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赫家里有钱,性格张扬跋扈,在班上称王称霸,谁都不敢招惹他。刘全才滚回座位坐好后,他又怒火滔天地猛踹几下刘全才的椅子,瘦弱的椅子和瘦弱的刘全才如出一辙,响声震得班里人不敢抬头,他才总算找回点面子,回到自己座位上。
可怜刘全才以为卓赫要扑上来打他,快要吓晕了。
只有袁琼之还能在他气头上说两句话。
“找你的不是万茂霖么,冷千山怎么会来?”袁琼之拿本练习册给卓赫山扇风,“快消消气,你和那种农村人较什么劲儿。”
卓赫坐在丛蕾左斜方,隔着一条过道,袁琼之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丛蕾这边听清她的话。
“个傻逼。”卓赫说。
刘全才长年营养不良,个头矮小,皮肤黝黑,缩在座位上和一块煤炭无异。尤其是他那一口怎么改也改不了的乡音,简直土得掉渣,连土煤炭都敢直视自己,卓赫深深地认为自己被侮辱了。
“冷千山这个狗逼,”卓赫暴躁地摔书,“听说万茂霖那孙子给了他钱。”
丛蕾很赞同第一句话。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句。
卓赫丢尽了脸,开始辱骂冷千山的祖宗十八代。其实这事儿还得从上周说起,那天下了晚自习他去酒吧“放松”,有人喝多了走错卡座,和他称兄道弟半天后,吐了他一脚的隔夜饭,刚买的aj鞋当场就废了。卓赫一翻脸,叫人把那醉鬼打得哭爹叫娘,潇洒离去。后来那人放出风声说要找回场子,他才知道是隔壁海宁的万茂霖。
他没把万茂霖放在眼里,直接约了他清算日学校门口见,等到周五他把人都叫好了,志得意满地准备把万茂霖杀个落花流水,结果有兄弟来通风报信,说万茂霖叫了冷千山。
卓赫和冷千山有恩怨。
这恩怨没有别人知道,只是像枚根深蒂固的种子,埋在卓赫心里多年。那时卓赫还在读小学,已显露出无法无天的霸道脾性,有次他在巷子里欺负同学,被冷千山路过看到,顺嘴让他放了那瘦鸡仔,卓赫不认识他,当然不听劝,用脏话骂了冷千山一通,等他说完“管你爹的闲事!”时,被冷千山拎起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暴揍了一顿。
卓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人敢动摇他小皇帝的威严,冷千山暴戾的拳头与凶神恶煞的恐吓落在他身上,使他的世界观受到剧烈的震撼,他又叫又闹,被冷千山勒着脖子,裤.裆里有液体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
他吓得流尿了。
人生之大耻!
冷千山自是当着瘦鸡仔的面将他嘲笑了个惊天动地,导致卓赫不但没有打成瘦鸡仔,反倒拿出二十块钱,威胁瘦鸡仔死都不许说出去。
卓破仑遇上滑铁卢,年幼的心灵遭到重创,回家发了一天的烧,提心吊胆地怕冷千山再找上他,竟是真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久后他故态复萌,某次机缘巧合,又遇见了冷千山。
冷千山没有认出他,他却记牢了冷千山的名字,卓赫躲在暗处观察他,两年过去,冷千山变得更加威武强壮,出拳有风,打人像是切菜一般利落简单,于是那枚仇恨的种子被风一吹,发了芽狂长,他咬牙握拳发誓,自己一定要把冷千山打趴下,报那一尿之仇,超越他,羞辱他,总有一天让他跪在地上给自己唱征服!
所以当卓赫听到冷千山又要打他时,瞬间化身疯狗一样往外冲,也不足为奇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卓赫天天喝牛奶长高,热爱运动、努力发育、跑步锻练、学习武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冷千山一决高下。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来临,他却被兄弟们四手八脚地按住,自己叫的人也一窝蜂散了个干净,大家都劝他赶紧逃,但卓赫誓死不当逃兵,又不敢出去,只能躲在学校里,思索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等他思索出来前,就被逮了个正着。
天天锻练的结果是卓赫分外抗揍,冷千山一边打一边还夸奖他:“哟,这皮够厚。”
士可杀不可辱,他竟然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
“此仇不报非君子!”卓赫眼里飙出火花,“我他妈迟早要亲手弄死他!”
我支持你!丛蕾在心里为卓赫摇旗呐喊。
“没看出他这种钱也赚。”袁琼之轻蔑地说,“你要想搞万茂霖,拿钱让冷千山再打回去不就得了。”
“我说的不是万茂霖!”卓赫拍桌,“妈的冷千山打我一顿我还要拿钱给他?我有病!”
