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几乎微哽。
窦沅回首一望,寒天冷月,今夜的长安城,显得格外安静。
弗陵。居上不陵。
窦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今儿有人更急,远比她要急,她这费的,又是甚么思量?
谁料郎官面色难瞧,显是藏掖了心事。皇帝也算心细,瞧见了便知宫里人瞒告了他,因说:“你这一副哭丧脸的样子,给谁瞧?”
那郎官起先儿还好,被皇帝这么一唬,腿肚儿抖的跟筛糠似的:“禀禀……禀陛下……”
皇帝闭上眼睛,不欲理他,反倒是窦沅有些心急,因瞧了皇帝一眼,便逾越说道:“有事儿尽快禀!别吞吞吐吐的抖落个没完!”
那郎官禀道:“钩弋夫人还、还……还有话……”
“朕当什么事,有话便告,能耐你腿抖成这个样子?”
“钩弋夫人道……”那郎官不抖腿了,改抬袖抖抖索索擦冷汗:“请陛下……为、为她做主!望、望陛下速、速回,钩弋夫人盼望与您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他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从容,毕竟人过花黄,有得好过的日子掰着指头好数了,人上了年纪,便对身边诸事诸物有了不同于年轻时的珍爱。
他是真的……宠钩弋……
赵婕妤那样年轻。那个女孩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青春魅力,有时候,甚至她一抬眉,一转笑,都印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另一个人的影子……
皇帝已经坐不稳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苍老的眉角不再端稳、持重,亦没了帝王的风华,他此时只是一个老人。皱纹横生的老人。
窦沅有些心疼他。她极少见这样的皇帝。那年李夫人病逝,皇帝也是这般的眉眼,这般的哀态,再往后,衰败与老态,再不曾出现在皇帝的脸上。
她代皇帝问:“凭你把话说清楚,钩弋夫人是怎地……?”
“钩、钩弋夫人生产皇子时……疑是晦魇入咒,她……她撑不住啦,钩弋夫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儿,硬说‘去母留子’,故此……故此……怕是不得保……”
皇帝猛一怔,瞳仁骤缩起来:“去母留子?”
窦沅刚想请君上示下,皇帝已死盯着她,道:“阿沅,你听见了吗?不是朕要动手,是有人……有人耐不住啦,他们……他们都要朕不好过!害朕的爱妃、害朕的皇儿!”
皇帝痛心疾首,她瞧着皇帝,亦不免悲伤入骨,高者寂寞,高者寂寞呀!无人能并立皇帝御侧,与雄才伟略的帝王共论春秋,他这一生,行来远去,皆是寂寞的。
皇帝看着她,又缓缓收回目光,喃喃:“居上不陵,朕的弗陵……”
朕的弗陵。
一滴老泪从皇帝眼中缓缓爬出来。
御驾已起。
宫闱之中不免又是一场混乱。只有她知道。
此刻清醒的,只有她。
城中百姓皆跪地相送:
“恭送陛下!祝陛下长乐无极!”
她回头,仿佛临朝的臣子都跪在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他的江山,他的长安,终于沉靡入夜。
多几年前,他也曾与皇后陈氏,一同接受百官朝拜,一步一步,登上他的丹陛皇阶……彼年,花月正春风。
“彻儿,你紧张么?”
——“彻儿,我丢丑了么?”
——“没有,丢丑也不怕,朕是皇帝,看他们敢不敢嘲笑你。”
“朕是皇帝——”
窦沅一怔,抬头瞧着方才发声的刘彻,他于辇中坐,微微闭眼,似在自语,又似在与她说——
语态苍凉,极尽无奈:
“朕是皇帝,朕治得了天下,却治不了家。”
窦沅聪明的过了头,她早觉今日之事,另有玄机,如是当真被她猜摸准了,那……钩弋宫那位的段数,可比她想的要深、狠。
她回头也该劝劝钩弋夫人了,毕竟宫中能对这位奇女子有所了解之人,差不多只算她一个。她只当钩弋宫那位是深恨了椒房殿,却未料想,赵婕妤野心其大,难摸难猜。
果不其然,仪仗将近汉宫,又来了事儿。
凋敝的装备,竟也想袭御驾。谁都能看出这只是一场戏呀,激怒皇帝嫁祸太子的一场戏,连她这个女人都能看出,可偏偏雄才伟略、当年马踏外疆的皇帝,瞧不出来!
皇帝真是老糊涂啦,被人玩弄于鼓掌,却不自知。
皇帝亲军拼死护驾,不多时,便将袭御驾的贼寇尽数斩杀。
皇帝松了一口气,她却不松懈。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未曾紧张过,她一早便知,宫外袭击御驾的贼寇身份可疑,袭御驾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会儿,是意在东宫!
据儿难逃一劫了。
陛下老了,竟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