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便如此过去。到宣宁三十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值得提出来说道的事。
几十年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国库渐盈,李氏皇朝开始具备反击北狄的国力。而北狄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也再次蠢蠢欲动。
来,惩而诛之,去,备而守之。
自古至今,于边患,华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几分血气者,无不奉此为圭臬。
正当壮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边,且颇有作为。
在他亲自的调度和谋划下,几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对北狄的军事胜利。这个时候,当年的平阳侯姜虎已经因病去世,但他的儿子姜毅横空出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继承了其父的军事才能,堪称战神,二十岁领兵上阵,再一次取得大捷。虽非决胜,却令北狄内讧加剧,这一次直接导致裂为东西。西狄弱而东狄强,西狄王欲与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对付东狄,这几年频频遣使东来,最后提出为王子求娶金熹长公主的请求。
王子去年曾随使者来到京都,偶遇金熹长公主,十分倾慕,回去后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如此的和亲之请。
金熹长公主这一年二十岁了,花容月貌,不知为何仍未婚配。在蓬莱宫深居了二十年,当时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万分不舍,但最后,还是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长公主。
据说长公主从京都西永乐门离开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莱宫门的姜太后在永乐门上独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浓,华发星点,身影萧瑟。
菩珠就生于金熹长公主和亲塞外的次年。
岁月如水,光阴流淌,又过去了七年。
到了宣宁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将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长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晋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陈太后的侄女陈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义,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干,七年前对北狄的战事里,明宗派董乾统筹钱粮。他也没有辜负帝恩,调度出色,后被授车郎将,成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隐有追赶姜家分庭抗礼的态势。
最后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阙妃进宫迟,当时明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与几位皇兄年纪相差颇大,兄长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这一年,明宗也将近五十岁,龙体日渐欠安,太子却早过而立,正当少壮。
论自身,太子聪颖好学,宽仁厚爱。
论护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说,年轻的平阳侯姜毅,与太子亦亲亦友。武有这些战功赫赫的实权军方人物,文,则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为首的京辅士人文官集团。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犹京辅士人重太子,而京辅士人重太子,无异于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对于曾定掌乾坤又辅佐自己坐稳帝位的嫡母姜太后,无疑始终是怀着极大的敬重之情,但这位幼时与嫡母太后亲密无间的皇帝,成人后心态有变。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许也与这种变化有关。
太子越光华照人,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进言,倘若说早年,皇帝对自己的喜恶还有所克制,随着年纪老去身体衰微,竟渐渐不加掩饰,常以太子奏对有误而加以斥责,甚至当着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厉色。
少壮太子,衰微父帝,在权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无解之题。
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与狄近邻,是一个古老的北方小国。据说上古时代,阕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肤,貌异美,后周朝时,东迁安居立国,遂与中原通婚往来,到如今,千年之后,阙人无论容貌章服、文德刑政,与中原王朝皆是无二。
又传言,阙人先祖曾获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惊人,阙人男子则骁勇善战,借先祖择定立国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势自保,国虽小,却绵延生息,代代不绝,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乱之际,遭狄人多次侵袭,亦始终自立,未尝被叩开关门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战在即,姜太后备战之余,遣使者面阙王。阙王审时度势,毅然决定出兵助姜太后。战后,阕王领国归附,被封武德天王,赐国姓。宣宁二十二年,阙王女儿入京都,封贵妃,次年诞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阙妃容貌极美,明宗宠爱,本就子以母贵,又是隔了多年之后中年再次得子,且据说阙妃生产前夜,明宗梦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来,醒来以为吉兆,待阙妃真产下皇子,当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儿,一岁便封秦王。
从他封号,便可窥知父皇对四弟的宠爱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负父皇所期,文武双全,十六岁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军四卫之一鹰扬卫郎将,掌长安蓬莱两宫的北宫门戍卫要职。
太子难以忘记去岁春日所见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浓,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后,不愿立刻回到那个到处都有耳目监视的东宫,微服来到蓬莱宫附近的城西渌水岸边散心。
春光媚人,他却心思重重,始终无法开怀,想着昨日自己舅父大将军梁敬宗暗传的信。
舅父向他转达了些消息,并再一次劝他,务必做好周全准备,以防万一。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全力帮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废,即便能够苟活于世,恐怕也是比死还要悲惨。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为自己必须要做这样的艰难抉择。
他立在桥旁酒楼之上,凭窗远眺,怔忪之时,忽见一个少年郎从北面自己方离开的蓬莱宫方向纵马而来。
少年衣绯衣,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前翠羽,后旌旗,胯下骑着那匹上个月西域才远道而来进贡给皇帝的大宛天马,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护卫的簇拥之下,径从渌水桥上疾驰而过,留下身后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后,驺奴们驱着来自太厩的十几头悍烈猎犬紧紧奔随,犬吠与子弟发出的纵情狂呼交错,惊得路人纷纷夺路闪避,指指点点。
皇城里的道路,除非是有来自城外的紧急信使,否则不允纵马。
而那马队迅疾如风,没有丝毫缓势,在那绯衣少年的骑领之下,转眼到了城门之前。
城卫远远瞧见,认出来人,早已大开双门,俯首拜在路边,等那少年从面前经过。
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儿,看他样子,似是刚从祖母姜太后那里出来,趁着春光,去往城西太苑游猎取乐。
少年游,王孙公子为驾伴,五侯子弟争羽卫。钟鼓馔玉,俊游射猎,踏马天街,俾睨玉京。
这就是深得父皇之宠的天之骄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越偏爱于他。
爱到何等地步?
