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时候,他看报纸上刊登的广告寻了一份工。
替商户画一些糕点,糖果,饮品类的招贴画,虽然单幅的报酬并不多,胜在来源稳定。
他去领工时,时常碰到两位穿着入时的青年,遇到次数多了,就很自然攀谈起来,这才得知个高些的名叫冯寄青,矮一些的名章衍之,两个都是由永州到上海来念美专的。
他二人也都算是有些家底的,但平素也是大手大脚惯了,初来到大都市,看见样样新鲜的玩意都觉得欢喜,钱就如流水似的出去,家里给的生活费很快花完,短时间内又开不了口再去向爹娘讨要,只好自力更生,靠画招贴画来补贴花销。
听闻小满才中学,两个人反倒惊奇,后来他才知道,和他们一道画招贴画的还另有两名女生,都是一道美专的同学,这几个人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开始,小满也只是跟他们在碰巧遇到的时候一道交流绘制招贴画的技巧,一来二去,话又延伸到别处,渐渐混熟了,彼此便交换了通讯地址。
快放暑假时,他被寄青邀约,头一次参与了他们那小圈子的聚会,而聚会的地点正是在寄青的远房表哥,傅临云的家中。
那一日,跟着他们来到位于毕勋路的傅家洋房,人立在外头就觉出一种压迫,过来开门的是戴手套穿制服的洋人,进了那道门,又是一道门,最后到了内里,就看见那一位背着光坐在摇椅上读书,寄青恭敬地唤声“表阿哥……”,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肤色苍白,俊眉深目,是位带些忧郁气质的美男子。
这位傅先生年不过而立,早年曾在东洋留学,暂赋闲在家研究绘画,在他们这小圈子里,是个权威似的人物。
傅先生倒没有多大架子,因小满是第一次来,还特意带他参观,傅家洋房每一处都带着墨香,有一间画室,画架画笔各色颜料纸张一应俱全,又是朝南,说不出的开阔明亮。
上到二楼,又有专门一间用来收藏画作的屋子,一进去,就仿佛进了那童话里的藏宝洞似的,不得不目瞪口呆,只见各式西洋画集并古式卷轴,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地沿着架子堆放,诺大屋子竟被填得没有一丝空隙。
再回到一楼,喝茶闲谈的间隙,几个人就把自己的画作拿出来一道品评鉴赏。
冯、章二人其实专攻的是油画,两名女生则是画的中国水墨,他们专攻不同,意见也不同,难免还有分歧,这时候,傅先生就如同权威,一锤定音地指出哪里好,哪里缺了什么,哪里又能更好些,那几个听着,完完全全的心服口服。
出来之前,寄青也曾提前关照小满把平时的画作带过来,他选了一些拿出来,但这时候捧出,又总觉得有些拿不出手,因他的既不是油画,也非水墨,完全说不出来该归在哪一类。
傅先生一张一张翻看,脸上时而现出笑意,时而又是蹙眉,全看完了,他再规整成一叠还给小满,认真地道,“你这些画投过稿么?若是没有,可以考虑尝试去向报纸投稿。”
话说完,他想了一想,又再从中挑出了几幅画,有些严肃地告诫他,“若是投稿,投别的那几幅就可以。要是想太平安生,你以后就不要朝这几幅的路数走。
******
一个春囫囵着过去,到了梅雨时节,一场接一场的雨水几乎落不停的,屋里屋外又弥漫着一股湿哒哒的霉味。
难得出太阳的休憩天,水杏就把衣箱里积存着的旧衣都一一拿出来洗晾。
一不留心,翻出来好些小满旧时的衣裳,不晓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他也再不会穿的。
她把它们一件件在日头下轻轻拽平,无数的旧日尘埃扬起来,一时里,好像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有些难呼吸。
