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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唐演义》全一百回
    作者:[清]褚人获
    第一回  隋主起兵代陈  晋王树功夺嫡
    诗曰:
    繁华消歇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
    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
    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从来极富、极贵、极畅适田地,说来也使人心快,听来也使人耳快,看来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场冷落败坏根基,都藏在里边,不做千古骂名,定是一番笑话。馆娃宫、铜雀台,惹了多少词人墨客,嗟呀嘲诮。止有草泽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尽的都是落寞凄其,倒会把这千人弄出来的败局,或是收拾,或是更新,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虽是后来彰显,他骨格却也平时定了。譬如日月;他本体自是光明,撞在轻烟薄雾中,毕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识得;就到后来称颂他的,形之纸笔,总只说得他建功立业的事情,说不到他微时光景。不知松柏,生来便有参天形势;虎豹小时,便有食牛气概。说来反党新奇。我未题这人,且把他当日遭际的时节,略一铺排。这番勾引那人出来,成一本史书,写不到人间并不曾知得的一种奇谈。可是:
    器当盘错方知利,刃解宽髀始觉神。
    由来人定天能胜,为借奇才一起屯。
    从古相沿,剥中有复:虞、夏、周、秦、汉、三国、两晋。晋自五马渡江,天下分而为二:这叫做南北朝。南朝刘裕,篡晋称宋;萧道成篡宋称齐;肃衍篡齐称梁;陈霸先篡梁称陈。虽然各有国号,绍袭正统,名为天子;其实天下微弱,偏安江左。北朝在晋时,中原一带地方,到被汉主刘渊、赵主石勒、秦主苻坚、燕主慕容囗、魏主拓技珪诸胡人据了,叫做五胡乱华,是为北朝。魏之后乱离,又分东西;东西二魏;一边为高欢之子高洋篡夺,改国号曰齐;一边被宇文泰篡夺,改国号曰周。周又灭齐,江北方成一统。这时周又生出一个杨坚,小字那罗延,弘农郡华阴人也,汉大尉震八代孙。乃父杨忠,从宇文泰起兵,赐姓普六茹氏,以战功封隋公。生坚时,母亲吕氏,梦苍龙踞腹而生,生得目如曙星,手有奇文,俨成王字。杨忠夫妻知为异相。后来有一老尼对他母亲道:“此儿贵不可言,但须离父母方得长大,贫尼愿为抚视。”其母便托老尼抚育。奈这老尼,止是单身住庵,出外必托邻人看视。这日老尼他出,一个邻媪进庵,正将杨坚抱弄,忽见他头出双角,满身隐起鳞甲,宛如龙形,邻媪吃了一惊,叫声“怪物”,向地下一丢。恰好老尼归来,忙抱起,惋惜道:“惊了我儿,迟他几年皇帝!”总是天将混一天下,毕竟产一真人。
    自此数年,杨坚长成。老尼将来,送还杨家,未几,老尼物故。后来杨忠亦病亡,杨坚遂袭了他职,为隋公。其时,周武帝见他相貌魁奇,好生猜忌,累次着人相他。相者知他后有大福,都为他周旋。他也知道周武帝相疑,将一女夤缘做了太子妃,以固宠。直至周武帝晏驾,太子即位,是为宣帝。宣帝每有巡幸,以后父故,恒委坚以居守。宣帝庸懦,杨坚羽翼已成,竟篡夺了周国,国仍号隋,改年号为开皇元年。正是:
    莽因后父移刘祥,操纳娇儿覆汉家。
    自古奸雄同一辙,莫将邦国易如花!
