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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因为我断定哥哥不会放过城宥,更不会同意我嫁给他。可没想到,不过三天,他竟叫人送来了凤冠霞帔和珠玉首饰,准我嫁进宥王府。我颇感意外,但因为满心欢喜,到底也没想太多。只是时间仓促,我还来不及准备什么,转眼就到了出嫁的日子。
    我坐在铜镜前,戴上凤冠,又把珠花来回试戴一遍,瞥见镜中人眉目含笑,我竟愣了愣,我似乎好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
    我的确自小就被人说漂亮,梁公子当初一眼就从一百多个女孩挑中了我,他说我是广陵的春天幻化了人形,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须看我一眼,立刻仿佛置身玉兰花枝下,暗香幽幽浮动而来。我知道这是夸赞,可我从未因为被人夸赞而开心。若出身衣食无忧之家,美貌自然是最好的点缀,可我身世坎坷,且不说幼时被辗转贩卖,后来依傍也皇后和哥哥身边,每被别人多看一眼,都会给亲近之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因美貌自卑的时刻远比骄傲的时刻多得多。
    如果美貌是天神赐的礼物,我只感恩过天神一回,便是与我爱的人初见的时候。
    我取过御赐的胭脂薄薄敷了一层,双颊顿时现出淡淡的红晕,恍然间好像回到了从前一般,我的确也很久不曾这样装扮了。
    我要出嫁了啊。
    我期盼了很久的事,我以为在我生命中像一座大山一样庄重虔诚的一件事,真的发生时,原来这样自然而然。
    除了无人送嫁让我有些怅然,但我真的满足了,我发自内心感恩天神给我今天,能让我一颗心有个归宿,从此安稳度过余生。
    我正出神,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忙起身迎接,悬铃一蹦三跳进来,拉住我的手,“嘻嘻”笑道:“恭喜姐姐!诶,姐姐今天化了妆,好漂亮啊!”
    我一下红了脸,戳了她脑门一下,“就你的小嘴甜。”
    悬铃帮我披上大红盖头,牵引着我上喜轿。天公不作美,竟然下着小雨,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坐在轿中,心绪如海潮般难平,有激动,有喜悦,还有些忐忑,待走出宫门,鼓乐响起,我一颗狂跳的心总算安定一些,我偷偷掀起盖头,悄悄掀开了轿帘,想着最后再看一眼待了三年之久的皇宫。
    皇宫的金瓦在细雨中有一种独特的朦胧感。我望向高大雄伟的城楼,扫过一个个身披铁甲的守卫,心中顿生无限感慨。只是我看着看着,在一排守卫中竟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那个人身形颀长,一身浅色衣服格外醒目。他的轮廓我分外熟悉,可隔着雨帘,我不敢辨认,便急忙喊悬铃。
    悬铃三两步跑过来,见我掀起轿帘,轻声提醒道:“姐姐,你快放下,不能这样,给别人看着了要笑话的。”
    我顾不得与她说许多,急道:“你快看,城楼上那个人是谁?”
    悬铃回头望了许久,“好像是皇上,或许是来送姐姐的。”
    我听她说了是皇上,便放下轿帘坐了回去。
    是哥哥,他怎么不亲自来送我呢?他不是允准了吗?
    我仍不放心,未坐稳半刻,复又探出头去:“你可看准了,真是皇上?”
    悬铃肯定道:“是皇上没错,我跟着若初小姐那么长时间,不会认错的。”
    我一怔,“若初小姐?”
    悬铃被我一反问,也怔住了,“是啊,若初小姐……”
    我有些失神,喃喃问道:“悬铃,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儿?”
    “姐姐,我们去宥王府呀。”
    我听她这么说,又往城楼处看了一眼,半是问她,半是自语道:“那我……我是要嫁给谁?”
    “姐姐高兴糊涂了,当然是嫁给定王殿下呀。从今日起,姐姐就是定王妃了。”
    “定王?”我听到这久远的称呼,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现实,“那……皇上是谁?”
    悬铃听我这么问,又见我恍惚万分,小心翼翼道:“是……原先的宥王殿下。姐姐不知道吗?七日前,定王殿下传位给了皇上。”
    我愣住了。
    悬铃也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再说下去。
    我缓缓放下轿帘,无力地瘫坐下去。
    原来……竟是这样……
    既然知道了真相,这场婚礼便再与我无关。我变成了一只提线木偶,任人牵引着上场表演。傧相喊了拜天地,我却迟迟不动,人群中有些窃窃私语,悬铃在一旁扯了扯我,小声提醒道:“姐姐,拜天地了。”
    我僵硬地弯下了身体,配合他们作了最后的谢幕。
    我静静坐在喜塌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红色,它好像一片海一样,一点点把我包围,再一点点把我吞噬。突然眼前的红色消失了,我心猛地一跳,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眼睛,温柔又小心翼翼。是哥哥,他掀开了我的盖头。
    只是未及他开口,我先昂起头表达了冷漠,“有意思吗?”
    哥哥怔了一下,看着我满脸冰冷的敌意和恨意,双眸中的欣喜一点点凝固。半晌,他垂下头,轻声对我说:“对不起。”
    我一把拽下头上的凤冠,狠狠掼在他脚下,又“蹭”一下站起来,将桌上的糖果糕点悉数摔在地上。
    我像疯了一样见什么砸什么,见什么撕什么,只要是红色的,只要是喜庆的,我便容不下它。哥哥只默然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任我发作。我见他手边有一尊红烛,伸手就要抢来毁掉,哥哥先我一步挡了上去,一开口,语气近乎哀求:“只留下这一件好吗?”
