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脸上渐渐积起怒色,眼神转为阴鸷,沉沉道:“你怕什么?”
洛婵神色凄惶,下意识摇首,天子略略探身,冷笑着道:“朕听闻,洛丞相意欲将你许配给朕的二皇兄,怎么?你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声音有着压抑的怒意,如雷霆万钧,众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着的金樽被砸了出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滚落在洛婵赤裸的足边,她吓了一跳,浑身瑟瑟发抖起来,险些跌倒。
年轻的皇帝满面怒容,目眦欲裂,厉声骂道:“既然如此,那朕送你去与他作伴好了!来人,把她的双腿给朕砍下来,一并送给雍王!”
洛婵惊得脚一软,跌坐于地,几个内侍冲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脚要往外拖去,曾戴着镣铐的脚踝上有着大片青紫的伤口,瞧着十分可怜。
甚至有人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惊慌失措间,少女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然而她只是哭,却并没有求饶,任由自己被那几个内侍拖行着,越来越远。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且慢。”
这一句引起了殿内众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说话人的方向,龙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如一柄屹立的□□。
天子眼中怒意未散,却瞬间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转过来道:“怎么?将军要为她求情?”
定远将军刚刚才平定北漠之乱,班师回朝,其官职位列武官之首,功劳重大,日后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万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开罪了他,与他说话时,还要装作和颜悦色的模样。
迟长青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看向殿门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婵,道:“启禀皇上,臣愿以手中十万兵权,与定远将军一职,换得此女为妻,还请皇上成全。”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就连龙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他的眼中露出了堪称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双目盯着迟长青,嘴里还要故作讶异道:“将军可是认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将军若是喜欢美人,回头朕让人挑一些,赐给你也就是了。”
迟长青眉眼低垂,语气却很是坚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还请皇上成全。”
这是要美人不要权势了啊,众臣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门口的洛婵投去炽热的目光,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鸦羽般的青丝散落,白衣宛然,阳光洒落下来,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愈发明艳。
美则美矣,可若真的要他们为这区区一介女子放弃大好的官途,试问谁能做到?
想不到这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定远将军,还真是个情种。
上方的天子也是这样想的,他仔细地审视着迟长青,沉默许久,才抚掌笑起来:“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是个人都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快慰之意,他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这洛氏女虽是罪臣之后,却生得如此倾国之色,倒也不算辱没了将军,将军此番平定北漠,这样大的功劳,朕正愁不知如何赏赐,如今将军有此要求,朕自当满足。”
他说完,便扬声道:“来人啊,拟圣旨,将洛氏女许配给迟长青,不日完婚!”
只这一句,原本的定远将军就变成了迟长青,天子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后朝中再无定远将军,而迟长青也变成了一介白身。
洛婵还愣愣地跪在殿门口,不明白事态为何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下首立着的迟长青。
那人正回首看过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目光深邃却锐利,如同内敛的刀锋,那种迫人的气势已被藏了起来,仿佛刀已收入鞘中。
……
定远将军以十万兵权作为交换,执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婵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师,几乎大街小巷都能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说定远将军纵使少年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也有些人恨铁不成钢,说他太意气用事,眼皮子浅,竟甘愿为区区女子放弃权势高位,若是老将军还在世,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还有人色迷心窍,在肖想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绝色姿容,竟然能引得定远将军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总之,众说纷纭,甚嚣尘上,倒叫那些倾慕定远将军的闺中少女们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将这洛婵恨得牙痒痒,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沦为阶下囚了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将军的心。
这一切,是洛婵都不知道的,她是当今圣上亲口赐婚,许配给了迟长青,这会儿正在筹备婚事。
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
距离洛婵入宫献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为迟长青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的急不可耐,连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而有心人却从中能看出来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这一日,天还未亮,洛婵被几个婢女妆扮着,洗漱梳妆,长长的青丝挽成发髻,点缀着金钗花钿,胭脂淡扫,只是眉间总是拢着一点散不开的郁色,使她原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显得动人,令人心生怜惜。
即便是披上了大红的喜服,也未曾将这忧郁之色冲淡半分,她忧心父兄母亲的下落,可这几日来,这里伺候的下人都是半声不吭,宛如哑巴似的。
他们不跟洛婵说话,就仿佛她是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让她做什么,她就要照做,这座别庄是宫里的,在出嫁前夕,洛婵仍然被紧紧攥在宫里那位天子的手里。
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十万兵权的筹码,是至关重要的人质。
她的身上烙着迟长青的名字。
第3章 世事无常,如风云之变,朝……
早春二月间的清晨,京师的天气还很严寒,呵气成霜,朝阳升起的时候,午门已开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自门内一步步走出来。
除去了武官的官服,迟长青此时穿着一袭玄色的长衫,他的眉目生得十分俊朗,即便是如此寻常的衣裳,由他穿来,也是气宇轩昂,龙姿凤章,令人见之心折。
他一出现,几名昔日的下属连忙迎上去,潘杨率先开口唤道:“将军!”
迟长青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平淡道:“什么将军?”
潘杨一顿,八尺高的男人竟然红了眼眶,道:“是,是属下……是我口误了。”
另一个副将李奕却道:“主子如今作何打算?”