确实有,丛蕾默默接话。
袁琼之瞠目结舌:“你想弄冷千山?”
卓赫不爽:“不可以?”
袁琼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靠山……”
“我靠他妈!”卓赫道,“就他妈他有,我他妈没有?!”
卓赫像在说绕口令,丛蕾举着书本,心想,你妈有你妈有,你妈真的有。
袁琼之好笑地说:“你是说你爸?你敢让他知道么……好啦我错了你别气了,今天怎么不请个假还跑来上课?”
卓赫嘴硬:“我怎么就不能来上课了?我这是英雄的勋章!”
他始终认为自己师出有名,是正义的代表,只是反派武力值太厉害,自己不慎占了下风。但是他爸才不管他怎么说,他早上扒着门死活不来学校,最后被他爸亲自开车押送过来,说让他整天不学好,这下栽了正好给大家现现眼。
袁琼之被卓赫的狡辩逗得哈哈大笑,卓赫推她:“笑个屁,别人都在看你,疯婆子。”
袁琼之脑袋一转,恰好对上黎晶晶,黎晶晶听得津津有味,连忙心虚地回避,袁琼之不屑地撇嘴,并不放在眼里:“书呆子。”
黎晶晶推了推眼镜,抿紧唇假装没听见。
就像每个班都会按需分配一个胖子、老好人、受气包一样(很不幸丛蕾合三位为一体),袁琼之正是他们班公认的大姐头。袁琼之长得一般,但很会打扮,大家都在穿班尼路时,她就已经穿burberry了,洋气又时髦,到哪儿都前呼后拥,和以卓赫为首的一帮男生共同构成班级金字塔的上层。
丛蕾很怕袁琼之,全班女生都怕袁琼之,除了……
“让一下。”楚雀冷冷地说。
来了来了。
同学们一个二个都将耳朵竖起来。楚雀显然不是要袁琼之让路这么简单,大家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对付。楚雀是班里最特别的存在,她不像袁琼之那样爱拉帮结派,也不属于任何一党,偏偏长得美成绩好,学校内追求者众多,是一只高傲的孔雀,与袁琼之的关系颇有种王不见王的微妙。
一山不容二虎,袁琼之原本站在过道上倚着桌子和卓赫聊天,听见楚雀命令的语气,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袁琼之皮笑肉不笑:“你是丛蕾?这么宽的过道不够你走?”
丛蕾好好地当观众听戏,无端端天降一口大锅,成了戏中的台词。她和袁琼之没说过两句话,袁琼之更不会搭理她,大概她们离得近,自己硕大的身躯入了袁琼之的眼皮,才有这个荣幸被顺手拖出来挡枪。
焦点转移到丛蕾身上,丛蕾不安地蜷起背,想有个龟壳将自己盖住。
她生怕楚雀顺势再用她举例回讽袁琼之,让她亲自去走一走过道。
谢天谢地,楚雀并不屑于和袁琼之像泼妇一样当众吵架,只从喉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睥睨的:“呵!”
预备铃响了。
楚雀施施然回到座位,袁琼之憋着一堆话来不及反击,不甘心地想要继续理论,裴奕适时地开口:“都坐好,上课了。”
袁琼之没理,裴奕又警告道:“袁琼之。”
她听见裴奕喊自己的名字,咬咬唇,终究是听了话。
上课铃正式打响,数学老师雷雪梅踩着点走进教室,她生得瘦骨嶙峋,脸色蜡黄,一脸刻薄相,和这个傲骨凌霜的名字完全不符,卓赫他们给她取了一个生动的外号——“猴腮雷”。
猴腮雷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扫了全班一眼,直到班上的躁动平静下来,才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开始讲课。这节课学三角定理,雷雪梅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朗诵,照着教案从头到尾把字念一遍,就叫人在黑板前做题。大家都猜测她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因为她永远只带初一初二,然后把烂摊子留给初三的老师。
黎晶晶利用厚厚的书堆打掩护,躲在后面对着镜子挤痘痘,表情.欲死欲仙。不像丛蕾,可以不用镜子就看到自己的脸颊,她很讨厌照镜子,有时自己都会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
雷雪梅的课由不得人不开小差,课上有聊天的,传纸条的,抄作业的,反正就是没有听课的,好在丛蕾悟性强,自学也能学个七八分。楚雀就坐在丛蕾的正前方,她在刚才的战役里占了上风,此时头颅高高扬起,洁白的脖颈那么长,那么细。
“黎晶晶!”
