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太医都说漏了嘴。
霍暲听到她不肯喝药,面色沉怒,大步走了出去。
纪云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她本不是多病的人,近来却接连病了两场,看起来便分外虚弱。
霍暲快步走到床前,抬手掐起她的下颚,五指几乎陷入她脸颊。
纪云岫睁眼看他。
她依然安安静静,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以为你这样,我会心疼你?”霍暲声音带着几分切齿,“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心疼你半分。”
纪云岫眼睫低垂,没有答话的意思。
她和霍暲早已无话可说,他们之间没什么误会,只是谁都不甘心而已,一开始他恨她嫁给阿暄、她也恨他娶了姐姐,到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也分不清谁对谁错。
其实吧,成王败寇多正常的事啊。
她和阿暄输了,自然是任人宰割。
她就是没认清这一点,一直仗着他还在意她,所以哪怕被关在深宫之中也觉得这日子不是不能过。
纪云岫的泪水慢慢涌出眼眶。
她以前很少哭的,不管遇到多少委屈,她都会当场打回去。她才不要没出息地掉眼泪,谁欺负她,她必然要以牙还牙,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好欺负。
自从遇到霍暲,她才变得爱哭起来。
她在他面前特别娇气,手掌擦破了皮都要掉几颗眼泪骗他的亲亲抱抱。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霍暲骤然对上纪云岫的泪眼,心脏不由自主地一缩。
她又想骗他。
上次她这样朝他哭,接着便往他胸口扎了一把匕首。若非插得不深,他早就死在她手里了。
她为祁王求他、为祁王守贞、为祁王想取他性命,她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凭什么要他心软、要他心疼?
“纪云岫,”霍暲说道,“你这一招没用了。”
纪云岫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的眼泪本来就没人在乎,所以她从来不哭的。
她只是太难过了。
滚烫的泪水滑落到霍暲指腹上。
霍暲蓦地收回手。
他的心仿佛也被那泪水烫到了。
“让我去看看他。”纪云岫哭着说,“就一次,霍暲,就一次,让我去看看他。等他好了,我就再也不见了他,我一辈子都不见他了。”
霍暲立在床前看着她泪落如雨。
她只会为了别人求他。
霍暲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
纪云岫眼泪一滞。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却发现自己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纪云岫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颈边。
她的体温有些滚烫,眼泪也同样滚烫,她的伤心和难过全都透过两个人紧贴着的肌肤传遍霍暲的四肢百骸。
连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孩子也让她这么在意。
她的无情,从来只对他一个人。
霍暲抱着纪云岫到了东宫,一路上引起不少人侧目。他浑不在乎,将纪云岫抱到了太子的居处。
皇后正忧心忡忡地守在塌前。
见到霍暲过来,皇后先是一愣,接着便看见了霍暲怀里的人。
皇后起身说道:“我刚叫人重新熬药了,我去看看好了没。”她越过霍暲两人往外走,把屋里的空间留给纪云岫和霍暲。
霍暲把人放到床前。
“看吧。”他冷声说道。
她又不是太医,过来看一眼还能把人看好不成?
纪云岫刚恸哭一场,又还在病中,身体不免有些虚弱。
她身形晃了晃,全靠抓紧霍暲的衣袖才在床前坐稳。
她看向床上紧闭着眼的小小孩童。
若非她心有所感,兴许他会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而她被困在梅林深处,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纪云岫抬手去摸小太子的额头。
那微温的手掌覆笼上去时,小太子动了动。他拧着小眉头,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别睡了。”纪云岫轻声唤他。
小太子眉头竟慢慢舒展开。
他感觉自己在做一场很好很好的梦,梦里纪云岫对他笑了,就像对街上那个小姑娘一样。
想到街上,他小小的眉头又聚拢起来,那么多人把他们围起来,车里的人肯定是父皇无疑,父皇平时就把她关起来,还总是那样伤害她。
父皇把她抓回宫,会不会对她做更可怕的事?
他心里生出一阵惶恐,只恨自己才六岁,没办法保护她。
他什么都做不了。
眼泪从他眼角涌出。
“别睡了。”
纪云岫又唤了一声。
小太子的心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是她在叫他吗?
她没事吗?
小太子本来浑身没有力气,这一刻却努力抬起了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纪云岫关切的眼睛。
小太子恍惚间想起病中听到的对话。
——娘娘,你还是好好调养身体,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住口!琮儿就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
他不是母后的孩子。
他肯定是她的孩子。
要不然为什么他每次看到她都又想亲近又很难过?
小太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紧纪云岫的手。
“你为什么不认我?”
他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
☆、第 13 章
纪云岫答不上话。
父母都会喜爱自己的孩子吗?她从小到大都是不被喜欢的那个,和这孩子完全不一样,她冲动任性,总想东搞西搞,永远不会安安分分坐下来看书,要不然她也不会和阿暄臭味相投好了那么多年。
当初有人嫉妒她和阿暄玩得好对她下药,想污她清白,她没有忍气吞声,反而直接把人扭送去官府。
父母不觉得她做得对,只觉得她丢人,遣人送她去外祖家“避风头”。
外祖父也不喜欢她,她在外祖家过得不开心,才会想去寻外出访友的阿暄。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途经义州遇上了霍暲,霍暲和阿暄不一样,他总是正儿八经的,板起脸来训她话的时候有点严肃,叫她不敢造次,偏又很想和他亲近。
她就此缠上了他,缠出了那么一段孽缘。
对上小太子含泪的眼睛,纪云岫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生下他之后,便被告知他会成为姐姐的孩子、成为大魏的太子,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不过是个苟合而生的私生子,她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他留在她身边怎么比得上当皇后的儿子。
她不能告诉他,他本不该出生的。
“既然醒过来了,就好好喝药,不要叫你母后担心。”纪云岫只能这样叮嘱。
小太子鼻子更酸了。
他执着地攥紧纪云岫的手,哽咽着想讨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不要我?”
纪云岫心头直颤。
她想到那曾经缠绕着她许多年的疑问。
她曾经也那么想要一个答案。
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