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这个浑蛋是建筑公司的一个项目经理。我妈这个骚货是县医院的护士。我想起医院里那条林荫路,我妈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只小狗。空气里有浓郁的梧桐花的香味。我妈的白大褂一尘不染,我的则有些皱。
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活中我们常常犯着琐碎的错误。
有那么一个夜晚,停电了,院里很热,蚊子飞舞。我和妈在院里吃晚饭,爸下班回来带回来一只小猫。妈嚼了一块肉喂它,它不吃。我就抱它到胡同里玩。柏燕叫它咪咪,强子叫它小黑,小武说长得跟傻蛋似的。我说这是我的猫我宣布它叫皮球。
回家后我发现爸妈早早地睡了觉。我待在漆黑的客厅里,我听到低沉的喘息声,我抱着小猫笑了。其实我是个善良的孩子。那一夜,是我记忆中唯一感到幸福的一夜。那天是我生日。
后来爸妈又吵架,盘子摔碎了,茶杯摔碎了,我流着泪在自己的房间里把猫吊死在了椅子上。我想自慰也许和爸妈吵架有关系,也许没关系,谁也找不到原因。人性深处总有些无法解释的事,例如,人一生下来就和性有关。
高二那年我被学校开除了。我很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散场后我有种无比凄凉的感觉。一个人回到家,我几乎天天夜里做梦,梦到我坐在学校里的秋千上踢着地上的残雪,梦到玫瑰花丛下埋葬着一张破纸,纸上写着柏燕的名字,梦到我和柏燕、强子在胡同口堆了个雪人,然后喊二三,一起向它拳打脚踢。
这时,纷乱的脚步中一个不太重要的女人走进了我的生命。我妈得了胃癌,切了半个胃后便不能下床,每到夜里疼得满床打滚。我爸生意很忙很少回家,就找了个保姆照顾我妈。保姆叫如月,比我大8岁。她很漂亮也很穷,整天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红色连衣裙。我有着邪恶的思想,认为她很性感,而且是那种穿红裙子的性感。我还蔑视她,以一个少年的高傲。看不起她的名字,她的职业,她的身体。
如月是个乡下人,说话土里土气,小武叫她十一妹。我不可能爱上她,却想用恐惧占领她,占领她的身体。我已经不是处男,因为我手淫过。可我还未尝过禁果,那一定是很美妙的事。手淫和堕落可能是两姐妹,它们的母亲叫空虚。我很空虚,无所事事的灵魂在流浪。除了上街游逛便闲得无事。为了看世界杯足球赛我天天等到午夜。
午夜我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墙脚处的夜来香将从黄昏寂寞到天亮。我打落离我最近的一朵花。有些草在夜色中显得森森然,有些影子在夜色中显得很新鲜。厨房里亮着灯,如月在给我妈做饭。我妈是个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醒着。我悄悄走过去用力扳住窗台向里看。偷窥使人人格分裂。我的心跳得厉害,却有种犯罪似的快感。我希望看到什么呢?
