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帝身体一僵,她声音清越,“皇上,您就放过臣妾吧,臣妾这些年过得好苦,日日在担心父兄有一日会满盘皆输,夜夜又在担心他们的图谋若真事成,臣妾该如何面对您,该如何面对离开的希年……”
杨珥感受到林无意的手中,沁出了不少细汗。
辛帝听到了彭太尉名字后,心中一片灰败,她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皇上!”谢蕴玉挣扎着欲跪到地上,却被他给制止住了,“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她面色惨白,“臣妾自知父兄犯了死罪,无脸替他们求情,只是,家妹年幼,求您,臣妾求您,饶了她一命。”
辛帝闻言,面色顿时铁青,冷哼了一声,将她安放到靠背上,自己则起身,踱步至窗边,并不言语。
谢家这些年来加之在他身上的痛楚,还有所行之事,株连九族都不解恨,若不是谢蕴玉病重,以她此时的立场,也是不能继续住在这坤德宫中的。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出自他这两年,对她生出的一些情愫。他猛然回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朕只问你一句话,下一世,你可仍愿意嫁于我。”
谢蕴玉陷入了沉默,久久不言,她明知此时的一句哄骗,能够换回家妹的一条性命,只是她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辛帝自嘲一笑,拂袖走出了房门,见到门口的林无意,冷哼了一声,大步离去。
谢蕴玉也发现门边站着的人,双眼朦胧,下意识地冲林无意唤了声,“希年?”
杨珥推了林无意一把,自己则别过了身去,不愿再继续看下去。
林无意走近,看着谢蕴玉冲他嫣然一笑,心中一痛,不忍拆穿兄长已经离世的事,既然她已将他当作了兄长,自己就陪她走完这人生中的最后一遭吧。
她的语气略带俏皮,“希年,自从你和长公主有了婚约后,便再也没有抱过我了,现在抱抱我,好吗”
林无意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依言将她抱起。
“希年,你一向得皇上器重,你帮我向皇上求求情,放萼龄一条生路好吗?”谢蕴玉面露哀求。
林无意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未置一词。
谢蕴玉觉得自己的眼皮越发沉重,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希年,皇上刚才问我来世是否还愿意做他的妻子,我拒绝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你早就约定过了,既然这一世不能在一起,下一世一定是要在一起的,可是我要食言了,希年,我太贪心了,想要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注定只能辜负皇上了……”
说到最后,怀中那人的眼眸却已永久地闭上,林无意眼底掠过一丝湿意,滴落在她的睫毛上。
站在门外的杨珥吸了吸鼻子,去吧,彭大哥等你好久了,愿你们世世都不要再生在侯门深闺。
杨珥再次站到杜府时,已是几日之后的事了,还记得上次踏及此处,是因为收到了杜孝通逝世的消息,那时的她,还天真地以为,杜父死后,她与杜光慈的关系,能找回些从前的影子。
暮云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长公主,你瞄着地上发呆干什么呢?”
杨珥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杜府门前的台阶,准确的说是台阶上的几道缺口,喉咙里堵得说不上话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充斥着她儿时最美好的时光。她还记得那日下午,暴雨即将袭来,杜光慈在前面跑着,她尚年幼,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着急起来,走路晃晃荡荡的,上台阶时脚一滑,便摔了上去。
顿时啼哭不止,杜光慈连忙近到她的身前,揉了揉她红肿的道:“爱哭鬼玥儿,连皮都没有蹭破,别哭了!”
人都是很奇怪的东西,难过时越是听到旁人的安慰,心里就越发委屈,哭得更大声了,“你坏,不等玥儿,它也坏,弄疼了玥儿!”
杜光慈小大人似地无语望天,转头就往屋内跑去,她以为他不管他了,哭得越发撕心裂肺,没想到他很快就跑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把菜刀。
吓得杨珥顿时止住了抽泣,只见他对这台阶一阵乱砍,石灰四溢,嘴里还振振有词,“要你欺负玥儿!要你欺负玥儿!”