    隋主初即位,立独孤氏为皇后,世子勇为太子,次子广封为晋王。打起一番精神,早朝晏罢;又因独孤皇后,悍妒非常,成全他不近女色。更是在朝将相,文有李德林、高颎、苏威,武有杨素、李渊、贺若弼、韩擒虎。君明臣良,渐有拓土开疆,混一江表意思。若使江南人主,也能励精图治,任用贤才,未知鹿死谁手。无奈创业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创业之君,亲正直,远奸谀;守成之君,恶老成,喜年少。更是中材之君,还受人挟持;小有才之君,便不由人驾驭。这陈主叔宝,也是一个聪明颖异之人,奈是生在南朝,沿袭文弱艳丽的气习,故此好作诗赋。又撞着两个东宫官:一个是孔范,一个是江总,又乃薄有才华,没些骨鲠的人。自古道:“诗为酒友,酒是色媒。”清闲无事,诗赋之余,不过酒杯中快活,被窝里欢娱,台池的点缀,打点一段风流性格,及时取乐,始得即位。不说换出他一副肝肠,倒底畅快了许多志气,升江总为仆射,用孔范作都官尚书。君臣都不理政务,只是陪宴、和诗过了日子。陈主又在龚贵嫔位下,寻出一个美人,姓张,名丽华,发长六尺,光可鉴物;更是性格敏慧,举止娴雅,浅笑微颦,丰华入目;承颜顺意,婉娈快心。还有一种妙处:肯荐引后宫嫔御。一时龚、孔二贵嫔,玉、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并得贯鱼承宠。陈主那有闲暇理论朝廷机事?就有时披览百官章奏,毕竟自倚着隐囊,把张丽华放在膝上,两人商议断决。妇人有甚远见,这里不免内侍乘机关节,纳贿擅权。又且孔范与孔贵嫔,结为兄妹,固宠专政;当时只晓有江、孔,不知有陈主了。
    檀口歌声香,金樽樽酒痕禄。一派绮罗筵,障却光明烛。
    况是有了一干娇艳,须得珠挡玉佩,方称着螓首峨眉;翠襦锦衾,方称着柳腰桃脸。山珍海错、金杯玉囗,方称他舞妙清沤;瑶室琼台、绣屏像榻,方称他花营柳出;不免取用民间。这番便惹出一班残刻小人:施文庆、沈客卿、阳惠朗、徐哲、暨慧景,替他采山探海,剥众害民。在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座大阁,都高数十丈,开广数十间。栏槛窗牖,都是沉香做就;还镶嵌上金玉珠翠,外布珠帘。里边列的是:宝床五几,锦帐翠帷。且是一时风流士女,绝会妆点。在太湖、灵壁、两广,购取奇石,叠作蓬莱,山边引水为池,文石为岸,白石为桥;杂值奇花异卉。正是:
    直须间苑还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陈主自住临春阁,张丽华住结统阁,龚、孔二贵嫔住望仙阁,三阁都是复道回廊,委宛相通,无日不游宴。外边孔范、江总,还有文士常侍王囗等;里边女学士袁大舍等,都是陪从。酒酣,命诸妃嫔及女学士江、孔诸人,赋诗赠答,陈主与张丽华品题,各有赏赐;把极艳丽的,谱在乐中。每宴,选宫女数千人,分番歌咏,焚膏继晷,辄为长夜之饮。说不尽繁华的景像,风流的态度。正是:
    费辄千万钱,供得一时乐。
    杯浮赤子膏,筵列苍生膜。
    宫庭日欢娱,间里日萧索。
    犹嫌白日短,醉舞银蟾落。
    消息传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陈之意。高颎、杨素、贺若弼,都上平陈之策。正在议论之间,忽然晋王广,请领兵伐陈,道:“叔宝无道,涂炭生民。天兵南征,势同压卵;若或迁延,叔宝殒灭,嗣以令主,恐难为功,臣请及时率兵讨罪,执取暴君,温一天下。”看官们,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枪事业,胜负未分,晋王乃隋亲王,高爵重禄,有甚不安逸,却要做此事?只为晋王乃隋主次子,与太子勇,俱是独孤皇后所生。皇后生晋王时,朦胧之中,只见红光满室,腹中一声响亮,就像雷鸣一般,一条金龙突然从自家身于里飞将出来。初时觉小,渐飞渐大,直飞到半空中,足有十余里远近;张牙舞爪,盘旋不已。正党好看,忽然一阵狂风骤起,那条金龙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把个尾掉了几掉,便缩做一团。细细再一看时,却不是条金龙,倒像一个牛一般大的老鼠模样。独孤后着了一惊,猛然醒来,随即生下晋王。隋主闻知皇后梦见金龙摩天,故晋王小叫做阿摩。独孤后大喜道:“小名佳矣!何不并赐一个大史?”隋主道:“为君须要英明,就叫做杨英罢。”又想道:“创业虽须英明,守成还须宽广,不如叫杨广。”正是:
    元鸟赤龙曾降兆,绕星贯月不虚生。
    虽然德去三皇远,也有红光满禁城。