她脑子里浮现起少年现如今高瘦挺拔的模样,再看这一些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小衣裳,总觉得不大真实,难想象它们也曾正正好好地穿在小满身上过。
手指尖抚过那袖子领子,她脸上就不由自主带了一丝笑意,再盯着看一会儿,人却又糊里糊涂地发起怔,回过神来,她就仍把它们一件件收起叠好。
她再去整理屋子,又是无心的,翻出了小满小时候上私塾时遗留下来的识字簿,这书放置的年头久了,书皮发黄,纸页都有些脆了,又有习字的小册子,翻开来,纸张也是发黄发脆,但那些一笔一划稚嫩的字迹倒还墨色如新,昨天才写就的一样。
她像看着小满的旧衣裳似的,又怔怔地盯着这些字看。
隔天去上工时,她就把那本识字簿一道带到了铺子里,有闲工夫的时候,就找福顺,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让他教自己认。——福顺曾经念过两年私塾,基本的字都能够识得。
夜里下了工,做一会儿针线,她又把识字簿拿出来,再寻一张纸,一支笔,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也循着那些字的笔画,依样画葫芦地誊下来。
******
这年暑假,小满按傅先生的提议,试着向报刊投稿,这边旧作投过去了还没消息,又开始画新的,另外也仍跟冯寄青他们一道接招贴画的活。
这样马不停蹄,脑子里其实只想着要多挣些钱,便离能接她出来的日子近一些。
暑假几乎忙过一半时间,他才想起似乎好久没有煦和的消息,先寄一封信去,却如石沉大海似的没回音,他便抽出一天,按煦和曾给他留过的地址,骑着脚踏车一路到了他家所在的南市。
这一天极热,他到宋家门前时,汗早把衣服全浸了个透,不能说不狼狈,但看着宋家的宅子,因它的大和沉闷,他又觉得吃惊,一时里竟连热也忘了。
这处宅子从外头看是没有一丝洋派的,旧式的青黑屋瓦,石砌木雕的门头,直上直下高屋耸立,一道大门又是紧闭着,内里静无声息,就连炽热的太阳光照到那门口,仿佛都被吸收殆尽。
这样一处地方,似乎是怎么看都与煦和不搭配。
小满上去敲两下门,并没人过来应,他再敲两下,又等了许久,才有一名老妈子模样的人姗姗过来开门。
她道,“不好意思,久侯了。请问您寻哪一位?”
这婆子脸上是带笑的,语声也客套,目光却犀毒,短短一瞬,已把小满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还是说了来意,婆子一点头,神情松动一些,嘴里道,“原是寻四少爷的。跟我来吧。”
小满跟她进门,停好脚踏车,又走过檐廊,穿过花园。
宋家或许曾有过很发迹的一段岁月,一路上所见的木雕围栏无一不是精工细作,无意识一低头,又惊觉出甚至连脚底踩的每一块石板路都携刻了图样。
但这宅子如今却更像一位迟暮佳人,花园里的杂草久没人侍弄,朝各个方向肆行妄为地长,池塘水面上早已浮了厚厚一层水藻,像块陈年老玉似的凝滞不动,石板上的图样也早被磨的不成样子,青苔里叠生着青苔,裂纹上又还覆盖着裂纹。
四下里又是冷清,非但不见主人,一路走着,就连底下人都没有碰见半个。
婆子领他到会客厅坐下,倒杯茶送上,道一声,“您稍等会儿。”就去了。
也没有坐多久,煦和就来了,老远就冲他笑,但走近一些,小满就觉得他的神色不若平日洒脱,有什么心事似的。
他刚要问,煦和就先道,“稀客。你怎么想到过来?”
小满就也一笑,“长远没碰到你,只好不请自来。”
煦和仍笑,也不解释为甚么他这段时间渺无音讯,只说,“你随我来。”
小满就随他一道上楼,煦和的房间在西厢,外头还是旧式的雕花木门,一推开门,内里又是完全西化,地上铺着地毯,吊灯,留声机,沙发,一应俱全,最显眼是个硕大的木架子,专门拿来摆雕塑,大大小小的作品一样样整整齐齐摆着,他床边上甚至还立着个一人高的塑像,蒙着布看不见内里。
小满在沙发上坐下,眼光就不由自主好奇地留在那个塑像上,煦和看出他心思,笑着过去掀了开来,原是一尊断臂维纳斯。
小满开玩笑道,“你这是金屋藏娇?”