雷雪梅毫无预兆地点名,黎晶晶手上一哆嗦,那颗顽强抵抗的痘痘“啪嗒”破了皮。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镜子一盖直起身,痘印在额心,又红又肿,像个二郎神。
雷雪梅盯得她毛骨悚然,“你回答一下。”
黎晶晶僵硬地站起来,救命似的环顾四周,盼望知道答案的能帮她一把。但众人都怕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把头埋得低到尘埃里,入目之处皆是一片黑黢黢的头顶。
黎晶晶手在桌下,狗急跳墙地向丛蕾呼去。
丛蕾:“……”
她发誓,雷雪梅问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不知道?”雷雪梅发现她的小动作,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丛蕾,你来替她答。”
丛蕾:“……”
为什么背锅的总是她?
千万只草泥马在丛蕾心中奔腾而过,留下一地沉默的粪便。
丛蕾头脑空白地跟着起立,埋头站在黎晶晶身旁,闷不吭声,无地自容。
丛蕾成绩好,雷雪梅想不到她也没听课,一下火了:“哑巴了?我让你回答问题,不是让你在这儿给我演茄子!”
她这副面红耳赤的窘态,可不正像一只大茄子么?
有同学发出两声窃笑,笑声刮在丛蕾脸上火辣辣地疼,也笑得雷雪梅火冒三丈。
“亏你们还笑得出来!”雷雪梅怒吼,几步冲到黎晶晶和丛蕾面前,杀气腾腾地翻她们的课桌,黎晶晶早就把迷你镜藏起来了,书桌上整整洁洁,雷雪梅没揪到证据下不来台,寒着脸把手一摊,厉声道:“拿出来!”
黎晶晶不敢装傻,在抽屉里摸摸索索半天把小镜子交给雷雪梅,雷雪梅举起镜子给全班展示一遍,大声讥讽道:“年纪轻轻不好好学习,整天照照照!”她尖声尖气地说,“再这样下去,以后你就只能到夜总会外面给人站街!”
紧接着雷雪梅手上用力,将镜子往后面墙壁一砸,同学们倒抽一口凉气,镜子被摔得四分五裂。
黎晶晶左手掐着右手,两只手都在发抖。
“下了课自己把地扫干净。”雷雪梅扔下一句,见丛蕾和黎晶晶还直杵杵地站着碍眼,很嫌恶地瞪着她们,“愣在这里干嘛,给我去后面站着!”
丛蕾和黎晶晶各自拿着书本走到后头,雷雪梅尤觉这威立得不够,趾高气扬地朝全班学生说:“不想学就自己滚出去!话我只说一遍,以后谁再敢在我课上搞小动作,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出杀鸡儆猴效果出奇的好,彻底将课堂纪律整治得服服帖帖,大家都规矩了,就算心里有怨气,也只敢背后骂骂雷雪梅。丛蕾和黎晶晶像两只被碾死的蚂蚁,无声地站在后面,不时有人转头看她们,黎晶晶踩着满脚的玻璃渣子,肩膀轻轻耸动,眼泪一滴一滴地往碎渣上面掉。
有人悄悄交头接耳:“黎晶晶哭啦!”
于是往后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丛蕾没有哭,她木然地凝视着课本,犹如一尊无悲无喜的庞大雕塑。
*
体育课。
下午,烈日把人架着烤,日头反常的毒辣,拼着要在秋天来临前晒掉人的一层皮。这节课是临时调换的,知道改成体育课时,大家都在惊喜地欢呼,只有丛蕾惶恐不安。
对她而言,比被当众羞辱更可怕的,是体育课。
室内体育馆被占满了,老师将他们带到操场,做完热身运动后,全班围绕跑道跑三圈,丛蕾套着厚厚的秋季校服,和穿短袖的同学们格格不入。管女生的体育委员见她累得气喘吁吁,问道:“丛蕾,你不热啊。”
丛蕾一张嘴哈出热气:“没事,不热。”
她额头大颗大颗的汗水连连滚落进脖子里,脸在太阳照射下熠熠反光,体委怪异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丛蕾热疯了也不愿脱衣服,不止是因为出汗,更因为她今天没带裹胸的布。汗水瀑布似的往外涌,渗透进衣服里没办法挥发,黏得她难受极了。丛蕾恍若上刑,腿沉重地踏在地上,一步一个夯实的脚印。前面楚雀穿着一身清爽的三叶草短袖短裤,她像个暗恋女神的吊丝,痴痴窥探着楚雀,她的胳膊真纤瘦啊,连摆动的弧度也如此优雅。
自己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这样轻盈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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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的想法、观点未必等同于作者的想法、观点,这是最基本的阅读常识。而对于同一件事,态度是批判还是宣扬亦有本质区别,切勿混为一谈,分辨能力是基本的阅读门槛之一。切莫因文中个别人物的行为上升至对作者的攻击(真的有这种人,脑回路十分诡异),我想写的是集体中少数派的艰难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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