    只因独孤后爱子之心甚切,时常在晋王面前说那重地的异兆;晋王却即不甘为人下,因自忖道:“我与太子一样弟兄,他却是个皇帝,我却是个臣子。日后他登了九五,我却要山呼万岁去朝他。这也还是小事。倘有毫厘失误,他就可以害得我性命。我只管战战兢兢去奉承他,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遂?除非设一计策,谋夺了东宫,方遂我一生快乐;只是没有些功劳于社稷,怎么到这个地位?”左思有想,想得独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劝隋主废斥。太子因宠爱姬妾云昭训,失了皇后的欢心。晋王乘机,阳为孝谨,阴市腹心,说他过失,称己贤孝。到此又要谋统伐陈兵马,贪图可以立功;且又总握兵权,还得结交外臣,以为羽翼。
    却喜隋主素是个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尽托臣下。就命晋王为行军兵马大元帅,杨素为行军兵马副元帅,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李渊为元帅府司马。这高颎是渤海人,字昭玄;生来足智多谋,长于兵事。李渊成纪人,字叔德,胸有三乳;曾在龙门破贼,发七十二箭,杀七十二人。更有两个总管:韩擒虎、贺若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为先锋,自六合县出兵;杨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总管九十员,胜兵六十万,俱听晋王节制。各路进发,东连沧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揖,连接千里。
    陈国屯守将士,雪片告急。施文庆与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仆射袁宪陈奏,要于京口、采石两处添兵把守,江总又行阻挠。这陈主也不能决断,道:“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涣败,彼何为者耶!”孔范连忙献谄说:“长江天堑,天限南北,人马怎能飞渡?总是边将要作功劳,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隋兵苦来,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庆道:“天寒人马冻死,如何能来?”孔范又道:“可惜冻死了我家马。”陈主大笑,叫袁宪众臣无可用力。这便是陈国御敌的议论了。饮酒奏乐,依然如故。
    北来烽火照长江,血战将军气未降。
    赢得深宫明日月,银筝檀板度新腔。
    到了祯明二年正月元旦,群臣毕聚。陈主夜间纵饮,一睡不醒,直到日暮方党。不期这日贺若弼领兵,已自广陵悄悄渡江;韩擒虎又带精兵五百,自横江直犯采石。守将徐子建一面奏报,一面要率兵迎敌。元旦各兵都醉,没一个拈得枪棒的,子建只得弃了兵士,单舸赶至石头。又值陈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见。回道:“明日会议出兵。”
    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萧摩诃、鲁广达等出兵拒战。内中萧摩诃,要乘贺若弼初至钟山,击其未备;任忠要精兵一万,金翅三百艘,截其后路,都是奇策,陈主都不肯听。到了初八日,督各将鏖战。其时,止得一个鲁广达竭力死斗,也杀贺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萧摩诃被擒。任忠逃回,陈主也不责他,与他两柜金银,叫他募人出战。谁知他到石子冈,撞着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进城。这时城中士庶乱窜,莫不逃生。陈主还呆呆坐在殿上,等诸将报捷。及至听得北兵进城,跳下御座便走。袁宪一把扯住道:“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陈主道:“兵马杀来,不是要处!”挣脱飞走,赶入后宫,寻了张贵妃、孔贵嫔,道:“北兵已来,我们须向一处躲,不可相失!”左手绾了贵妃,右手绾了贵嫔,走将出来。行到景阳井边,只听得军声鼎沸,道:“罢,罢,去不得了,同一处死罢!”将自投于井,后阁舍人夏侯公韵以身蔽井,陈主与争久之,乃一齐跳入井中。喜是冬尽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湿,后主道:“纵使躲得过,也怎生出得去?”