如月在炒菜,纤细的腰系着围裙。她的脖子很美。她低头关掉煤气,一缕头发垂下来,我看到了她的乳房。我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她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只隔着一面墙。她一定能听到我古怪的喘息声。
“梁远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啊?”如月看见了我,有点惊恐地问,随即笑了笑。我走到门口说:“我得看世界杯。”我的声音发颤,好像说了谎。
“你喜欢看足球?”她问。我说:“是,我喜欢的多了。”“都有什么啊?”她漫不经心地问。我说:“溜冰、听摇滚、看恐怖电影,你喜欢什么?”她瞥了我一眼,看到我裤裆间鼓起的那部位。她皱了皱眉,把锅里的西红柿和鸡蛋盛在盘子里。我喜欢西红柿炒鸡蛋。我的脸羞红了,后来我犯了流氓罪被关进了少管所,出狱后我已经长大是个男人。男人可以色但不能迷失本色,这是我在狱中苦苦思索的结果。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电视上意大利与法国的球赛已经开始。我躺在床上,瞪着眼看旋转的吊扇。
我去洗手,如月正在客厅里拖地。她的裙子的领口很低,我又看到了她的乳房。若是她没有乳房,若是她穿着衬衣且扣紧扣子,我想我的一生就要改变。人的命运往往取决于一些小的事物,如一面墙,两把刷子,三四句话语,六七个眼神,等等。“你妈得的什么病啊?”她问。
“胃癌,她还吸毒,打杜冷丁,染上了毒瘾,活不了几天了。”我的眼睛发亮。如月突然觉察到了,瞪我一眼就站起来到卫生间涮拖把。我也跟进去慢腾腾地洗手,擦干。如月很不安地说:“你出去我想洗澡。”
卫生间的灯灭了。电视上没有了节目,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如月感觉着我,不敢惊动这一切。可我内心里蠢蠢欲动的邪念可以形容成兽欲的雏形,瞬间就可长大。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照亮里面那个女人的裸体。她肯定会尖叫。她以为锁紧门就很安全,可她让我在门外喘息,窒息,矛盾重重,和内心里的野兽打架。那只野兽狰狞着笑脸。魔爪坚硬有力,可以撕碎裙子,扯掉内裤,可以蔑视道德,无视法律,我想要强奸她。
我进屋拿了两盘黄色影碟放在客厅里一个显眼的位置,并在影碟上放了一根火柴。我满意地去睡了。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已临近中午。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影碟上的火柴还在不在——火柴掉在了地上,于是我阴险一笑。我想如月肯定看过了,并且那些内容也肯定令她心动了。
中午我爸回来了一趟,嘱咐如月别忘了给我妈打针、试体温、量血压。他故意让我妈听到,其实他盼望着我妈快点死。整个下午我开始工于心计,勘察可以犯罪的地形。客厅里肯定不行,我的房间离我妈的房间又太近,如月的房间里有一把斧头,更不行。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芳草萋萋,我看着那里心里热血沸腾。
夜色来临了,在那个夜晚我完了。我早晚会栽在自己手里。黑暗是罪恶的衣服。我躺在床上,酝酿着勇气。我紧抱着枕头,仿佛搂住她娇小的腰肢。幻想如乌云般在脑海里展开,我不再犹豫了。我妈披头散发坐在床上,脸色铁青,手紧抓着床单。她还很清醒,有气无力地对如月说:“它又来了,快把我捆上。”如月知道我妈的毒瘾和胃痛马上要发作就赶快找绳子,却找不到了。她想起院里晾衣服的那根。当她踮着脚在梧桐树下解绳子的时候,两只冰冷的手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我激动得有些晕眩,怀里的女人叫了一声“妈呀”便使劲挣扎。我听到一个声音喘息着说:“别动,求你了,千万别动!”如月终于挣脱了,惊恐不安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或是笑笑,还是保持沉默。我突然脱掉裤子,那东西坚挺着。如月想跑,腿却无力,又被我抱住了。我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我把她摔在地上,滚动着,周旋着。她开始怒喝,骂我小畜生,如果对方是个比她大的男人她也许会求饶。我仍旧紧抱住她,她的裙子被揉皱了。我强行吻她的脖子时闻到一种强烈的发香,不由自主地将下身紧紧抵着她的身体。虽然隔着裙子我却哆嗦了。一阵阵的酥麻的感觉使我的身体在颤抖——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拖着长音的尖叫,我妈因不堪忍受毒瘾和胃癌发作的痛苦而割断了自己的动脉。
柳营
第一章 伊木
男厕所和女厕所间的墙是不可逾越的。尽管它肮脏,溅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还写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法律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和苍蝇却从墙上飞过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苍蝇,可他每天都得出入女厕所。这是一种悲哀,伊木是个男人。
伊木淘粪。弯着腰,脏头发湿得打缕,他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哑巴。
伊木是哑巴,所以他淘粪,这合情合理。厕所是伊木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他准时出发,像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山东省嘉祥县县城公共厕所里的大小便在等着他。
伊木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会唾他,假如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伊木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地走。他的眼球凸出,时时闪过一丝慌乱,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未舒展过,这使整个脸都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稀疏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像是洞穴,里面住着野兽。自卑使伊木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
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
伊木做环卫工人已经20多年了,他将生命系与这奇丑的无比肮脏的粪池,足下翻滚着蛆的群体。伊木身上穿的工作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当双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巾时,沉默赋予这个动作以庄重的色彩,并且有很多苍蝇围着他起舞。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嚣,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
有一次,在一个公厕,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发出尖叫。伊木把屎装进粪桶倒在门外的粪车里。他进进出出,毫不理会那光屁股的女人。
假如这时有火把照亮他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尽头是一颗被生锈的锁链捆绑着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动,跳动得越厉害被勒得就越紧。
伊木因为耍流氓被送进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后他失去了淘粪的工作,在拘留所,有个好心的犯人对他说——你去柳营吧!