煦和笑道,“初学雕塑时一位先生送的,夜里和这位‘娇’对看着,实在是困不着,只好寻块布把她藏起来。”
话一落,两个人都笑。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坐着轻松闲谈,不知觉就近了饭点,煦和便起身道,“走,我们去外头吃饭。”
两个人才从楼梯往下,就听到说话声,迎面正撞见了另一拨人。
他们往下,而他们正往上,目目相对着,少不得都顿了脚步。
为首那一位半老徐娘瘦伶伶的,烫了鬈发,装扮也隆重,旗袍披肩耳环项链手镯拎包一样不缺,看人的眼神却不大方,两只眼睛尖锐得像针,又是隐晦,比那开门的老妈子高明得多,眼梢只不过不经意似一剐,就将小满从头到脚刻薄地审视过一遍。
这会儿,立在她身后几节台阶上那几名衣着光鲜的男女彼此也在不露声色地投递着眼神,又一道发笑,也不晓得究竟在笑什么。
小满有些脸热,恍惚里,回到了那一辆初到上海来时乘的电车上去似的。
听得煦和唤那女人一声,“姆妈”,他才反应过来,忙也向她问好。
她就略一点头,脸上堆起一种客气的,又有一些居高临下的笑来。
煦和又向他姆妈说,“我和朋友出去吃饭。”
那一位一听,嘴立即造作地朝边上一撇,反还有些责怪地向他道,“你这小囡,难得朋友来,怎不在家里用饭,我这就让吴妈弄小菜去。”
她话是这样说,又做出一副留人的样子,却没实际上的行动,很明显只是做给旁边人看。
煦和就回,“不必麻烦。还是不打搅你们玩牌了。”仍跟小满一道下楼去。
出了宋家大门,正午骄阳似火,小满推着脚踏车,煦和走在他边上,忽然道,“原是应该留你在家吃饭的,但我姆妈……”
他的神态有些愧疚,还有几分尴尬为难,说不下去了似的,小满就笑着截断他话头,“什么话。”
煦和就一笑,终也没将话说完。
这天又太热,再走下去,两个人就只有一搭没一搭闲谈,路过老字号的德兴馆时,煦和停下道,“就这里吧。”
两个人就走进去,寻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再点了几样小菜。
菜馆里并没有几桌在用饭的人,又是极静,等菜的间隙,他们闲谈过几句,煦和正端着茶杯喝水,小满忽然问,“宛嘉呢。也长远没见她。”
煦和喝下那一口茶水,眼睛漫不经心看窗外,似乎是滞了一下,回转过脸来时,又是惯有的笑脸,他道,“她出外观光去了。好像是去的日本。”
那时候,小满就觉得,提到宛嘉的时候,煦和总有哪里不大自然,然而直到开学,他方才知道,他们两人竟是闹翻了。
不过阔别一个暑假,再见到宛嘉时,他差些没认出来,她原先一头短发已留到了肩膀,仍是带着自来卷,看起来倒有些像特为烫的摩登卷,她远远过来,一直近到了对边,小满才唤她一声名字。
宛嘉笑问一声,“反应这么迟,不认得了?”
小满就摇头笑,又问她,“日本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宛嘉笑着埋怨,“别提了。三哥哥许诺带我观光的,结果到地方就被两个小侄子缠得脱不开身,等于在那里当了两个月孩子王。”
他们说着话,中间其实还夹了个煦和,但他一声不响的,就只自顾自地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
小满再去寻他说话,他就从书里抬头,照常的应他。
这一下子,又轮到宛嘉不响了。
两个人,倒都把对方当了空气似的。
不论他去问哪一个,他们就像商量好了,回答他的只有同一句敷衍的话,“没吵架,没有缘由。”
******
刘掌柜说起,“过两天,你随我去一趟上海吧。”的时候,水杏正拿着识字簿在认字。
逢上淡季,午饭过后还能有短暂的休憩时间,初秋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铺子里的人有的趴着打盹儿,有的在一道闲话。
刘掌柜的脸突然凑近时,她着实惊了一跳,听清楚了“去上海”三个字,心口又像被戳了一下,人一发怔,连抬头也是慢了一拍。
这会儿,打盹儿的,说闲话的,都醒了神来,几道眼光悄无声息投向这边。
刘掌柜察觉了,却也不在意,看她还有些发懵,便又正色补充,“我跟老何要去上海选一批布样,你正好跟过去学点儿……”
他话才只说了半截,又顿了下来。——因看她没有一丝犹疑地点了头。
说是过两天去上海的,其实出发时间就定在后天一大早,那天是在四更天出的门,天还不亮就赶到码头。
走得太急,水杏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只往包袱里带了一些小满平日里欢喜的家乡糕点,还有为他新做的一双鞋。
