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的“娉婷居”三字是母妃亲笔所书,那时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时常吵闹着要为自己的院子换个名字。母妃奈何不过,只得笑言待日后我的书法长进了,就换个名儿……
推开院门,只见四周的一切都整齐而不染尘埃,院中的精致与我记忆中的并无多大不同,但院中如今的摆设都是郝汉后来命人添置的。从前属于我的那些东西早在齐王府被抄家时或被丢弃,或被拿走,一丝不落。
“触景生情了?”昭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到来,我回头时她正好踏进院内。
刀刀等人见她到来,自觉地退开。
我推开以前的房门,昭儿跟了上来,她环顾四周,道:“布置得很雅致。”
我踏进屋内,试图从那焕然一新的摆设中寻找年幼时的影子。其实,这屋内已经找不到旧时的影子了,连当年的旧物也看不到一件。
我唤刀刀上了茶,碧绿的茶叶在上等的瓷杯中翻滚,冒着腾腾热气,很烫口,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
昭儿慢条斯理地喝茶,时不时地偷窥我,试图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我也不点破她的心思,最后也是她先开口说道:“过些天我要回岭南一趟,宋寅就拜托你和郝统领多费心了!”
“嗯!”我应了声,望着窗外那棵老树呆呆出神,半晌后问道,“你和裴炎的婚事也拖得够久了吧?”
“是啊!待我从岭南回来,婚事也该摆上议程了。”昭儿说起婚事有些漫不经心。
我不再问什么,轻轻带开话题,她见我神色不是很好,喝了茶后,便寻了借口离开,我无心挽留,便让刀刀将她送了回去。
她走之后,我独自一人卧在软榻之上,迷迷糊糊竟入了梦,梦到了当年在凤岐山脚下的那段似苦又甜的日子,那时阿邵在烈日之下劈柴的样子,我端坐在屋内绣花,转眼却又到了离别那日,他走之时,我没有挽留,而后那座小村在一场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待醒来时,我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郝汉来见我时,我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静静地倚窗看着外头那棵老树。他在我身侧覆手而立,道:“逝者已矣,有些事该忘就忘了吧!”
他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他想让我忘了阿邵,但我已在不知不觉中用情至深,又怎能忘得了?
若我能轻易忘记,那这些时日就不必因他是仇人之子而让自己饱受煎熬。
我忽然莫名地憎恨秦缨。
周绅本该陪同我一起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可秦缨却毁了这一切。
“我回齐王府一事他们听了有何反应?”我走之时抽掉了守卫皇城的那批铁骑军,想来秦缨并不稀罕铁骑的保护。
“兴平公主砸碎了好几个花瓶,其他人都按兵不动。”郝汉讥讽地笑了声,“郡主和她注定是敌人,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心存侥幸。”
我苦笑。
是啊,我和秦缨,生来就注定是敌人,并非我心存侥幸,而是秦家就剩下我和她,再无其他人了。
“昭儿要回一趟岭南,她走之后将郝心接到齐王府来住吧,等她回来了再送回去。”我忆起早前昭儿的话,确实有些天不曾见到郝心了。
“我会命人将客房收拾妥当的。”郝汉忽又想起了什么,“那日坠崖一事我已查清,确实是裴毅那老狐狸所为,为了裴炎。”
自然是为了裴炎。
自始至终,裴毅对我的一切容忍,都是为了裴炎,他不想同裴炎父子反目,所以我才能在最初孤立无援的时候活下来。在他的眼中,我已成为裴炎的软肋,所以在秦缨出现后,他开始容不下我。
杀了我,嫁祸顾家,拔除裴炎的软肋,让他与顾家一争高下,这便是裴毅的算计。
这事我已经淡忘,倒是郝汉一直耿耿于怀。
“郝叔,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阅历不够,许多事其实看得不如郝汉透彻。
“当日讨伐周氏,大军举的是诛灭乱臣贼子的旗号,裴家和顾家都爱惜名声,断不可能在这当口上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周氏。他们在发兵讨伐周氏之前,就已经为未来做好了谋划。若想维持这表面的和平之相,势必要扶持一个新的傀儡。如今皇室血脉之中,只留你与兴平公主二人,那这傀儡皇帝势必是在你与她之间二选一。”郝汉说得直白。
“想来他们选了秦缨?”这么一想,当日媛真之所以杀我,多少也与他们扶持傀儡皇帝的计划有关。
“不错。郡主有铁骑军倾力相护,又可调动宋家兵马,并不好控制,稍有不慎,便有被反咬一口的危险。反观兴平公主,势单力薄,毫无根基,无疑是个当傀儡的好人选。”郝汉沉默了一会儿,慎重而又严肃地问道,“郡主可想好了?”