    凯歌换却后庭花,箫鼓番成羯鼓挝。
    王气六朝今日歇,却怜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许久,只听得人声喧闹,却是隋兵搜求珠宝宫女。只见正宫沈后,端处宫中;太子深闭阁而坐。单不见了陈主。众军四下搜寻。有宫人道:“曾见跑到井边的,莫不投水死了?”众军闻得,都来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见有人,忙下挠钩去搭。陈主躲过,钩搭不着。众军无计,遂将石块投井中,试看深浅,好下井找寻。陈主见飞下石子,大喊起来道:“不要打我!快把绳子抛下,扯了我起来!”众兵刀取长绳,抛钩数十丈。又等半日,听得陈主道:“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宝赏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坏我!”初时两人扯,扯不动;又加两人,也扯不动。这些人道:“毕竟他是个皇帝,所以骨头重。”一个道:“毕竟是个蠢物!”及至发声喊,扯得起来,却是三个人,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故这等沉重。众人一齐笑将起来。宋王元甫有诗曰:
    隋兵动地来,君王尚晏安。
    须知天下窄,不及井中宽。
    楼外烽交白,溪边血染丹。
    无情是残月,依旧凭栏干。
    众人簇拥了陈主,去见韩擒虎。陈主倒也官样相见,一揖。晚来,贺若弼自外掖门入城,呼后主相见。后主见他威风凛凛,不觉汗流股战。贺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惧,不失作一归命侯!”着他领了宫人,暂住德教殿、外边分兵围守。这时晋王率兵在后,先着高颎、李渊抚安百姓,禁止焚掠。驰入建康,两人正在省中出来,晓谕黎庶,禁约士卒,拘拿陈国乱政众臣。
    只见晋王向来矫情镇物,不近酒色。此时他远离京师,且又闻得张丽华妖艳,着高颎之子记室高德弘,驰到建康,来取张丽华。高颎道:“晋王身为元帅,伐暴救民,岂可先以女色为事?”不肯发遣。高德弘道:“大人,晋王兵权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与,恐至触怒。”李渊便道:“高大人,张、孔狐媚迷君,窃权乱政;以国覆灭,本于二人。岂容留此祸本,再秽隋氏!不如杀却,以绝晋王邪念。”高颎点头道:“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斩妲己,恐留倾国更迷君也。今日岂可容留丽华,以惑晋王哉!”便吩咐并孔贵嫔取来斩于清溪。高德弘苦苦争阻,不听。
    秋水丰神冰玉肤,等闲一笑国成芜。
    却怜血染清溪草,不及西施泛五湖。
    张、孔二美人既斩,弄得个高德弘索兴而回;回至行营参谒。那晋王笑容可掬道:“丽华到了么?”高德弘恐怕晋王见怪,把这事都推在李渊身上,道:“下官承命去取,父亲不敢怠慢,着备香车细辇,还选美貌嫔御十人,陪送军前。”晋王笑道:“非着记室往取,高长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奈李渊,他言祸水不可容留,连孔贵嫔都斩了!”晋王听了失惊,道:“你父亲怎不作主?”德弘道:“臣与父亲再三阻挡,必不肯听,还责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晋王大怒道:“可恶这厮!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这两个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杀害。”却又叹息道:“这也是我一时性急,再停两日,到了建康,只说取陈叔宝一干家属起解,那时留下,谁人阻挡?就李渊来劝谏,只是不从,也没奈我何。这便是我失算,害了两个丽人。”临后恨恨的道:“我虽不杀丽华,丽华由我而死。毕竟杀此贼子,与二姬报仇!”当下一场懊恼散了,早已种下祸根。
    头悬白下惩亡陈,谁解匡君是忤君?
