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叶成了这样,千花本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被老人一说,却突然有点儿心虚。
玉和也不好意思吭气。孟府对下人一向和善得很,像一叶这样的她也是头一遭见到。
“能治么?”千花硬着头皮问,自己也觉得有点为难老人家,因为一叶看着就一副活不了的样子。
“能治,要点时间。”老人捋了捋胡须,笑呵呵地说:“你们可算是找对人了,老夫最擅长治这种快死掉的人了。……要是没治好,那一千两银子不拿回去吧?”
听完前面那句,千花才放下心,又听到后半句,顿时心又吊着了。
“要是没治好,你们俩就都会变成这样。”她恶狠狠地说。
一旁的玉和吃惊地望着她——自家女郎一向乖巧可爱,可今日却狠厉得叫她长足了见识。
“唉,小娃娃年纪不大,说话恁凶狠。”老人一副委屈的样子:“看来老夫不治好他也不行咯。”
一叶手臂处衣袖破损了,露出里面的官奴婢烙印,老人惊声道:“他是个官奴婢?”
他看向千花。千花锦衣华服,像瓷娃娃一样,一看便知贵不可言。一个贵人家的小孩撒这么多钱救一个贱籍,图什么?
“官奴婢你就不治?”千花不高兴地反问他。
“不不不,当然治。”老人见她一点也不想说,心知必是不便说,便闭紧了嘴巴,没再多问。
千花抱着茶杯坐在屋角,看老人与年轻的大夫忙碌。她看不大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狐之琰一直没有醒,救治尚不知尽头。
他们本不许她进来,但千花坚持,他们拿她没办法,只好叫她安静地坐着,不许打搅任何人。
玉和本也不答应的,可女郎自从病好了以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对想要做的事十分固执,不像从前那样好说话了。她只好陪千花一道在屋里忍受难闻的血腥与药苦混杂的味道,并用身子拦住千花的视线,叫她看不见那个贱民的身子。
其实千花自己无所谓,上一世他们做了夫妻,他身上什么地方她没看过?
狐之琰坏得很,在那事上教了她好些叫人害羞的东西。当时又害羞又享受,现在想来只余恶心。
“女郎,该回去了,不然老爷与公子该担心了。”玉和小声提醒她。
千花这才注意到天快黑了。
“我明日再来。”她放下杯子,起身对老人说道:“你们照顾好他。”
老人紧蹙双眉,没空搭理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年轻的那个礼貌些,转过身向她点了点头:“不送。”
千花才转身就顿住步子,回身问他们:“我能不能看一看他?”
不看一看,总觉得不放心。
“别烦我。”老人头也不回,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她。年轻大夫大约是觉得老人说话丝毫没顾忌小女娃的心情,冲她抱歉地笑了笑:“正是紧要关头,女郎明日再来罢。”
千花便没有再坚持,带着玉和走了出去。
站在马车前,她想起了什么,便对玉和与车夫说:“今日的事……”
“我们绝不会告诉福伯、老爷或公子!”玉和与车夫异口同声。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己任由女郎做了些什么,玉和与车夫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看到一叶的惨状,他们隐隐都有些明白,无论福伯还是老爷公子,只怕都不似表面那般人畜无害。
“若是他们问起,你们就说我去北山看花了吧。”千花已想好了谎言。其实也算不得谎言,前世这个时候她确实在北山看花,那里地方大,便是没有遇到熟识的人也很正常,不怕被对质。
车夫与玉和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到得家里,千花换了衣裳,假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陪阿爹和阿兄吃饭,福伯也在。
吃完饭,千花同阿爹阿兄说了会话,福伯突然咳了一声,道:“女郎,前几日您带回来的那个少年,可还记得?”
他们终于想要告诉她一叶的事情了么?
千花一脸天真:“当然记得,福伯,他乖不乖?”
福伯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这……可能要叫女郎失望了,前几天他趁夜逃走了,至今尚未找到。”
他骗她!
千花心里的震动极大,可又不好在脸上显现出来,只是惊呼:“他为什么要逃?他自己愿意跟我回来的呀!”
“也许只是因为这里比较容易逃走吧。”福伯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毕竟是女郎带回来的人,我想还是要给女郎一个交代。”
“怎会如此?”孟随皱眉道:“那个官奴婢实在可恶!千花好心帮他,他却这样欺骗千花。福伯,你交代下去,好好找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时他发现千花盯着他看,便关切地问她:“千花,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千花心里确实不好受。自己与阿爹并非亲生父女,福伯不似面上看起来那样和善,现在还向自己撒谎……一切都和她前世所知的不一样。
她本不信柳眉的话,可此时却拿不定主意了。阿爹未曾开口,阿兄说话时她便盯着他瞧,想要看一看有无丝毫异样的痕迹。
可阿兄看来与福伯一样自然。
“千花,阿爹知你一向心善,”孟纶似是也以为她心里很难受,开口安慰她:“这等忘恩负义之辈无需为他多费神,不要记在心上,须晓得世间终是懂得恩义的人多。”
阿爹也无丝毫破绽。
阿爹和阿兄究竟知不知道真相?他们是不是也在骗她?