“郝叔不觉得这话有些多余吗?如今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我决定将守卫皇城的铁骑军悉数收回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不争,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这天下,周氏亡了,看似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波涛汹涌。宋家因郝心的缘故,与我同盟互利互助,并无威胁。但顾家同裴家却又不同,这两家目前虽毫无动静,但随时都能让我们陷入被动之地。
更何况,还有一个秦缨!
“如此最好!”郝汉冷声道,“郡主,生在帝王家,本就不该心软。”
我抿唇,垂落的手不自觉握紧,末了叹息了声,“郝叔,一切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郝汉这才满意地点头,正要说什么,那头刀刀快步靠近了我们,说道:“郡主,顾家来人了。”
郝汉与我相视一眼,率先问道:“人在何处?”
“已在大厅候着。”
我想了想,同他们说道:“走吧,去看看。”
我的院落离齐王府大厅尚有一段距离,加之我脚程较慢,走到客厅时,客人已经喝光了一杯茶。
踏进大厅时,我与郝汉俱是一愣。方才刀刀只说顾家来人了,却未说是谁,我本以为来人是顾西丞,不想入内一看,竟是顾渊。
“不知是顾伯父亲自上门,失礼之处还望海涵。”我笑得客套疏离。
顾渊拱手道:“今日冒昧来访,还望郡主见谅。”
“顾伯父太过见外了。”我端起刀刀新斟的茶轻吹热气,“不知顾伯父今日登门所谓何事?”
顾渊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递上前来,刀刀接了递到我手中,我不自觉捏紧香囊。
这香囊针脚不细密,上头绣的图案瞧着就好像是一团未理清的线,全然瞧不出绣的是何物,唯一瞧得入眼的约莫就是下方用来束穗子的那枚玉珠。
这个香囊是昔年我亲手所做,虽丑,却是我平生做出的第一个香囊。那年皇伯父为我和顾西丞赐婚之后,我将它送到顾家做了定亲信物。
见到它,我便知今日顾渊前来拜访所谓何事。
他是来提亲的!
我神色变幻莫测,却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淡淡问道:“不知顾伯父何意?”
顾渊见我这般神色,知我已经明了,笑道:“郡主猜得不错,我今日前来,是替犬子向郡主提亲的。当年这桩婚事是先帝定下的,顾家一直都记在心上,我想郡主也是如此吧!”
顾家上门来提亲,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时候……我看着顾渊温和的笑容,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若顾家真记挂着我与顾西丞的婚约,早在顾西丞回来之时,顾家就应该上门提亲,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做。
我心头思绪百转千回,想琢磨出点什么。
“既然郡主没有异议,那么,我择日便让人上门下聘。”见我一言不发,顾渊却笑容不变,起身,“先行告辞了。”
待我回神,顾渊已经离开了齐王府。
踏出大厅时,风夹着些许潮意袭面而来。
竟下雨了。
☆、【第五十九章】
春雨绵绵下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过去,也不曾见顾家上门下聘,顾渊那日上门提亲一事就像一枚小石子,丢入湖中之后甚至连涟漪都泛不起。铁骑军上下因而心生不满,觉得顾家此举欺人太甚,我却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那般,下令齐王府门户紧闭,谢绝访客,王府上下一派平静。
新雨初晴,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湿意,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咳了几声,闭眼将刀刀端上来的药一饮而尽后,忍不住往嘴里塞了几个蜜果子。因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药不离口,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倒是浪费了厨娘的一番心意。
在院子中逛了逛,我便回到屋中专心致志地做起了绣活。
我很久不曾碰过针线,昨日刚拿起绣花针时觉得十分烫手,流落在外那十多年用以维持生计的绣花针如今在我眼中倒不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来得好用。
绣花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一颗血珠子瞬间就冒了出来,我吮着指尖,心头叹息不已。
人哪,在逆境中学会生存的方式永远不同!