她头一次坐船,才进到船舱内,人还不及站稳当,很快的就被拥挤的人潮挤在了角落,四周闷热,暗无天日密不透风,气味也复杂难闻,好在现下已是深秋,不至于汗流浃背,她也顾不得自己,只知道小心翼翼护着包袱。
船发动了,开始朝前了,又是一时一阵的颠簸,水杏抱着包袱安静地靠在角落,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嘈杂闷热又气味难闻的船上,心里还反倒比在家里安定,在那颠簸里,甚至不知不觉阖了眼睛睡过去。
船足足的驶了一天,将近午夜时候方才靠岸,舱门一开,就有一大群的男男女女心急火燎地闯进舱里来,嘴里操着五湖四海的方言,手里举着写有各个旅店名字的木牌,拖这位拉那位地争抢着生意。
经常坐船的人,就晓得将他们挥开,嘴里再不耐地回绝一声,照样笃笃定定上岸去,水杏头一次出门,这会儿,左右两侧的衣襟都被两只不同的手拉扯住,两张嘴又同时对着她喋喋不休一声压过一声地大声讲话,她哪里碰过这架势,怵又慌的,偏又口不能言,涨红了脸也憋不出来一句话,只能不停摇头,窘迫得差一些掉下泪来,好在刘掌柜发现了,及时过来替她解了围,这才挣脱出来。
下了船去,扑面来的就是深秋午夜逼人的寒气,刘掌柜和老何情不自禁打了哆嗦,嘴里骂一声,水杏裹紧了袄子朝前看,天是黑的,路也是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在船上呆了太久,脚再踏在地上,每走一步,又都好像踏在棉花上似的不自在。
这样朝前走一段,就有一辆马车过来接应他们去旅店,刘掌柜和老何坐在前头,水杏就一个人坐在后头,风尘仆仆再朝前行进。
一开始,刘掌柜还与那赶车的一来一去聊几句话,渐渐的也不再响,四下里极静,只有风声混着车轱辘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不间断地响。
这马车四面透风,一阵阵的,刮在脸上身上像刀,水杏就紧抱着那包袱一动不动蜷着,生怕动一下,连仅存的热气也散了。
忽然,她听见老何小声叹道,“人再灵敏,哑子总还不中用。”
他说得极轻,有些像是无心的玩笑,又分明带着恶意。
刘掌柜睡着了似的,并没应声。
这一声话在夜风里扩散了,很快消遁不见。
她的两只手就握在一道绞紧了,直到下车去,也再没松开。
刘掌柜在金钱上是素来吝啬的,这一晚便是下榻在一处脏旧的小旅店里,到了这个点早已没了热水,水杏就拿凉水洗漱,在还散着上一个住客头油味的铺盖上合衣蜷到了早晨。
隔天,在旅店边上的早点铺随便吃了些烧饼油条填肚子,又脚不停蹄地去铺子里看布样,好容易忙完,距离着坐船回去又只余下一点空档时间,水杏比着手势知会刘掌柜一声,就挽着包袱走出去。
她手心里捏着一张纸——从前那一位姓蒋的女人来访时候写给她的地址,说她或许今后能用到的。
她看见空着的人力车就拿着纸上去比划着询问,然而人力车夫识字的却也少,心里越是急,越问不到,不知道问到第几个,才终于寻到了一个能认识字的车夫。
人力车拉着她在四通八达的马路上一路地穿梭,这都市的繁华风光在她眼跟前不过是走马观花地掠过,到了地方,给了钱,下了车,才不过走了两步路,突然听见一阵笑声,她循声望过去,就瞧见相隔不过十多步的距离,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少女正有说有笑地预备过马路去。
这一群人,都处在最好的年纪,又是风华正茂,恰似一轮轮初生的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
她的眼睛又落到其中一个的身上。
只看他穿身雪白衬衣,眼睛黑亮有神,人又挺拔,嘴角眉梢都噙着笑,走在明亮阳光下,完全全意气风发的俊秀少年郎。
她就立在远处痴痴地看,心里轻唤一声,满。
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包袱,要想上前去,然脚步却被黏住了似的,一步也动不得。
不过这样略一踟蹰,他们已走过了那个路口,再望不到了。
这日,小满是跟冯寄青等人约好了一道前往南市看绘画展览的,跟他们有一段时间未碰面,几个人原本有说有笑,气氛极好,过马路的时候,他的心不知道怎么忽然抽紧一下,人一怔,本能回头去,只看见一轮明晃晃的秋阳晒着一条熙攘的街,再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