两年前,四弟十四岁的生日,父皇醉酒,对身畔侍奉着的宦官沈皋说了一句话。
他说: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观秦王甚好。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废长立幼。
沈皋惶恐无比,当时长跪不起。
父皇当时说完,似也醒酒有些懊悔,随后未再提及半句。
这件事最后辗转传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会传到他另外两个年长的弟弟耳中。
阙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与自己母亲梁后宫中居住,经常跟着自己读书射猎。
所以和晋王楚王两个弟弟不同,太子对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幼弟,一直怀了很深的真挚感情。并且,这个幼弟,他对自己也非常亲近,全然信赖,太子能够感觉的到。
兄弟亲厚,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两个弟弟得知了这话会作何感想,但是自己,当时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后之言,他觉得也只是失落与悲伤,为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获得父皇认可的失落和悲伤,却未对四弟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为他什么也不必做,便获得父皇还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无上宠爱。
是的,姜太后虽也亲厚于自己,常勉励教导,但在四弟七岁那年他们的姑姑金熹大长公主远嫁塞外之后,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欢膝下之时,祖母的眼中才会露出欢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为四弟能够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然而自己,从小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从他知事起,伴他长大的,就只有无时不刻的惶恐与迷惑。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三十多次如此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过一次像四弟这般无惧惹来御史弹劾的随心所欲之举?
没有。
一次也没有。
第5章
“啪”的一声,灶膛里的柴火爆出一簇火星子,四下溅开。
菩珠喝完最后一口蜜乳,再次拨了拨火,盯着那簇划出了道道炫耀光迹却又迅速消失不见的火星子,目光淡漠。
祖父之罪,万般之苦,皆源于前太子李玄信。
先帝明宗朝宣宁39年,她八岁时候的事,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初秋,姜太后不慎受寒染恙,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病情汹汹,一度甚至病危。
姜太后虽已三十年未再现身朝堂,但余威不减,上从明宗、诸皇子皇孙、后宫嫔妃,下至文武百官,无不日夜守候,焦急待讯。好在经太医诊治,终于化险为夷。但太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听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有在秦王过来逗乐她时才会笑几声,其余大部分时间独处卧床,饮食也是日减,似有灯尽油枯余时不多之状。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李玄信又得一个消息。上月他代天子领三公九卿诸大臣依礼法在南郊祭天,沿途众多百姓远远跪拜,窥见太子容貌服色如同天人,激动齐呼太子千岁,呼声之高,竟隐隐入城。此事当日就被有心之人传到了明宗面前,据说明宗沉默,应当心中不悦。
自姜太后病后,朝堂下便有流言汹涌,道皇帝至今未动太子,全是顾忌姜太后的缘故。一旦太后去了,恐怕会有一场大变。
太子问于母舅大将军梁敬宗。梁敬宗再次劝逼宫。这一次,太子终于被劝动,决心孤注一掷,趁父皇对自己下手之前先行逼宫让位,待登基之后,尊父为太上皇。
他们的举事失败了。
当日,梁敬宗被杀于宫门,随同逼宫之众全部当场被戮,长安宫中,宫门内外,杀得到处人头滚滚。
此事震惊了朝野,然而,还只是个开始。
明宗下令彻查,查出众多同谋,其中最显赫者,有三。
一是姜太后之侄,当时的南司十二卫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二是当时担职不过才半年的北衙中央禁军鹰扬卫郎将,秦王李玄度。
第三个人,便是自己的祖父,太子太傅菩猷之。
姜毅作为南司十二位的大将军,主皇城防卫,他的罪名是虽未直接参与,但明知太子举事,知情不报,首鼠两端,与同党无二。
秦王玄度,身为北衙卫郎将之一,当护卫皇宫。他当日借故离开京城,虽未直接露面,但竟将符令交亲信,三千鹰扬卫士兵形同虚设,梁敬宗的叛军就是从他所屯卫的北门入宫,长驱直入。
据说明宗当时为此暴怒,以致呕血。
姜毅下昭狱待罪。背叛了自己的昔日爱子,则削去王位,押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龙兴之地。
那里有座无忧宫,专门用来囚禁重罪宗室皇子。宫名无忧,实则高墙壁垒,方丈之室。
上一个被送到这里的,是太宗朝的一个宗室。不到两年那个宗室就发疯了,一日高呼墙上有洞可供出入,狂奔而去,结果一头撞墙,脑浆迸裂。
菩珠不知姜毅和李玄度是否真的犯下若罪名那般的罪行。但想想,他们确实各有道理去随梁太子冒险举事。
老平阳侯姜虎在当年战后,娶梁老侯爷的孙女为妻。姜毅的母亲就是梁皇后的长姐,姜毅本就是太子党,根本不可能割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姜太后隐退,姜家跟着不再出头争势,除了姜毅还位高权重,官居南司大将军外,余者几乎半隐,在朝堂从不发声,相对应的,陈家和董家倒纷纷起来,尤其董家咄咄逼人。
他自然希望梁太子顺利上位。
秦王玄度更是有他参与的理由。
虽有传言说他十四岁时,明帝曾醉后流露出改立他为太子的意思。但他上位的可能性,几乎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