“有闲情摆弄针线,你近来过得不错嘛!”
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意识看向门口,来人一袭蓝袍,玉簪束发,面色如玉,不是裴炎又是谁?我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他,今日看来,似是清减了几分。看了他一眼,我又低头专心致志地绣着蝶翅,心想着接下来该用何种颜色的线才能让那只蝴蝶看起来栩栩如生。
裴炎大大咧咧地进了门,自顾自寻了椅子坐到我身旁,看了看四周,道:“满儿,你这待客之道仍旧没有长进啊!”
“不请自来的人怎能称为客?”我头也不曾抬。这些天虽然闭门谢客,拦的不过是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像裴炎这般的,根本拦不住,也无须拦。他现在才来倒是我失算,我本以为他最迟在顾渊上门提亲的第二日便会找上门来。
他似是委屈,道:“连杯茶都舍不得,那我今日的午膳怕也没着落了吧?”
我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线头,唤道:“刀刀,上茶。”
早已备好茶在门外候着的刀刀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摆放在裴炎面前,道:“裴公子,请用茶!”
刀刀退下后,我放下手中的活计,状似认真地望着他,问道:“你近来很忙?看起来神色不大好……”
“原来满儿还是关心我的!”裴炎呆了一秒后勾起了嘴角,好看的凤眼微眯,十分勾人。我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无意理他,他敛了笑,静静地喝着茶,专心致志地看着我。
绣花时若不专心,容易扎手,也容易毁了整幅绣品,裴炎目不转睛地注视让我连连下错针,我抬头看他,边说边咳道:“裴炎,你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绣花的吧?”
裴炎闻声皱眉,伸手便抢过了我手中未完成的绣品,“你风寒未愈,该好好休息,整这些费神的东西干什么?”
我伸手欲抢回绣品,却被他顺手丢得远远的,欲去捡,又被他强行拉住,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似抱怨似叹息地说道:“裴炎,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其实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就是因为顾家向我提亲一事吗?但他不说,我只能装作不懂。
裴炎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他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拿了件披风披在我身上。
临近春末,因我风寒的缘故,屋内的窗户并未打开,这披风披在身上让我觉得有些闷热,正想扯开,却见裴炎脸色不善,手顿了顿,垂落了下来。
裴炎颇为满意,在原位坐稳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道:“听说,你应了顾家的亲事?”
我无法反驳。
也说不上应了,只是当时有些愣神,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当成了默认。
我想了想,对上他的双眸,认真而又严肃,道:“裴炎,我今年二十五了。”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个年纪,若是别家的姑娘,早就儿女成群。
所以,该嫁人了。
我望着裴炎的眼神充满了探究,而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哑然失笑道:“这个年纪,早该儿女成群了。裴炎你还记得吗?若不是你带人大闹喜堂,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嫁人了。”
我又想起了阿邵。
我的阿邵啊……
若那时没有裴炎的打搅,现在的我,是不是会有一个像他,抑或是像我的孩子?
裴炎眸子里寒光一闪而逝,却又很快地换上了笑容,浅浅的,却让人觉得流光溢彩,炫目异常。他轻声问道:“满儿,你还记得那日答应我的事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