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问住了梅芸芳。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那你也别答应得那么爽快啊。”
陈老三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想?徐主任说了,要是咱们不乐意,他就挂电话了,这个钱是公社借给咱们的,咱们要是嫌多,可以少借一点。要真挂了,你说咱们怎么办?”
这下轮到梅芸芳说不出话了。
那边马主任打了电话,就去找会计开了条子,拿了三十块出来,递给陈老三,并让他打了个收条,然后就放他们走了。
三人饥肠辘辘地出了刺绣厂,赶紧去火车站买票。
路上,梅芸芳还一个劲儿地抱怨:“早知道就不花两块钱开房的,咱们今晚就回去,还能省两块钱。”
这愿望注定要落空了,过年探亲回乡的人多,火车票很难买,当天的肯定没有,只买到了次日的站票。
站票就站票,能早点回家就行,三人买了票回了招待所。
没有吃的,只能灌热水垫肚子,可光喝水哪挡饿啊,还弄得大晚上的跑了无数次厕所。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三人实在饿得难受,退了房,带着行李一边走去火车站,一边想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可这年月粮食多珍贵,他们没钱没票,上哪儿找吃的去?只能一路挨饿,踩着满地的雪去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时,布鞋都进冰水了,冻得脚丫子冷冰冰的,难受极了。
陈小鹏再也憋不住,抱着头蹲在火车站里哇哇哇大哭起来:“我要吃饭,我要饿死了,我再也不想来这个破地方了……”
听起来是很可怜,让一些大妈嫂子小姑娘生出了怜悯之心,可扭头一看,是个大小伙子,长得比自己还结实呢,有什么好可怜的?
大家赶紧收回了目光,也不搭理陈小鹏。
只有梅芸芳有些不忍,但不忍心又怎么样,没票就只能饿肚子。她抓住陈小鹏的胳膊劝他:“小鹏别哭了,等回去,妈给你做好吃的。”
“不要,我现在就要吃,我现在就饿了!”陈小鹏从小霸道惯了,这时候也不讲理。
陈老三听得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吃吃吃,就只知道吃,老子要拿得出来啊。你别想着吃了,回去就给我下地干活挣工分。”
陈小鹏没料到自己来兰市一趟,好处没捞着,还要回去干活,当即不干了,撒泼耍赖:“不要,我不要干,妈,我不要下地挣工分。”
梅芸芳心疼儿子,抓住他的胳膊:“好,小鹏你别哭了,妈……”
“好什么好?”陈老三一口打断了她的安慰,“慈母多败儿,今年他都16岁了,陈阳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但能拿满工分,还经常出去修水库,挖水渠,铺路挣钱。他呢?高中没考上,也不下地,要老子养他一辈子啊?”
梅芸芳可不乐意他抬举陈阳,批判自己儿子,没好气地说:“陈阳那么好,那么能干,你这个当老子的沾了什么光?连他换地方了都不知道,他再有出息,有什么用?以后你还不是要靠咱们家小鹏。”
陈老三被她这话弄得很没面子,不爽地说:“随便你,你要惯着你这儿子,那你娘家的三十也别想还了,我们明年后年全家都等着饿肚子吧。”
陈老三如今瘸了一条腿,工分本就比去年挣得少,而且还要还公社这三十块钱,他们家可不就得饿肚子。
要想不饿肚子,陈小鹏就得下地,这就是他们家如今的状况。
陈小鹏见梅芸芳不吭声,抓住她的手说:“妈,我不想下地,我不想晒成木炭,我想去当兵啊,你找陈阳,让他带我进部队好不好?等我进部队,当了大官,我带你们进城享福。”
梅芸芳当然想。这次之所以特意带陈小鹏来找陈阳,她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
陈小鹏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能回家务农。她舍不得儿子吃苦,所以想着过来找陈阳,打打感情牌,让他看在陈小鹏是他唯一的兄弟的份上,拉陈小鹏一把,谁料到,陈阳竟然跑了。
人都找不到,怎么让人帮忙?
“这个以后再说吧,小鹏,你年纪还小,回家帮忙干点活,挣了工分,咱们家才有吃的,不然我们都要饿肚子。”梅芸芳耐着性子劝说。
陈小鹏气得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妈,你一点都不疼我了,我不要啊……”
梅芸芳被他哭得头晕,干脆也不劝了。
陈老三以前不觉得,现在看这个儿子长得比他都高了,还动不动就哭,恼火得很:“不上工那就别吃饭了,你等着饿肚子吧!”
陈小鹏第一次发现,撒泼打滚在他们家也没用,哭闹了一阵,火车到了,人群拥挤,生怕挤不上去,他也顾不得哭了,赶紧跟着父母挤上了火车!
