不约而同做了一个选择。
夏北的母亲成为了战地记者,重新奔赴了前线。夏北的父亲成为了一名无国界医生,也去了那个战火连天的地方,而他们都没有再回来。
因为这个选择,六岁的夏北失去了他的爸爸妈妈,离开了热闹的小院子,没有了他的家。
消息传来的时候,奶奶几乎是一夜白发。白发人送黑发的痛让她差点没有挺过来,而眉目和母亲极为相似的夏北则成了日后心里时不时刺一下的针,扎一下的刺。
小的时候夏北也在心里埋怨过奶奶的冷淡和偏心,长大后才明白有些伤口是没有办法愈合的,对于奶奶来说丧子之痛如果不找个人来怨恨大抵是没有办法跨过去的。于是夏北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降低存在感把自己边缘化,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大家庭里悄悄地自己长大。
夏北以为他早已经在成长的年岁里和一切和解,爸爸妈妈离开的伤心难过,奶奶和亲戚冷淡相待的不解委屈,后来他才明白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在乎,而是没有办法去在乎。
南烽的出现,像是夏日里的一缕晚风,猝不及防地穿过他日复一日厚重的铠甲,是缝隙里溜进来的不在预料之中的温暖。偶尔意难平的时候夏北会安慰自己:大家都是这样,不断地经历拥有和失去,不长久是人生的常态。所以他对亲情不再有期待,对友情敬谢不敏,爱情,他从未想过。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因天灾人祸离开了,他也没有什么不舍和羁绊,可是南烽出现了,在十七岁这年成了他的万般流连。
夏北躺在床上,右手手背遮住了眼睛,在陷入沉睡前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离去之时是否对这世间流连,是否也会对留下来的自己流连。”
夏北在新年第一天灿烂的阳光里补眠,而此时,与他相距一千多公里的南烽正跟着自家的南老板驾车回老家。
南正远的老家在h市的一个镇上,跟h市大概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距离不远,但南正远和南烽一年也只在这一天回来一次,新年的第一天是南烽母亲的忌日。
南烽的母亲和南正远是青梅竹马。南烽的姥姥和奶奶是十分要好的闺蜜,在孩子还未出生时就开玩笑说要定娃娃亲。
两个孩子只相差两个月,小时候南烽母亲最喜欢跟在南烽父亲后面叫哥哥。两家父母都比较宠女儿,因此南烽父亲每次闯完祸都喜欢往南烽母亲身上推,想要免于惩罚。
软软糯糯的母亲没少为皮实的父亲背黑锅,背完黑锅南烽母亲也不恼,还是跟在后面哥哥哥哥的叫。纵使脸皮再厚,南烽的父亲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终于学着做个哥哥,磕磕绊绊地哄不高兴的南烽母亲,跟欺负她的孩子打架。
眼看着两个小孩子从打打闹闹的欢喜冤家模式转变成了兄友妹恭的相亲相爱模式,两家父亲倒是乐见其成,两个闺蜜母亲却犯起了愁。小子俊,姑娘俏,两家知根知底关系融洽,多好的青梅竹马剧本呀,这娃娃亲直接过渡到亲情了可不让人犯愁。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南烽母亲和父亲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两个班隔着两层楼,在学校里的互动就自然而然的变少了。南烽母亲性格温婉长相甜美,很受欢迎。高一下学期,她们班的班长情窦初开天天围着南烽母亲转。
这眼看着剧本发展成了竹马敌不过天降系列了,南烽那个直男父亲终于开窍,有危机感了。早恋的两个孩子成了两位爸爸的重点观察对象,南烽的父亲母亲时不时会被突然窜出来的哪家父亲吓一跳,而两个闺蜜母亲则成了为他们早恋推波助澜的帮手。
彼此深爱的两个人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一起毕业,一起工作,在众人的祝福中步入了婚姻,有了一个小家,过了两年小家里迎来了南烽。顺分顺水的人生,和和美美的家庭,可以流传很久的青梅竹马佳话,一切都很圆满,可人生哪能一直圆满。
南烽两岁那年,南烽的姥姥姥爷出了车祸。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南烽的母亲很大打击,好不容易在南烽父亲和爷爷奶奶的悉心照顾下从悲伤中走出来却被查出癌症,命运有时候残忍得让人无力。
南烽的母亲是在南烽三岁的时候走的,走的时候南烽和父亲都在身旁,具体场景南烽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那天母亲的手有点凉,父亲的脸上有温热划过滴在了他握着母亲的手背上。
后来南烽的爷爷奶奶老了缠绵病榻,终于也相继离开,南烽和南正远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相依为命。
南正远把四位老人和亡妻安排在了他们老家小镇南边的山顶上。那是南正远小时候两家常常野外宿营的地方,春天会被漫山的野花簇拥,夏日会有啾啾鸟鸣,秋天树叶金黄野果飘香,冬天又成了赏雪圣地,一年四季都热烈美好,想来他们都很是喜欢。
大雪封山,南烽和南正远走上山时已是下午。山顶上一块平地上,一行五个墓碑立在雪地里。
南烽和南正远来到墓碑前,两人动手把覆盖的雪清理掉,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依次摆好。
“爸、妈,我带着臭小子来看你们了,你们四个在的时候宠得不得了的小圆球今年成年了,想来你们看到了应该很开心。”说完南正远笑了一下对身旁的南烽说:“你小时候,大概一岁多的时候吧,我闹着玩儿给你头上嗑了一个包,你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围一圈骂我。”
南烽用手拂去了墓碑上的残留的雪渣,闻言也笑了。都说隔代亲,隔代亲,这一点在南烽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四位老人带自己儿子女儿的时候常常打一棍子再给一个甜枣,恩威并施运用得那叫一个娴熟。
可南烽出生后,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要月亮绝不摘星星,谁要是对自家小孙孙凶上半个字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因此对待孩子稍显严格的南正远就常常成为了四位老人的攻击对象,“爹不疼娘不爱”教训自己儿子还得偷偷教训的南正远只能在自家媳妇儿面前默默抱怨两句争得一点安慰。那些往事每每想起来都会会心一笑。
南正远把一束红玫瑰放在妻子的墓碑旁,摘了手套轻轻抚着墓碑上亡妻两个字沉默了很久。在最难过,最孤单的时候,南正远都没有对离开的人有过一丝不满和抱怨。怎么去抱怨呢?活着的人千般不舍,走了的人又何尝不是万般流连?
南正远还在,南烽还在,怎么会舍得离开?南烽的姥姥姥爷也好,南烽的母亲也好,南烽的爷爷奶奶也好,谁走的时候不是万般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