    羡是鸥夷东海畔,智全越国又全身。
    晋王因此一恼,到免强做个好人。一到建康,拿过施文庆,道他受委不忠,曲为谄佞;沈客卿重敛逢君;阳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时为五佞。都将来斩在石关前。又把孔范、王控等投于边裔,以息三吴民怨。使元帅府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一无所取,以博贤声。又道贺若弼先期决战,有违军令;李渊怠惰不修职事,上疏纠劾,请拘拿问。隋主知平陈,若弼首功,渊居官忠直,俱免罪。还先召回若弼,赐绢万段。
    其时各处未定州郡,分遣各总兵督兵征服;川蜀、荆楚、吴赵、云贵,皆归版图,天下复统于一。惟岭南未有所附,数郡共奉高凉郡石龙夫人洗氏为主。夫人陈阳春太守冯宝之妻,冯仆之母也。闻隋破陈,夫人亲自起兵,保全四境,筑城拒守,众号圣母,谓其城日“夫人城”。隋遣柱国韦洸,安抚岭外。夫人拒之,洸不得进。晋王遣陈主遗夫人书,谕以国亡,使之归隋。夫人得书,集首领数千人,尽日恸哭,北面拜谢后,始遣其孙盎,率众迎洗入广州。夫人亲披甲胄,乘介马,张锦伞,引我骑卫从,载诏书称使者,宣谕朝廷德意,历十余州,所至皆降。凡得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封盎为仪同三司,册夫人为宋康郡太夫人,赐临振县为汤沐邑;一年一贡献,三年一朝观。时人作诗,以美其事,有“锦车朝促候,刁斗夜传呼”;及“云摇锦车节,月照角端弓”之句。智勇福寿,四者俱全。年八十余而终,称古今女将第一。
    不说那谯国夫人之事,却说是年三月,晋王留王韶镇守建康,自督大军,与陈主与他宗室嫔御文武百司,发建康。四月至长安,献俘太庙。拜晋王为太尉,赐辂车衰冕之服,玄圭白壁。杨素封越公,贺若弼、韩擒虎并进上柱国。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纵士卒,淫污陈宫,不与爵邑。高颎加上柱国,进爵齐公。李渊升卫尉少卿,因是晋王恼他,不与叙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赏极薄。李渊也不介意。喜是晋王复奉旨出镇扬州,不得频加潜害;但是晋王威权日盛,名望日增,奇谋秘计之士,多入幕府。他图谋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来羽翼成,雄心岂肯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宁论豆箕一体生。
    况且内有独孤后为之护持,外有宇文述为之计画,那有图谋不遂的理?但未知隋主意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杨广施谗谋易位  独孤逞妒杀宫妃
    诗曰:
    人谓骨肉亲,我谓谗间神。嫌疑乍开衅,官小争狺狺。
    戈矛生笑底,欢爱成怨嗔。能令忠孝者,衔愤不得伸。
    巧言因如簧,萋非成贝锦。此中偶蒙蔽,觌面犹重囗。
    心似光明烛,人言自不侵。家国同一理,君子其敬听。
    常言木有蠹,虫生之。心中一有爱憎,受者便十分倾轧。隋自独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头,被晋王窥见,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宠妾,他便故意与萧妃相爱,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肠,暂时打叠;知他喜的是俭朴,他便故意饰为节俭模样,把平日一般奢华的意气,暂时收拾。不觉把独孤皇后爱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这些宦官官妾,见皇后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寻规蹈矩的事体,不与他传闻;有一不好,便为他张扬起来。晋王宫中有些劣处,都与他掩饰;略有好处,一分增作十分,与他传播。况且又当不得晋王与萧妃,把皇后宫中亲信的异常款待;就是平常间,皇后宫人内竖往来,尽皆赏赐。谁不与他在皇后前称赞?