    我歇斯底里朝他吼道:“那我呢?你有给我留哪怕一点余地吗?你都能做出来这种事,我同你还有什么情面可讲吗?我是一件东西吗?我是个人啊,我是人啊!我也有心,我的心也会疼啊,你知道心会疼是什么感受吗?”
    “我知道……”哥哥小声争辩着。
    我斩钉截铁打断他:“你不知道!你的心冷得跟石头一样,你冷漠得根本不像一个人,你根本不择手段,你永远这样,你永远这么自私,永远见不得光!除了你的事情,别人的死活根本就不重要。我根本不喜欢你,从前至少有亲情,如今亲情都没有剩下,只有厌恶,和憎恨!娶一个无比厌恶你的人就那么高兴吗?值得你去做这种卑鄙下流的事情吗?你明知娶我就是折磨我,你不肯杀了我,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受折磨吗?”
    我想跟他大吵一架,我希望他跟我吵,哪怕是骂我,哪怕是打我呢,那样也许心里还能好受一些。可无论我怎么激他,他就是不开口,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忍受着,任我发泄,他就是这样。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讨厌,越恨他这样,或许因为我心中有愧疚,可我不愿承认,我就宁可骂他,伤害他,发疯一样地攻击他。我一下跳起来,狠狠搡了他一下,朝他大吼:“你滚啊,滚出去啊!我不想看见你啊!”
    哥哥被我推得踉跄几步,慌乱中一抬头,眼中的无措和恐惧全暴露在烛光里,怕我看到,又赶忙低下头去,好半天,才怯怯地轻声对我说:“好,我出去便是,不生气了好吗?”
    我扭过脸去不肯再搭理他。哥哥慢慢挪到门口,又回身看我:
    “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我。”
    我硬着语气不耐烦道:“你走不走?”
    哥哥也不再言语,轻轻走出去,轻轻为我带上了门。
    等哥哥出门,我终于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喜塌上,看着一地狼藉,红绸剪成了碎片,合卺酒盅成了碎瓷,描金梳妆盒摔成了两半,首饰胭脂横七竖八,糖果点心到处都是。那支步摇被我摔散了,碎宝石撒落一地。唯一完完整整的,只有那对红烛,烛身雕成了一对鸳鸯,烛泪滴到鸳鸯身上,倒像是它们在相对而泣。
    我对着红烛默默流泪,过了良久,有断断续续的箫声从窗外飘进来,声音很轻很小,像是怕惊扰了我一般。我静静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轻轻和声唱了起来:
    “广陵……实佳丽,隋季此……为京。
    八方称……辐凑,五达……如……砥……平。”
    是梦吗?求这场梦快醒吧。
    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好吗?
    我整整两天不出门,不肯吃饭,也不说一句话,像雕像一般伏在喜塌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随喜烛一起流干了眼泪,如干涸的泉眼,空洞又绝望。哥哥不敢进来,但每到吃饭的时候,他都会轻轻敲一敲门,推开一条门缝,把饭菜放进来。两天过去,门口的饭菜堆成了小山,哥哥终于无法,派了悬铃来劝我。
    悬铃小心翼翼进来,捧起托盘,轻声劝我:“姐姐,不,王妃……”
    话未说完,我烦躁地一把将她手中的托盘掀翻在地,悬铃吓得一个激灵,大哭道:“姐姐,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好怕啊……”
    “你怕什么?!不就是你和他串通好了吗?你是宥王府的人,你收了他多少好处,能帮着他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们不怕报应吗?”我情绪失控地冲悬铃喊,掀翻托盘余怒仍未消,我又把手边所有能扔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我知道哥哥就在门外,我就是要故意说给他听。
    悬铃哭得更厉害了,跪下拽我的衣角:“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只是个奴婢,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扶她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喊的……可我……我已经……”
    我无奈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又是懊悔,又是痛苦,一颗心好像已经扭曲到变形一样,疼到失去知觉,我大概已经疯了吧。
    悬铃抹了抹眼泪,抽泣着劝我道:“姐姐,我没什么,只是你……你吃一口饭吧。你不吃饭,也不睡觉,殿下也跟着你不吃不睡,我真的看着好怕。他也难过,只是他不能说出来罢了……他……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这新房,我亲眼看着他布置了好久好久,每一件东西都是他精心选的,点心试了好几家,家具也是跑遍长安城打了最好的。特别是那对喜烛,买到的花样都不满意,最后是他自己刻了一对鸳鸯描出来。原本我想,他是要回广陵安家的,为什么要仔细装扮这里呢,可他跟我说,不管在哪,成亲总是一件大事,一刻都不能叫你受委屈。姐姐,就看在殿下这番心意的份上,你就吃一口吧,好吗?”
    我静静听她说完,目光一点一点扫过满地狼藉,最后停在了那对喜烛上,鸳鸯已经燃尽,徒留了满桌红泪,欲坠未坠,倔强而深情。
    我终究是点了点头,拾起一枚蜜糕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不知为何,竟是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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