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哥哥们, 我就没那利落手法。我这种莽人, 只能动刀——”“嘡啷”周祈拽出腰间的刀来。
其余几个午支未支的人也都拽出刀来,外面院子里亦围上来几个,蔡良把手里的“敕”字铜牌轻轻放在案上:“阿周,你可要想好了,违抗敕令,惹得天颜震怒,不只你,与你走得近的都得遭殃。谢少卿, 崔少尹——崔少尹有长公主保着,那谢少卿呢?还有你那帮亥支的兄弟们……”
周祈把腰间刀鞘也摘下来,与刀一同扔在门边儿,有些恨恨地道:“这把破刀当时花了我好几万钱,刀铭是凶兽‘梼杌’,卖刀的也说这是把凶刀,我贪它锋利买了。这才用了几天?果真凶,大凶……”
午支未支的人把刀也都插了回去,听她这么说,有两个不自觉地看那把凶刀。
“欠那坛子梨花白不白欠,我柜中有几把好刀剑,两位哥哥自家选趁手的吧——反正我也不一定用得着了。趁着这工夫,我去换上正经官服,走也得走得体面些……”
“阿周,莫耍心机了。”蔡良淡淡地道。
“你们看着我换!”周祈极光棍地一笑,“反正大伙儿光穿个衫裤一块蹴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听她说起过往,蔡良面色缓了缓。屈通一向听蔡良的,又着实馋周祈那些刀剑,见蔡良有通融之意,忙对身后的人点了下头,出来四个随周祈进内室换衣。
周祈走进内室,从柜中拿出官服,抖一抖让他们验看过,脱了外袍换上,又从榻下抻出一双革靴,把脚上的胡式便鞋换下来。换好衣服,周祈并不拖拉,走出了内室。
屈通上前亲自把她的手在后面绑了:“走吧。”
周祈走出开化坊的时候,谢庸正对着京畿舆图出神。
在长安城东北约六十里处是骊山宝瓶谷。宝瓶谷、大明宫北的紫云台,休祥坊的祥庆观,从舆图中看几乎在一线上,而从紫云台到休祥坊约莫十二三里——帝星与北斗之天枢星,天枢星与天璇星之间的距离大约也是五对一,这三星也大约在一条线上。而瑞清观所在的城西北王家庄恰是天玑星的位置。
谢庸又想起瑞清观大殿中那指着密室的斗柄,瑞元观中随处可见的北斗图……
谢庸把手指沿着城西王家庄的位置往东北一些,点了点,再折向西北,又点了点……
谢庸睡得极晚,醒得却早。晨间在院中练了一趟剑,又回屋拿出舆图来看了一会子,晨钟才敲响。
唐伯来问:“周将军昨日马没骑走,今日来用朝食吧?等一等周将军还是大郎你去叫她?”
估计周祈昨晚睡得也不好,故而今日起得迟了,谢庸有心让她多睡一会:“给她热着吧,反正她那里不用点卯。”
唐伯一笑,大郎会心疼人了……
胡乱喝了一碗粥,吃了个蛋饼,谢庸便不吃了,收拾好,带着罗启出门。
沿着小曲往西行,如同每日一样,谢庸看向那两扇熟悉的木门。他脸上温柔的笑意凝住——那门锁耷着。
谢庸从马上跳下来,两步来到门前,手有些抖地碰了碰那耷拉着的锁,又看另一侧被拽坏的门鼻子。谢庸微闭一下眼,推门走进去。
院中没有血,没有打斗的痕迹,谢庸微屏着呼吸,带着些希望地推开堂屋的门:“阿祈——”
谢庸看到了那开着的刀剑柜……
谢庸的唇紧紧地抿着,快步走进内室。床上帷帘捆着,被子随意折着,如周祈总是能倚着就倚着、能歪着就歪着的懒骨头一样。被子上扔着周祈昨日穿的胡服外袍,床边放着一双麋皮尖头胡式便鞋。
谢庸走去拿起那外袍看一看,并没有伤痕血迹,又走去掀开她放衣服的柜子,里面有些乱,略翻一翻,是官服,官服不在。
故而,她昨晚还没入睡便被带走了,或许是刚回来便被带走了。她没有动手,还从从容容地换上了官服——谢庸想起自尽的刘寺正来。
是谁带走了周祈呼之欲出,而周祈为何这样老老实实跟他们走,谢庸也大致能猜到。
谢庸眼睛有些泛红,他紧紧地咬着牙,在屋里接着搜寻起来,然而并未发现周祈留下的什么讯息——想也知道,那些人对她是怎么严密防备的。
谢庸带着罗启离开。
到了大理寺,谢庸见了王寺卿并未提周祈失踪之事,只是说接着去复勘瑞清观。
王寺卿昨晚应是也没睡好,眼下皮肤褶皱堆积着,老态越发明显。
“小心些。”王寺卿嘱咐。
谢庸看着他,略沉吟,到底只是叉手称是。
谢庸带着罗启先去西市旁的里坊走了一趟,等他们出来时已是换了模样,变成了两个大胡子胡商。
看并无人跟踪,两人出金光门往西北而去。
第129章 天玑天权
谢庸在依旧封着的瑞清观前经过, 没有停留, 出了庄子折向东北。又经过两个小村庄,行了约十里,在一个叫宋家渠的地方停住。
谢庸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讨碗水喝。
老丈打量谢庸,谢庸客气地一揖。
老丈又看一眼后面的罗启,罗启憨憨一笑。
老丈点头:“进来吧。”
老妪正在院子里捡晒枣子,听说是过路客人讨水喝, 便去拿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出来。
谢庸谢过老妪,接了瓢咕咚咕咚喝起来,自己喝罢, 又递给罗启。
谢庸拿袖子抹下嘴:“府上这水真是甘甜。”
听客人夸,老丈笑道:“咱们这里是出名得水多水好, 村北的渠子连着泾河,旱年都没断过水。地下汲的井水也好, 做豆腐格外香嫩。”
谢庸点头:“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听说附近还有个极灵验的道观?”