    此时晋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陈时,结识下一个安州总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谋,人叫做小陈平。晋王在扬州便荐他做寿州刺史,得以时相往来。一日与他商议夺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欢心,不患没有内主了。但下官看来,还有三件事:一件皇后虽然恶太子,爱大王,却也恶之不深,爱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须做一苦肉计,动皇后之怜,激皇后之怒,以坚其心。这在大王还有一件,外边得一位亲信大臣,言语足以取信圣上,平日进些谗言,当机力为撺摄;这便是中外夹攻,万无一失了。但只是废斥易位,须有大罪,这须买得他一个亲信,把他首发。无事认作有,小事认作大,做了一个狠证见,他自然展辩不得。这番举动不怕不废,以次来大王不怕不立;况有皇后作主。这两件下官做得来。只是要费金珠宝玉数万金,下官不惜破家,还恐敷。”晋王道:“这我自备。只要足下为我,计在必成,他时富贵同享。”其年恰值朝觐,两个一路而来,分头作事。
    巧计欲移云蔽日,深谋拟令腊回春。
    一边晋王自朝见隋主及皇后;朝中宰执,下至僚属,皆有赠遗,宫中宦官姬侍,皆有赏赐。在朝各官,只有李渊,虽为旧属,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晋王礼物。这边宇文述参谒大臣,拜望知己之后,来见大理寺少卿杨约。这杨约是越公杨素之弟。素位为尚书左仆射,威倾人主。只是地尊位绝,且自平陈之后,陈宫佳丽,半入后房;颇耽声色,不大接见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杨约关节。他门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许久,方得相见。送了百余金厚礼,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与杨约,是平日忘形旧交,因此却来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进客坐。只见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辉煌夺目。杨约不住睛观看。宇文述道:“这都是晋王见惠。兄善赏鉴,幸一指示。”杨约道:“小弟家下金宝颇多,此类甚少,尝从家兄宅中见来,觉兄所有更胜。”见例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杨约道:“久不与兄交手矣!兄在此与何人手谈?”宇文述道:“是随行小妾。”杨约道:“是扬州娶来的了。扬州女子多长技艺。”宇文述道:“棋枰在此,与兄一局何如?”便以几上商鼎为彩。宇文述故意连输了几局,把珍玩输去强半。及酒至,席上陈设,又都是三代古器,间着金杯玉囗。杨约道:“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扬州来的。我北边无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赏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与杨爷畅饮;这些玩器,都送到杨爷宅中。手下已收拾送去了。
    杨约还再三谦让道:“这断不敢收。这是见财起意了,岂可无功食禄!”宇文述道:“杨兄,小弟向为总管,武官所得不够馈送上司;及转寿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这是晋王有求于兄,托弟转送。”杨约道:“但是兄之赐,已不敢当;若是晋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这些须小物,何足希罕!小弟还送一场永远大富贵与贤昆玉。”杨约道:“譬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贵;若说家兄,他富贵已极,何劳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贵,可云盛,不可云永。兄知东宫以所欲不遂,切齿于今兄乎?他一旦得志,至亲自有云定兴等,官僚自有唐令则等,能专有令兄乎?况权召嫉,势召潜,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晋王素溺爱于中宫,主上又有易储之心,兄昆季能赞成之,则援立之功,晋王当铭于骨髓。这才算永远悠久的富贵。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为何如?”杨约点头道:“兄言良是。只是废立大事,未易轻诺,容与家兄图之。”两人痛饮,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宫有骊姬。
    势看俱集菀,鹤禁顿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姬威,与宇文述友人段达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宝,托段达贿赂姬威,伺太子动静。又授段达密计道:“临期如此如此。”且许他日后富贵。段达应允,为他留心。
    及至晋王将要回任扬州,又依了宇文述计较,去辞皇后,伏地流涕道:“臣性愚蠢,不识忌讳;因念亲恩难报,时时遣人问安。东宫说儿觊觎大位,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谗生投抒,鸩遇杯酌,是用忧惶,不知终得侍娘娘否?”言罢呜咽失声。皇后闻言曰:“睨囗伐渐不可耐,我为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妇礼待之,专宠阿云!使有如许豚犬,我在汝便为所凌,倘干秋万岁后,自然是他口中鱼肉。使汝向阿云儿前,稽首称臣讨生活耶!”晋王闻皇后言,叩首大哭。皇后安慰一番,叫他安心回去,非密诏不可进京;不得轻过东宫,停数月,我自有主意。晋王含泪而出。宇文述道:“这三计早已成了!”
    柳迎征骑邗沟近,日掩京城帝里迢。
    八乌已看成六翮,一飞直欲薄云霄!