千花茫然了。
第二天千花并没有自己亲自过去探望一叶,而是遣了玉和去看。
她怕被福伯发现这个秘密。
玉和试图拒绝过,可哪里推得掉?反倒被千花威胁说如果不去,她就将一切都告诉阿兄和阿爹,玉和无奈只好顺从。
玉和很是愤愤不平:不过一个官奴婢,究竟凭什么得到女郎如此青眼?
病好了以后,女郎真的同以前很不一样了,以前她哪里会这样?
玉和郁闷极了。她所知的女郎是世上最天真善良的孩子,从不忍叫任何人因她为难,怎地突然间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
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吧?玉和暗暗地想。
接下来的几天,玉和每日都代替她前往那个小小的医馆,去看一叶有没有醒。如此过了三日,玉和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告诉她一叶醒了。
若不是怕福伯疑心,千花当即就过去了,可她很努力地忍了下来,第二天才过去。
踏进那间小屋时,一叶正睁着眼凝视窗外发呆。
“一叶,有人来看你了。”年轻大夫姓姚,这几日一叶都是他在照顾,千花把剩下的银子给了他,是以他热诚得很,便是知道一叶是贱籍也未有丝毫不恭。
一叶眼珠子都没往这边移动一下。
姚大夫尴尬得很,对千花解释道:“他醒了以后就一直不理人。”
他以为千花和一叶一定有很深的渊源,千花才会不惜撒大钱救一个贱籍。一叶不理别人也就罢了,承了千花这样的恩情,总该对千花不一样吧?
哪知一叶似乎和千花也不太熟。
“你出去,我有话同他说。”千花低声道。
小女娃无论脸蛋还是声音都充满稚气,可说话一点也不似小孩子,好像小孩的身体装了个大人一般。姚大夫心里很不爽快。这么可爱的女娃怎么长了这么个性子?他看了一叶一眼,发现自醒后就没理过人的一叶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千花。
姚大夫默默的瞅了他们好几眼,不甘不愿地出去了——虽然很想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这女娃看起来很不好惹,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
“为什么?”一叶张了张唇,发出沙哑的声音。千花发现他和前几日不一样了——前几日他看着人时会伪装得像林间的小鹿一般乖巧,此时眼里却有几分叫人胆怯的阴寒。
没力气装了罢?千花心想,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否则我不必救你。”千花很坦然,即使救活他并不是出于真心:“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之前救他,是为了亲自折磨他;此时她却很庆幸自己救下了他,因为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她怎么会认错?
府里的下人之中,只有他是被她意外拖进来的,其余人都要福伯亲自过目才被允许进入孟府。
在千花的印象里,也只有他被折磨成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官奴婢?
狐氏与孟氏素无怨尤,否则前一世阿爹和阿兄不会允她嫁给狐之琰,祖辈没有积怨,这么做就显得很诡异。
“是谁这样对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千花一股脑将心里所有问题都抛了出来。
一叶静静地看着她,薄唇紧抿,眸中有着意味不明的愤怒。
千花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愤怒,她还什么都没开始做。
前一世遇见他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狐之琰不会生气,他只会阴冷地笑着,却在笑的同时叫对方再也笑不出来。
那时的狐之琰眼里已染上了玩世不恭的神彩,他的眉眼与薄唇仿佛天生便是高傲的,当他静默不语时,若你看向他,会以为谁都不值得他一顾。这样的人通常很惹人厌,可狐之琰并不这样,当他看向你,开口同你说话,会叫人忍不住想同他多待会儿。
那时的他早已不是地位贱籍,强大得有高傲的资本。
一叶一直不说话,千花急了,催促他:“快说呀!”
“为何要带我回孟府?”像是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尽头,一叶终于开口了,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为何一意救我?”
似乎她不回答他的“为什么”,她也将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这一点与后来的他倒是挺相似——执着于自己想要的。
都是为了折磨你啊,千花在心里说,带着一丝快意。
可当着他的面,她不会说的,至少现在不会。
前世他将她蒙在鼓里,这一世她也要将他蒙在鼓里。
千花紧咬着唇,偏不回答他,他一介贱民,凭什么要挟她?若是要对峙,那便试一试谁更有耐心。
他却打破了沉默,自嘲道:“我糊涂了,你只是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眼里的愤怒也化为了黯然。
十六岁的狐之琰眉宇间还残存着些许青涩,这是她前世未曾有机会见到的。
“那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了么,整件事情的经过?”他退后了一步,她便理所当然地逼近一步。
提到自己受伤的事,一叶阖上了眼睫,声音冷冷的:“是福伯,他一直夸我,我原以为他是好人……他问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可笑得很,一个小孩子,我能有什么企图?不过不想呆在太常寺那种地方罢了。但他不肯信,用尽了法子折磨我……后来的事情,你应当知道了。”
福伯?他果然在骗她!
“就这样?”千花微讶:“他没有提起别的什么?譬如怀疑你对我有什么样的企图?”
“没有。”他用两个字断绝了千花的希望。
可惜他只将千花当作孩子看,否则他一定能看出千花的异样,而不是仅仅以为她在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