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棠当然听到了,漠然盯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
任真缓过神来,这才察觉到他的杀意,赶紧答道:“我是谁?我就是个靠赶车为生的孤儿。不过你现在就像惊弓之鸟,看谁都可疑,不相信我也很正常。”
他一手勒住缰绳,跳下驴车,随手掸着粗布褂上的灰尘,“你要是怀疑我,可以选择离开,我也没本事跟踪你,这样你应该能放心吧?”
顾剑棠微怔,望着下了逐客令的任真,脸色阴晴不定。
“来南晋前,我云遥剑宗的密报说,你赶车出城多年,跟九门都尉都很熟。万一陷入绝境,只有你最有把握送我出城。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任真哦了一声,低头站在车下,没有下文。
这态度很明显,你信不信我是你的事,我跟谁熟是我的事。至于愿不愿意送你出城,那更是我的事。
顾剑棠搓弄着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我,八境上品,北朝剑首。你,初境下品,弱得连蝼蚁都不如。我若想杀你,甚至都不用出手,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跟聪明人打交道,要懂得点到即止,更何况,毕竟是他在别人屋檐下,把关系弄僵殊为不智。
“你的意思是,要么送你,要么杀我?”
任真何等机敏,立即意识到所有可能性,苦笑道:“要是把你送走后,你再杀我灭口呢?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客死他乡更惨啊……”
顾剑棠双眸微眯,“你有得选吗?”
任真闻言,紧攥袖里的拳头,用力咬着嘴唇。
“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猜出你的身份。刚才在梧桐树下,我本可以趁机逃命,也可以高声示警,却没这样做,就是因为心里清楚,高风险才会有高报酬。”
他跳上车,却没再赶路,背对着顾剑棠,看不见表情。
“既然确定了你的身份,那就重新谈价钱。我要承担天大风险,既可能被官府杀掉,也可能被你杀掉。区区几文钱,肯定打发不了我。”
顾剑棠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作为一代宗师,落魄到这种地步,竟然会被一个市井少年趁火打劫。
“你想要什么?”
任真显然早就盘算好,脱口而出,“孤独九剑!”
顾剑棠嘴角的肌肉急剧抽动,竭力克制着情绪。若非形势窘迫,他恨不得立即将少年斩为齑粉。
任真感受到车厢里紊乱的气流,赶忙解释道:“我更想要你的真武剑,但东西是死的,你随时都能把它……取走。”
他本来想说抢,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取。
顾剑棠脸上蒙霜,“所以你选择索要功法。哪怕只能看一小会儿,藏在脑海里的记忆,终归还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
任真点头,眼里透着精光。
“孤独九剑是我的独创绝学,看来你有些见识。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得考虑清楚,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说着,顾剑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牌,放在任真面前,让他抉择。
任真听懂了话里深意,还是毫不迟疑地接过木牌。
“你也可以这么想。我天赋绝伦,或许能迅速练成这部剑诀?又或许就打动你,收我为嫡传弟子?天才难寻,嘿嘿,你未必会舍得下手。”
顾剑棠嗤然道:“你是天才?”
任真用力点头,神态骄傲。
“这还用说?万一我天赋差些,你就更没必要杀我了。像我这种自不量力的俗世蝼蚁,哪能威胁到您这翱翔九天的鲲鹏!”
顾剑棠勉强一笑,貌似对他的吹捧有些受用,心里对这少年的憎恶却已经到了极点。
“若非事先查过你的底细,我绝不会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选择以命相赌,想从我这里赚便宜。生死至大,值得吗?”
任真应该是没听出话里玄机,扬了扬皮鞭,说不出的得意。
“彼此彼此,只有咱们这种聪明人,才敢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堂堂剑圣都敢以命相赌,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角色,还有啥输不起的?”
顾剑棠冷笑不止,凝望着视线里渐渐清晰的城门,“人微言轻,就凭你的卑贱身份,真能骗开城门?”