    一废一兴,自有天数。这杨约得了晋王贿赂,要为他转达杨素。每值相见,故作愁态。一日杨素问他:“因甚快侠?”杨约道:“前日兄长外转,东宫卫率苏孝慈,似乎过执,闻太子道:‘会须杀此老贼!’老贼非兄而谁?愁兄白首,履此危机。”杨素笑道:“太子亦无如我何!”杨约道:“这却不然。太子乃将来人主。倘主上一旦弃群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举族所系,岂可不深虑?”杨素道:“据你意,还是谢位避他,还是如今改心顺他?”杨素道:“避位失势;纵顺,他也不能释怨。只有废得他,更立一人,不推免患,还有大功。”杨素抚掌道:“不料你有这智谋,出我意外!”杨约道:“这还在速,若迟疑,一旦太子用事,祸无日矣!”杨素道:“我知道还须皇后为内主。”
    杨素知隋主最惧内,最听妇人言的,每每乘内宴时,称扬晋王贤孝,挑拨独孤皇后。妇人心肠褊窄浅露,便把晋王好,太子歹,一齐搬将出来。杨素又加上些冷言热语。皇后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便托他赞成废立,暗地将金宝送来嘱他。杨素初时,还望皇后助他,这时皇后反要他相帮,知事必成。于是不时在隋主前,搬斗是非;又日令宦官官妾,乘隙进谗,冷一句,热一句,说他不好的去处。
    正是积毁成山,三人成虎。到开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沼废勇为庶人。其子长宁王俨,上疏求宿卫,隋主甚有怜悯之意,却又为杨素阻住。还有一个五原公元旻直谏,一个文林郎杨孝政上书,隋主听信杨素,俱遭刑戮。杨素却快自己的富贵可以长久。到了十一月,撺掇隋主立晋王为太子;以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晋王接着旨意,先具表奏谢,隋择吉同萧妃朝见,移居禁苑,侍奉父母,十分孝敬。隋主见他如此,也自欢喜,且按下不题。
    却说独孤后的性儿,天生成的奇妒,宫中虽有这宫妃彩女,花一团,锦一簇,隋主只落得好看,那一个得能与他宠幸?不期一日,独孤后偶染些微疾,在宫调理。隋主因得了这一个空儿,带了小内侍,私自到各宫闲耍;在囗鹊楼前,步了一回,又到临芳殿上,立了半晌。见那些才人、世妇、婕妤、妃嫔,成行作队,虽都是锦装绣裹,玉映金围;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红,李花怪白。看过多时,并无一人当意。信着步儿,走到仁寿宫来。也是天缘凑巧,只见一个少年宫女,在那里卷珠帘,见了隋主来,慌忙把钩儿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个头,立将起来,低了眼,斜傍着锦屏风站住。隋主仔细一看,只见那宫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娇,正是:
    笑春风三尺花,骄白雪一团玉。
    痴凝秋水为神,瘦认梨云是骨。
    碧月充作明珰,轻烟剪成罗囗。
    不须淡抹浓描,别是内家装束。
    隋主问道:“你是几时进宫的,怎么再不见承应?”那宫女见隋主问他,因跪道:“贱婢乃尉迟回的孙女,自投入宫,即蒙娘娘发在此处,不许擅自出入,故未曾承应皇爷。”隋主笑道:“你且起来,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正说间,只见近侍们请回宫进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罢!”不多时,排上宴来,隋主就叫尉迟氏侍立同饮。尉迟氏酒量原浅,因隋主十分见爱,勉强吃了几杯,遂留在仁寿宫中宿了。
    次日隋主早起临朝,满心畅意道:“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怎生区处?”却说独孤后虽然有病,那里放心得下,不时差心腹宫人打听。早有人来报知这个消息。独孤后听了,怒从心上起,也顾不得自家的身体,带了几十个宫人,恶狠狠的走到仁寿宫来。此时尉迟氏梳洗毕,正在那里验臂上的蜂黄,退了多少。猛看见皇后与一队宫女,蜂拥而来,吓得他面如土色,扑碌碌的小鹿儿在心头乱撞,急忙跪下在地。
    独孤后进得官来,脚也不曾站稳,便叫揣过这个妖狐来。众宫人那管他柳腰轻脆,花貌娇羞;横拖的乱挽乌云,倒拽的斜牵锦带,生辣辣扯到面前,便骂道:“你这妖奴,有何狐媚伎俩,辄敢蛊惑君心,乱我宫中雅化!”尉迟氏战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贱之人,岂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宠幸?也是命合该死,昨晚不期万岁爷,忽然到宫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宫中留幸。贱婢再三推却,万岁爷只不肯听,没奈何只得从顺。这是万岁爷的意思,与贱婢无干,望娘娘哀怜免死。”独孤后说道:“你这个妖奴,昨夜快活!不知怎么样装娇做俏,哄骗那没廉耻的皇帝。今日却花言巧语,推得这般干净!”喝宫人:‘与我痛打!”尉迟氏叩头:“望娘娘饶命!”独孤后道:“万岁爷既这般爱你,你就该求他饶命,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今日却来求我?你这样妖奴,我只题防疏了半点,就被你哄骗到手。今日就将你打死,已悔恨迟了,不能泄我胸中之气!怎肯又留一个祸根,为心腹之害!左右为我快快结果他性命!”众宫人听了,一齐下手。可怜尉迟氏娇怯怯身儿,能经甚么摧残?不须利剑钢刀,早已香销五碎。正是:
    入宫得宠亦堪哀,今日残花昨日开。
    一夜思波留不住,早随白骨到泉台!