因为没有票,在火车上也买不到吃的,陈小鹏饿了一路,回到家,已经整整四五天没吃
东西了,他饿得差点晕倒,赌咒发誓地表示,再也不去兰市了。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又被折腾了一番,看起来像老了好几岁的陈老三也打消了再去找儿子的念头。这样的事再来一回,他可受不了,就当没生那个不孝子和不孝女吧。
——
岑卫东放下了电话,转身回房。
陈福香刚好给孩子换好裤子,扭头问他:“明天就要回去了,给谁打电话呢?打了这么久。”
岑卫东接过她手里的孩子,往上举了举,逗得孩子哈哈大笑。一边哄儿子,岑卫东一边说:“打回了前进公社。”
陈福香一听就这个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她顿了一下问道:“他们回去了?”
“回去了,三个人饿了四五天,回到村子里就跟难民一样,还欠了六十块钱的外债,这下是再也不敢出来找你们兄妹俩了。”岑卫东有些快意地说。
他们当初都那么对福香了,如今还好意思拖家带口来找福香兄妹,脸可真够大的。这次就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若不是明天就要回兰市了,他肯定还要想办法让陈老三他们多在兰市流浪一段时间,多吃点苦头,最后被当作盲流遣送回去。
陈福香也觉得痛快:“不来最好,就算再找来,我也不会给他们一分钱的。”
岑卫东摸了一下她的头:“放心吧,他们以后肯定不会再来找你们兄妹了。找你们一趟代价太大了,钱没赚着,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们回去就下地干活挣工分还债呢,听说连陈小鹏也被陈老三押到地里干活了。”
六十块,省吃俭用两年他们都还不清。
听到这话,陈福香觉得解气极了:“陈小鹏都16岁了,早该下地干活了,我哥哥12岁就下地。不提这几个讨人厌的家伙,你看着孩子,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了。”
“嗯。”岑卫东点头,把孩子抱了下去。
一楼,岑母看到他下来,赶紧抹掉眼泪。
岑卫东有这一瞬愧疚极了,迟疑了片刻,他默默坐到岑母身边,将孩子递给了她。
岑母接过孙子,放在膝盖上,抓住他的小手逗他玩,一边叮嘱岑卫东:“福香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你不出任务的时候,家里的活多干点,别当甩手掌柜。”
“我知道啦,妈,等你退休了,我就调回来,以后你帮我们看孩子。”岑卫东揽了揽她的肩说。
岑母听了,兴奋地说:“行,那你们这两年别急着生孩子,等回来再生,下一胎我帮你们带,你们就要轻松点了。”
岑卫东笑着应好:“我会注意的,下个孩子一定让你照顾。”
别人家的父母都催着生,就他妈还生怕他们又生孩子了。
陪母亲聊了一会儿,岑卫东就抱着孩子上楼睡觉了,次日吃过早饭,小两口带着孩子返回了兰市。
因为陈老三没有去部队的缘故,左邻右舍竟不知道她老家的人来过。所以陈老三来这一趟,连点风浪都没掀起,所有的麻烦都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开年大吉,今年又是努力奋进的一年,进入七十年代后,每年的形式都比上一年好许多。
服装厂也在大伙儿的齐心协力下越办越大,几年过去了,厂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近千人的大厂子。除了军嫂,还对外招工,当然,同等条件下军属优先。
随着厂子的扩大,于青青的事业也跨上了一个台阶,出去别人都要叫一声于经理。
不过跟她出色事业成反比的是她的婚姻问题,都快三十岁了,妥妥的老姑娘了,于青青还没结婚,而且连对象都没有。厂子里的领导和同事们都挺操心她的终身大事,给她介绍过不少对象,但都被她给拒绝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时间,厂子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搞对象。
不过随着厂子的扩建,许多新的问题也冒了出来。从外面招进来的员工与军属们的矛盾,老员工跟新员工之间的矛盾以及外面跟兰市服装厂的矛盾。
市场只有那么大,服装厂的扩张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兰市服装厂的利益。刚开始兰市服装厂没将这样一个野路子的小厂子看在眼里,但几年过去了,对方越做越大,名气也越来越响,都快压过自己了。兰市服装厂急了,也逐渐改变了一些冗沉繁琐的手续,服务态度比以前好多了。
在这种复杂的内外部坏境下,陈福香还好,因为她工资虽然高,但是到底没独掌极其重要的权力部门,加之她背后还有岑卫东,也没人为难她。
但于青青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毕竟厂子里当大干部的,就她一个不少军属。
这天,下了班,她跟着陈福香回了家,气得差点拍桌子:“欺人太甚,我真不想干了。”
陈福香将孩子叫进屋写作业,劝她:“别意气用事,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不放弃怎么办?你看看会计今天做的事,明摆着卡我嘛。他们迟迟不结纺织厂的账,我下次去纺织厂进货签字,人家还认吗?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怎么跟纺织厂交代?”说起这个,于青青就恼火。
她清楚,因为厂子性质的特殊性,而她又偏偏不是军属却占据着厂子里最重要的采购和销售两个位置,所以那些人看她不顺眼呢。人嘛,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斗争,随着厂子的做大,这种斗争越发明显了。
干了这么些年,刚开始于青青还雄心壮志,但现在也累了,忽然觉得没意思。你在前面拼命地努力,自己人却在后面拖后腿,这种感觉不爽极了。
陈福香安抚她:“你别着急,明天我陪你去找会计出纳。”
于青青摆了摆手:“算了,他们爱拖就拖吧,纺织厂拿不到钱,下次不卖布给他们,或者也拖几天,遭殃的是他们,种什么因结什么果,福香,你不要每次都跟着我去看那些人的脸色了。”
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青青也有些心灰意冷。她为这个厂子付出了七八年的青春,结果呢,最后却是这样!