第二章 瞎妮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瞎妮的娘扯断脐带疼得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瞎妮微弱的哭声,瞎妮和她娘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瞎妮的哥哥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乳房,从此瞎妮对圆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哥哥对她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这个从生下来就失明的女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红花和绿草在瞎妮眼中都是黑色的。
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瞎妮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瞎妮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她希望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瞎妮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她爹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她饭吃。
有时,瞎妮诅咒她爹快点死。
果然,哥哥结婚那天,父亲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嫂子很凶,过门后,就给了瞎妮一把稻草让她住进了羊圈。瞎妮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嫂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地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她知道敌敌畏、乐果、除草剂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瞎妮,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啊?瞎妮捂着肚子打着滚说,没吃的没住的,也没穿的。
香姑对嫂子说,给这小人儿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嫂子便托媒婆给瞎妮张罗对像。媒婆的脚步声让瞎妮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瞎妮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世间最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瞎妮就嚷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才18岁,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嫂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地砸向老光棍,骂道,老龟孙,也不看看你的熊样。瞎妮咯咯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瞎妮后来知道他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瞎妮转了两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对嫂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嫂子说能生,绝对能生。人贩子便问瞎妮,来过月经不?瞎妮茫然。人贩子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嫂子使劲拧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得远远的。哥哥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麻烦给找个好买主吧!
坐火车瞎妮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
她问去哪儿?
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5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
瞎妮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儿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得上吗?买主其实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呢,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你挑哪个?
瞎妮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30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瞎妮嫂子给的那50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
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
人贩子说咋啦?
小贩说假的。
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骂一声奶奶个熊,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号叫,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就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一个娘们说,这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的,看把人烫得。
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瞎妮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儿,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她哭,并不是因为脆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几片雪花上。瞎妮睁大了眼睛,她看不见这白茫茫的世界,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等候,还是应该去哪儿,心里只是感到无比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她吃,只有西北风能让她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瞎妮抬起脸,牙齿打战,她自言自语:“呀……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快要冻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脚说,闺女,去柳营吧!
第三章 土地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像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这个县城的农民几百年来都生活在贫困中。
新中国成立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甚至连县长也绝望了。
1972年,周举治任嘉祥县长,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到1978年,嘉祥县已有果园千亩。
苹果花开花谢,到19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边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县城的夜色。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向水果批发市场。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出现。县城最大的两个柳编厂是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
第四章 柳营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仿佛与世隔绝。然而对某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残疾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得最快的那个是瞎妮。她动作熟练,像在玩弄自己的手指。伊木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砍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像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地添水加柴,他同时也负责做饭。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还糊着“文革”时期的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
窗外,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瞎妮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那时,她是柳编厂唯一的女人。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纺车上。瞎妮什么都会,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工作之外,闲暇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没有脚的瘫子,柳编厂的工人包括老板柳青都穿着瞎妮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厕所。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得到处都是。平房对面是四间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地叫,生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潮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像腐烂的尸体一样发出一阵阵闷臭。一个穿补丁裤子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一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像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瞎妮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两个哑巴打着手势交谈,一个说这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肉。瘸子叫小拉,是个回民。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块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像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得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得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其余的人在睡觉,伊木鼾声如雷。
第五章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