    却说隋主早朝罢,满心想着昨夜的快活,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与尉迟氏欢聚。及进得宫,那晓得独孤后愁眉怒目,恶刹刹站在一边;尉迟氏花残月缺,血淋淋横在地下。猛然看见,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更不发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黄门牵马而过,隋主便跨上马,从永巷中一直径奔出朝门,逞一愤然之气,欲抛弃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颎出朝见了,抵死上前阻住,叩问何故。隋主只得回马,仍至大殿,召集各官,将独孤后打死尉迟氏女说了一遍,要草诏废斥那老妇。高颎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劳思,入虎穴,探龙珠,不知费了多少刀兵,方能统一天下,正宜励精图治,以遗子孙,岂可以一妇人而轻视天下乎?”隋主怒犹未息。颎等再三申劝,方始回宫。独孤后病中着恼,又因这一惊,病体愈加沉重;合眼只见尉迟女为厉,遂成惊辅之疾,日甚一日,不数月而崩。免不得颁诏天下,命所司议定丧葬仪制,一一如礼。后人有诗,专道独孤后之妒云:
    夫婴儿兮子奇货,以爱易储移帝座。
    莫言身死妒根亡,炉已酿成天下祸。
    隋主自独孤后死后,宫帏寂寞,遂传旨于后宫嫔妃才人中选择美丽者进御。自有此旨,宫中人人望幸,个个思恩。谁知三千宠幸,只在一身,如何选得许多。选遍六宫,仅仅选得两个:一个是陈氏,一个是蔡氏。陈氏乃陈宣帝的女儿,生得性格温柔,丰姿窈窕,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阳人也,一样风流娇媚。隋主见了,喜不自胜,因说道:“朕老矣!情无所适。今得二卿,足为晚景之娱。”随封陈氏为宣华夫人,蔡氏为容华夫人。二人虽并承雨露,而宣华夫人宠爱尤甚。隋主自此以后,日日欢宴,比独孤后在日,更觉适意。
    那隋主到底是个创业皇帝,有些正经;宫中虽然欢乐,而外廷政事,无不关心,百官章奏,一一详览,常至夜分而寝。一夜正在灯下披阅本章,不觉困倦,隐几而卧;内侍们不敢惊动,屏息以待。隋主朦胧之间,梦见己身独立于京城之上,四远瞻眺,见河山绵邈,心甚快畅。又见城上三株大树,树头结果累累。正看间,耳边忽闻有水声,俯视城下,只见水流汹汹,波涛滚滚,看看高与城齐。隋主梦中吃惊不小,急急下城奔走。回头看时,水势滔天而来。隋主心下着忙,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左右忙献上茶汤。隋主饮了一杯茶,方才拭目凝神,细想梦中光景:大非佳兆,乃洪水滔没都城之像,须要加意防河,浚治水道,以备不虞。又想此处如何便有水灾?或者人姓名中,有水傍之字的,将来为祸国家,亦未可知;须存心觉察驱除,方保无患。
    梦中景像费推求,疑有疑无事可忧。
    天下滔滔皆祸水,行看不业付东流!
    隋主本是好察机祥小数,心多嫌忌的。今得此梦,愈加猜疑了。究竟未知此梦主何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诉西岳  造谶语张衡危李渊
    词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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