“打算?”迟长青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道:“虎符交了,我自然要去拿我的赏赐。”
李奕也笑道:“是,主子今日大喜,我等是要好好恭贺一番。”
潘杨却愤愤道:“洛泽之和他的老爹,从前与主子诸多为难,如今为了他那妹妹,主子还要搭上自己的——”
“潘杨!”李奕面上的笑倏然一收,向他使了个眼色,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潘杨面有不忿,到底是没再开口,迟长青却什么也没说,像是在思量着事情,李奕怕他不高兴,又道:“主子要回去成亲了么?”
迟长青回过神来,却道:“不急,我先去见一个人。”
“主子想见谁?”
迟长青淡声道:“雍王殿下。”
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潘杨满面错愕,小声对李奕道:“主子这是要去找雍王殿下炫耀炫耀?”
率先抱得美人归?
李奕满面无奈,指了指他,道:“你迟早要栽在你这张嘴上。”
他说完,便策马跟上迟长青,潘杨挠了挠头,也连忙追了上去。
雍王是今上的兄长,新帝登基后,他便重病,在一处别庄修养,明面上是养病,实则是囚禁。
按理来说,迟长青如今是一介白身,想见雍王不是一桩易事,但他在交出虎符时,特意求了圣旨,新帝正高兴间,随口便允了。
没了兵权和官职,如今的迟长青,什么也不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不足为惧。
迟长青顺利入了别庄,见到了雍王秦瑜,他坐在院子里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见到了老友一般,招呼道:“你来了,未寒,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迟长青的目光扫过他的双腿,毫不意外地道:“腿断了?”
秦瑜表情不变,从容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一个阶下囚,他应了一声,道:“断了。”
他伸手比了比膝盖的位置,道:“从这儿往下,没有知觉了。”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那可真是遗憾。”
他平静的语气和话完全是两个意思,秦瑜失笑,道:“我都落得如此地步了,竟还要受你的奚落。”
迟长青没什么表情地道:“只能说,你这人实在是让人怜悯不起来。”
就算他被囚禁在这别庄了,却还拿着一番主人的派头,迟长青知道这人肚里有十八道弯,所以绝不会轻信了他,否则吃亏的就是自己。
他不欲多话,直言道:“近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特意来与你知会一声,人我是保下了,没叫她与你一起断腿,也算还了你当初的恩情,日后你我恩怨皆尽,我们迟家也不再替你们姓秦的卖命了。”
秦瑜面上难得闪过一丝异色,他按住梨花木圈椅的扶手,踌躇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大概是迟长青头一回在他面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剑眉微扬,地道:“不知道,你的亲弟弟,你不比我了解么?在我交出虎符之前,怎么可能见到她?”
秦瑜抿了抿唇,道:“原是我对不住她。”
迟长青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秦瑜,过了一会才道:“你是真喜欢她?”
秦瑜不语,他鲜少有这样不说话的时候,迟长青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事情,道:“我还道你要与她议亲,是受了洛相那老狐狸的撮合,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他说着,又道:“我倒真的对这位洛氏女有些兴趣了。”
秦瑜垂眼,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不为所动,道:“我并不想知道。”
他抱着双臂,靠在树边,清晨的朝阳自树梢落下来,将他原本就英俊的眉眼勾勒出金色的光影,漫不经心地道:“我会派人将她安置好,叫她吃穿不愁,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说完,迟长青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袍,道:“言尽于此,你我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
他不欲多话,利落地告辞,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秦瑜的声音,一贯从容平静的语气变作了请求:“未寒,你待她好些……”
后面说的什么,迟长青没听,他连停都没有停留,大步就迈出了院子,心里想,待她好些?想得美!
迟家替你们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也没见你们姓秦的对我们好些,如今我不卖命了,还要帮忙养你未来的媳妇?
怎么便宜都叫你们占尽了呢?
……
拜堂的时辰是在傍晚时候,洛婵被送入了喜轿中,她茫然地看着身上的婚服,满目都是大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疼,却又恍惚生出不真实的感觉来。
她从前想过自己成亲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怪异,她要与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成亲了。
去年年底,她才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纳采问名,那时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后要成为王妃的,可如今,他们都像是失忆了一般,再无人提起此事。
世事无常,如风云之变,朝夕不测。
洛婵想,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她只想知道爹爹、兄长和娘亲他们的下落。
若是……若是求一求这位定远将军,想必他会愿意告诉她的罢?
一点细小的水珠自喜帕下滑落,打在衣襟上,晕染成一朵小小的水迹。
洛婵如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地拜了堂,被推入了婚房之中,耳畔喧嚣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了下来,直至安静不可闻。
她坐在喜床边,揪着婚服的衣摆,等待着她的夫君前来,心里反复地斟酌着用词,要如何发问,在怎样的时机才算恰当。
洛婵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所以当盖头被揭开的那一刻,明亮的烛光扑面而来,她是全无防备的,整个人往后一缩,眼中透出了惊慌失措的意味,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邃而冷清的眼眸。
迟长青借着烛火打量她,太柔弱了。
他心里想着,少女的脖颈纤细,如同娇嫩的花茎,只消他一伸手,都不必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给掐折了。
洛婵紧张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打好的腹稿此时全然派不上用场,她被关在别庄里,已好几日未曾与人有过交流,此时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