他能清晰感知到,远处城墙上蛰伏着无数道强大气息。自从那场大战后,南朝便不惜调动全部修行者,监视整座京城。
即便是他,只要暴露行踪,下一刻就会立即陷入围困,身负重伤之下,再难逃脱。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任真身上孤注一掷。
看到他如临大敌的神情,任真哈哈一笑,丝毫看不出紧张。
“现在知道怕了?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孤身犯险。我比天下人都好奇,你这趟来金陵,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是为了寻找烟雨剑藏?”
顾剑棠佯装震惊,“刚才别人夸你是金陵百晓生,我还很不屑。没想到你如此博闻,竟然知道神秘的烟雨剑藏!”
说这话时,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从他眼里稍闪即逝。他早就想好,出城后立即杀死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任真笑而不语,故作高深地瞥向四周。
顾剑棠试探道:“金陵形胜,卧虎藏龙,城里隐居着一位绝世鬼才,常人难见其真容,你应该听说过吧?”
任真一愣,沉吟片刻,抬头说道:“你指的是传说中那位‘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顾剑棠点头,继续试探道:“不错,就是此人。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任真侧了侧身,放慢车速,忍不住又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不夸张地说,他就是整个金陵最神秘的人,连皇帝都比不了。五年前,他踏入江湖,仿佛凭空冒出,一夜之间便声名大噪,但根本没人见过他!”
顾剑棠望着车外,眼神飘忽。这半年里,他找遍金陵的大街小巷,始终没能发现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
“皇帝亲设绣衣坊,用以刺探机密情报,网罗各种讯息。而学冠古今的他,自然就当上坊主,经略全局。相传,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得不到的消息!”
听着这神乎其神的传说,顾剑棠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早就家喻户晓,连他这个唐人都耳熟能详。
“没人知道绣衣坊的真实地址,想要找到那位坊主本尊,更是难如登天。不过,你若想从绣衣坊打听消息,也不是难事。只要把纸条连同报价装入油纸袋,投进护城河里就行。”
任真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如果他们接受你的买卖,三日后午时,就会有一只标有你名字的纸船漂浮在河面上,里面就写着你想要的答案!”
“这些规矩路人皆知,不用你来教我。要是他愿意帮我解惑,我也就不用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顾剑棠有些失望,好在他本来就不敢奢望,能从一个市井少年嘴里得到天大的机密。
任真感慨道:“普天下谁能猜到,你原来是来找人的……”
顾剑棠眉尖一颤,没有回答,眼里杀机愈盛。
任真似乎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想解开的疑惑是什么?我还算有点聪明,或许就能帮到你呢!”
顾剑棠戏谑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待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人的。”
任真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顾剑棠的最终目标,原来是通过绣衣坊主去找另一个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生死至大。那人是谁?能让你奋不顾身去寻找,你们是有多深的恩仇呐?”
顾剑棠闭上双眼,眉心攒聚。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在竭力压抑着杀意。
任真刚才这句话,彻底触动了他的逆鳞。
“我该藏在哪里?你真准备让我这样端坐着出城?”他不愿再多说半句废话,冷冷问道。
任真没有回头,胸有成竹地答道:“没错。他们不会搜查车厢。”
顾剑棠欲言又止,还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驴车终于来到城门关卡处。
拦路的是名都尉,手按腰刀,看着跑过来点头哈腰的任真,眼神轻蔑。
“狗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全城禁严,不准出城?”
任真谄笑着凑上前,俯身低声道:“贵人多忘事,大人您应该忘了,府上三夫人命我去接她表弟进城……”
都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表弟确实这几天要来金陵。他府上的类似杂事,一向都是差遣人穷腿贱的任真去做。
他瞪了一眼,一脚将任真踹出老远,狠狠骂道:“还不快滚!耽误了差事,看老子不抽死你!”
任真如遇大赦,匆忙赶着驴车前行,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没走出多远,突然,一道冰冷的暴喝从后方传来,令他全身猛地一颤。
“停下!把车帘掀开!”
与此同时,一大堆军士如潮水涌来,将驴车团团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