“道观倒是有一个, 就在村北,灵不灵验的——”
老妪接口道:“灵!我求了签子说今年年成好,你看年成多好。”
老丈没接老妪的话,转而问谢庸:“难道客人是专从城里来烧香的?”
谢庸叹口气,眉宇间带着郁色:“也是病急乱投医吧。前两日内人出门,至今未归,不知是不是让人拐了去。听说这边有间灵验的道观,想让道士帮着卜上一卜, 看去哪边儿寻。”
听说他娘子被拐走了,老丈和老妪脸上都现出怜悯的神色来。
“这些该死的拐子。每年不知多少人家让他们害得家破人亡。”
老丈老妪都点头,老丈说起七八年前庄子里有个孩子被拐走,他娘疼得投了水,他阿耶成日吃酒,也跌到渠子里淹死了,可不就是家破人亡吗。
老妪道:“我看罗家两口子八成是让水鬼拿了替身。”
老丈瞪老妪一眼:“什么水鬼?咱们这儿可不闹鬼。”
老妪撇嘴:“怎么不闹鬼?我刚嫁来这庄子那年,是不是就淹死一个张家的小娘子?过不几年穆家一个半大小子也淹死了。就修吉安观那年,村北坑子里一气儿淹死了八·九个小孩,还是那吉安观的道士说那个地方邪气重,让把那坑子填了,在上面建了观,人才死得少点儿了……”
老丈与谢庸解释道:“咱们这儿的水好是好,可水多了,夏天沟沟渠渠都满了,就容易出事。其实淹死的都是不小心。哪有什么水鬼?客人莫听妇人们胡说。”
谢庸点头:“刚才说的这吉安观便是那间灵验道观吗?它是什么时候修的?”
老丈皱着眉算一算:“总有二十年了。”
……
谢庸和罗启从老夫妇家出来,骑马往北走,果然在庄子边角儿上寻到了那间吉安观。
看起来吉安观比瑞清观还要大一些,观门开着,一个小道士倚在门口打盹儿。谢庸和罗启走过去。
小道士醒来,甩着拂尘笑迎他们进观。
来到大殿上,谢庸上了香,施了功德钱,又去偏殿抽了签子,听了几句奉承话儿,便如大多香客一样,与罗启在观内走走转转。
看完前殿,往后面去,在快到后门的地方,谢庸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醮坛。
看谢庸打量那醮坛,小道士赔笑道:“就是个台子,打醮的时候倒也热闹,这会子却没什么看头。等十月十五下元日,观里打解厄大醮,施主们来看吧。”
“九月初不是也有个什么节吗?不做道场?”
小道士再赔笑:“往年倒是做九皇诞节道场,可观主说今年就不打大醮了,只我们观里自家念念经。”
谢庸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抬下巴指指小松林中几间屋宇,那是做什么的?
小道士神色略显紧张:“放些观里没用的杂物。”
谢庸看一眼那列如星斗的松树,点点头,又转回前面大殿去。
出了这吉安观,谢庸带着罗启往西北去,寻“玉衡”位置上的道观,又打听附近有无失踪的人。
从发现周祈出事,罗启便满脑子要问的,却一直忍着,此时到底忍不住问出来:“阿郎,这道士们是要做什么?”
“许是祭祀。”谢庸看一眼新寻到的福明观后露出的醮坛。
罗启略睁大眼睛。
那福明观因“修补神像”关了观,谢庸不得进去刺探。他们亦未打听到附近村庄有人失踪。
天擦黑时,谢庸带着罗启回到宋家渠,在吉安观外埋伏下来。
起更了,月亮还未升起,只有星光闪耀。谢庸和罗启绕到观后,从后墙翻入,行不几步,便是那小松林,松林小屋中有灯光。
谢庸与罗启悄悄伏在窗外。
“咱们真是多余在这里守着,她还能跑了不成?”一个听起来颇年轻的声音道。
一个年长些的声音:“瑞清观那边出了事,今日观里还来了两个生人,来生人虽是常事……嗐,师父一向胆小。左右也不过守这么几天,守就守吧。”
“瑞清观那边——真是没法儿说他们,跟咱们还有福明观他们一样去穷乡僻壤买一个多好。非得吃窝边草,出事了吧?”
“他们还不是为了跟旁边那和尚寺置气。”
“结果把自己置进官府去了……哎!师兄,”年轻的声音压低一些,“到时候真的——”
另一个没说话。
“真的啊?”压低的声音微扬。
“这算点什么事?咱们师父是个顶心慈手软的,咱们当初建观的时候……再看看骊山瑞元观那边……”年长的声音又打住。
“咱们怎么了?瑞元观怎么了?师兄你又说半截儿藏半截儿。”
“左右不过那么回子事儿,有什么好说的。反正都是为了上头。”
“上头是谁?为了上头什么?”
“你哪来那么些要问的?”那位师兄有些不耐烦。
年轻道士赶忙赔不是。
“师兄”语气缓和下来,过了半晌道:“我听师父念过几句谶,‘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添福寿,换枯荣。’”
过了片刻,年轻道士道:“不明白……”
“师兄”嗤笑:“连你都懂,还叫什么谶语?”
“师兄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