她破涕为笑,开心地直鼓掌。他见她不再哭泣,连忙扔了手里的菜刀,捏了捏她的鼻子,“好了,我帮你教训了它了,以后只要有我在,没有人再敢欺负你!”
那些旧事,仿佛昨日事,仍清晰地存活在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弯起了唇角,笑容却渐渐苦涩,再也不会有欺负她的人,因为他成为最后背信她的那一个。
“你就在门口候着吧,本宫一个人进去就行。”杨珥对暮云吩咐道。
她独自在府内行了好久,都未见有前来迎接之人,直到要走到主屋时,方才遇见一个拿着扫帚的婆子,偌大的三公之一的府邸,怎么会萧条至此?
甫一进主屋,她便吓了一跳,杜光慈正襟坐在太师椅的上位,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杨珥眉头微皱,她并未着人通知今日会到访。况且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瘦得颧骨凹陷之人,还是她印象里的那位翩翩俊朗的少年吗?
他毫不惊奇她的诧异,示意她入座,“不知今日长公主前来,是带了皇上怎样的旨意,何种死法,不若尽快告知微臣,也好让微臣有些个准备。”
她心下了然,这些时日,皇兄怒他相帮丞相,便命他在府邸“静养”,一直忙于丞相族辈后事,所以冷落了他。他深知自己罪大滔天,早先遣散了府邸众人,就一直在这空宅里等死。
她余光瞥见桌上放着的一顶香炉,先是一怔,随即下意识自语道:“没想到这香炉竟真地被送到了这里。”
杜光慈心中一惑,“这是我父亲生前极为喜欢的东西。”
杨珥看着那玉鼎香炉,一如她在烟古斋初见时那样,昏暗无光,却圆润通透,她还记得当时只是随口与何婆婆提了一句,“御史大夫杜大人,最喜欢收藏这类的香炉了。”
岁月青葱,没想到眨眼间,他们都已经这般年纪了,也没想到喜爱这香炉的那辈人,也正在逐渐消逝在时光的洪流里。
杨珥没有继续解释,而是把他看着,“你说我们两个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冷嘲,“我和你似乎已无话可说。”
她嘴唇轻启,“曾几何时,我一直以为,携手与我走完一生的人,会是你。”
他蓦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她,她唇角微弯,“前提是后来没有君臣之争的那些糟心事。”
他鼻头酸涩,“我终于明白,身份之事,从来都由不得我们自己。”
她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都过去了,时日不早了,快命下人给你换上朝服吧,不然要赶不上早朝了!”
他双目圆睁,“你是说,我还能继续为官?”
她俏皮一笑,“自然了,皇兄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一次,再莫让我们失望了。”
他是天生的朝臣,圆滑世故,审时度势,只是他的前半生,被他那平庸的父亲,给耽误了。
他瘫坐在桌上,仿若劫后重生,久久无言。她不再打扰他,转身离去,前脚刚踏出房门,便听到了他沙哑的哭声,愈来愈大,旁若无人。
她心里默念,再见了,杜光慈,你在幼时为我披荆斩棘,我在今日铺就了康庄坦途,相赠于你。
两月后,将军府偏门,门外擂鼓声齐天。
杨珥举起手中的酒杯,对林无意一笑,“来,祝他们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他将手中酒杯与之一碰,笑问道,“你真的不去看了帝后婚仪大典再走?”
她点头,“心箴待皇兄的心意,我自是放心的。莫说我了,你当真舍得放下太尉之职?随我远走高飞?”
他一脸惋惜,“要不是那杜光慈重振了官威,日日在朝堂上与我不对付,我才不舍得走呢!”
她猛然揪住了他的耳朵,“嘿,那你回去啊,趁现在还来得及!”
他连忙告饶,“小的哪敢啊!长公主你不在小的身边,小的连饭都吃得不香了!”
“嘁”她嘟着嘴,笑容却氤氲开来,忽然认真道:“留了那谢萼龄一命,你当真不后悔?”