陈福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青青,你别说丧气话,咱们再想想办法,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放弃太可惜了。”
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这里,再去别的厂子,会有人要她吗?即便有人要,能给她现在的位置和工资待遇吗?
于青青撑着额头:“福香,你别劝了,我想清楚了,我不干了。从兰市服装厂,再到这部队服装厂,破事一大堆,不是自己的厂子,终究做不了主,我想出来自己干。”
“自己干?”陈福香诧异地望着她,“你可想清楚了?”
于青青说:“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最近这一年,形式一直在好转,我大不了也学他们出去开个裁缝店,收点手工费,我还可以给他们的衣服
上添点刺绣什么的,价格定贵一点,也不会比在这厂子里差多少,还自在得多。”
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子,陈福香没有那种铁饭碗的观念,不过于青青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就这么放弃了。她叹了口气:“你认真的?”
于青青点头:“当然,你也别担心我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吃住都在厂子里,穿的衣服也是厂子里发,没花什么钱,存下来的工资都攒起来了。就是没工作,一年半载的也饿不死。”
这倒是,于青青作为建厂元老,又管着销售和采购两个重要的部门,工资不低,一个月一百多,这些年下来,她手里攒了一笔不少的钱。别说一年半载,就是三两年,她也饿不死。
陈福香不再劝了:“你想清楚就行。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找我。”
于青青笑眯眯地说:“当然,这还能少得了你啊。”
其实她想拉陈福香跟她一起干的,可陈福香在厂子又没她这些不痛快,又何必跟着她出去冒风险呢。
于青青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当初一无所有的时候,她都敢辞了刺绣厂的铁饭碗来这边,现在有资本了,自然更是如此。
她回去后也不声不响的,不找会计出纳,也不催款,就这么磨着,直到月底,她忽地递了辞呈。
这个消息简直惊呆了一群人的下巴。她可是掌握着厂子里的销售和进货,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女人真的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就是想把她拉下来,等着上位的人都懵逼了,完全不懂于青青这是什么操作。
徐嫂子几个跟于青青交好的嫂子听说这个消息后,更是赶紧劝她:“青青,你别犯糊涂,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位子呢。你这一让位,岂不是称了他们的心,如了他们的意。”
“就是,咱们厂子做到现在,你功不可没,没道理让他们来摘了桃子。你不让,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他们顶多就是在背后酸两句,使点小绊子,还能怎么样!”
于青青感激地说:“谢谢嫂子们的好意,你们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觉得这么做没意思。”
而且内耗严重,关系户也越来越多的厂子,最后能有多少前途?于青青实在不看好,而且随着最近集市上的东西的变多,她敏锐地察觉到,时代在变化。
徐嫂子叹了口气:“要是不做了,你打算去哪儿?”
于青青现在住的房子是厂子里分的,一旦辞职,这房子她也不能住了。
于青青显然早就想好了:“我在城里买了个一间房子,打算开个裁缝铺子,帮人做衣服,缝缝补补,收个手工钱。前面接待客人,后面自己住。
她这些都想到了,显然是心意已决。徐嫂子也不好再劝,只是想着这么多年,大家一起从最艰苦的时刻走过来,如今却搞成这样,不免有些唏嘘。
“也罢,天下没不散的宴席,你先走吧,说不定我们也呆不了多久了。“徐嫂子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