他面色无波,“到南边沦为军妓,这惩罚似乎并没有比死刑好上多少。”
她捂住了他的脸颊,轻轻一吻,知道他这是在嘴硬,给了谢萼龄生的机会,便是最大的恩赐了,若换作她,决不能做到这般豁达。
他眸光熠熠,“为皇帝肃清了谢焘那反贼,与死遁之罪,功过相抵。既已为我彭家重振了熊威,我心中便再无憾事。”
他忽然眉毛一挑,调侃道:“不会是你后悔了吧?吃醋了不是?”
她做了个鬼脸,“你想得真美,我有什么好吃醋的?你个小东西难道还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二人还欲继续逗乐,却不料身旁传来了两道轻咳,执婴与二七正面部抽搐地望着他们二人。
他们这才收敛了些。执婴将包裹递至林无意的手中,“好好照顾长公主,不然就算是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并让你好看!”
林无意摇首笑笑,二七向前买了一步,面露警告,“我也是!”
杨珥心里一酸,这二人干什么嘛,没事搞得这么煽情,她倒舍不得走了。
身旁忽然传来人群慌乱地脚步声,看来是皇兄催她去参加帝后大典的人来了,执婴连忙冲他们摆了摆手,“长公主快走吧,这里交给我了。”
二七也道:“我再送您们一程。”
闻言,杨珥与林无意便不再耽搁,随二七从偏院离开,朝西城门走去。
执婴面向他们离去的地方,默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您,长公主,给了我在阳光下正常生活的机会,往您珍重。
转而起身,朝人潮密集的方向奔去,大喊道:“不好了,长公主和林无意朝东城门跑了!快去追啊!”
……
“长公主,再往前走就出城门了,属下就不再相送了。”二七朝杨珥躬身道。
她眼底湿润,这么多年来,似乎极少与二七分开,他总是默默在背后保护着她,也支持着她。
他捂眼夸张大叫,“长公主你可别哭,你哭了属下也要哭了!属下一个大男人,哭了丢人!”
杨珥忍不住“扑哧”了一声,“你当真要当皇兄的暗卫?我可以许你和执婴一样,有一个做正常人的机会。”
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对她道,“长公主,您知道属下为什么要叫二七吗?”
她微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提及这件事。
他目光泛柔,“在属下的家乡话里,“二”字有“爱”的意思。”
杨珥下意识默念了一遍,“爱七……”她眼中闪过一道灵光,鼓励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尊重你的选择,还有,暮云的事,还望你多多照拂。”
他不算坚毅的心里顿时注入了一股暖流,感激之余,才是真正地意识到了离别之意,生怕再站下去,会生了不舍的心思,忙摆了摆手,飞身上了屋顶,选择了她最熟悉的方式离去。
“我的小花猫,又哭了,幸亏没见着皇帝,不然还要哭得抽抽!”林无意用指腹擦拭着她的泪水。
她正欲说话,却发现不远处拥来了一帮士兵,恐怕是来寻他们的人。城门地处偏地,四下无遮蔽物,二人无法,只能屏气跳入街旁的排水沟里。
好在林无意懂得水性,不是难事。但水有些深,杨珥惧水得狠,脚踩不到底,心里更是不踏实,在那乱扑腾不说,还拼命地挂在他的身上。
未几,那帮人以为他们早已出城,又忙地追到城外去了。他们这才浮出水面,扒在街沿上。
杨珥大嚷着,“你你你别把我放下,我不想淹死!”
他无声地把她托举离开了水面,稳稳地放到街边,红着脸凑到了她的耳边,“羊儿,你离我远些,我不想在这地方要了你……”
她咬唇把他推开,“谁谁……谁说要在这破水沟旁给你了!”
他逼近了她的脸,无赖道:“你这是答应要给我了?”
她横了他一眼,不想再继续应和他的荤话。
他忽然觉得她红晕似晚霞的耳垂万分可爱,想也不想地就吮了上去,“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好地方,你想试试吗?”
虽然下意识地想说“不想”,但仍有些好奇能让他都说好的地方,究竟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