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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机场,我们就被接上一辆白色的商务汽车。
司机姓卫,五十岁上下,对我们很客气,又拿行李又开门,弄得我和陈爝怪不好意思的。原来谭丽娜早就安排好了接送的汽车,这样也省了我们不少事。
我本以为丰都县离重庆市区不远,谁知道也要开个一百多公里才到。汽车从渝杭大道转入慈母山一号隧道,经过长岭岗隧道后,从开迎路上石渝高速,行驶了很久。陈爝坐在副驾驶上继续装睡,不时发出鼾声,而谭丽娜则在后排翻看手机。
“谭小姐,刑具博物馆是在丰都县哪个方位?”我看着窗外的景色,随口问道。
“博物馆不在县内,而是在丰都县以北,面朝月亮坟、六角冲,背靠凰宝山。”谭丽娜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抬一下,还是在玩手机。
当时我还不明白她口中“月亮坟”和“六角冲”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村庄的名字。而“凰宝山”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山峰。
“袁老先生平时就住在博物馆吗?”我问道。
“当然,对他来说,那儿就是他的家。和自己的宝贝住在一起,对老爷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毕竟这栋博物馆,是当年他花大价钱从德国请来的一位知名建筑师所建,叫王什么珏的,我也记不清了。当然,这都是嘉志告诉我的,其实那边我也没去过。不过这位卫师傅在那边熟门熟路,所以这次我雇他来给我们领路。”
这次,谭丽娜总算抬起了头。
卫师傅听了谭丽娜的话,点头道:“对头,凰宝山那块儿莫得人比我更熟!”他说话夹杂着浓重的方言口音,作为外地人,我只听得出是川渝方言,却分不清具体是哪里的。
听了卫师傅的话,我心定了许多。原本害怕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没人找得到呢!虽说这谭丽娜看上去不太可靠,但办事能力还真不错,这一路上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抬手看了眼表,已经快五点了,便问道:“师傅,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有多久能到刑具博物馆?”
卫师傅笑着道:“急啥子嘛!巴到路走,一哈儿就到了。”
事实证明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卫师傅又骗了我。出了石渝高速,我们又沿着幸福大道开了六七公里的路,过了长江,弯弯曲曲不知行驶了多久。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汽车忽然转进了一条小路,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这条路异常崎岖坎坷,我只觉五脏六腑都随车震动。卫师傅压着油门,低速前行,车子开得战战兢兢。
穿过树林,前方忽然开阔起来,一栋飞橼斗拱的中式建筑出现在我们眼前。远远看去,恢宏不凡,更像是一座寺庙大殿。
随着汽车越驶越近,这座建筑的细节也逐渐清晰起来。
华丽巨大的单檐庑殿顶置于其上,屋顶出檐深远,起翘昂扬。柱头使用了“双杪双下昂”斗拱,雄奇有力,内槽则以四跳斗拱层层出挑,称为“偷心造”。墙上开了数面直棂窗,颇具唐风。正门大牌匾上题有“刑具博物馆”五个大字,阴气逼人。
这栋巍峨的建筑在夕阳映照下乍现,令我顿生惧意。
恍惚间,还真有种亲临地府的感觉。
卫师傅把我们送到门口就走了。临走前他嘱咐谭丽娜,如果要用车,提前半天和他电话沟通。我们三人步上月台,来到朱漆大门前。雄厚平整的实拼板门上,还有一排排硕大的金色门钉,显得十分浮夸。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悄无声息。
陈爝伸手握住金色铺首上的门环,然后轻轻敲击了三下。可是过了很久也无人应门。
“这里不会没人住吧?”我环望四下,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应该不会吧?我听嘉志说,他父亲平时不会离开这里的。”谭丽娜嘴上虽这么说,可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动摇。
“但是袁老爷子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别的人就没理由继续住在此地了吧?”
“不会,嘉志大姐明确说葬礼会在这里举行。她没理由骗我啊?”
“你们看,这个门钉好奇怪。”陈爝弯下腰,用手指着朱漆大门上的一枚门钉。
相比其他门钉,那枚金色门钉的金漆已有些脱落。陈爝与我对视一眼,我们双方均了解对方所想。我冲他点点头,陈爝便用力按下这颗门钉。
果然,朱漆大门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看来,这座邸宅看似古朴,内核还是很现代的。之前没人来开门,是因为用门环敲击门板的声音太弱,屋里的人根本听不见。
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大门从内打开,露出一张俏丽的脸来。
开门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留着一头短发的女孩,身高在一米六五上下。女孩长了一张鹅蛋脸,颊上还有两个小梨窝,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在我们三人身上打转。
女孩怯生生地问道:“请问,你们找谁?”说话时,眼睛还是很警觉地盯着我们。
“找谁?我是袁嘉志的老婆!你是谁?”
谭丽娜双手抱胸,把脸一沉,显然对自己被堵在家门口颇为不快。
“原来是谭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为表歉意,女孩朝谭丽娜深深鞠躬,“我是这里负责家政的董琳,您叫我小董就可以了。”
谭丽娜没好气地说:“是个仆人啊,让开吧。”说着就从董琳身边挤了过去。
靠近董琳时,谭丽娜故意用肩膀去撞她,谁知自己一个踉跄,若不是董琳及时出手扶她,恐怕就要跌倒在地。谭丽娜站稳之后,一把甩开董琳的手,破口大骂道:“你干吗撞我?没长眼睛吗?一个下人,一点规矩都不懂!”
董琳满脸委屈地道:“我没有,我……”
陈爝上前道:“谭小姐,明明是你撞人家,怎么还怪上别人了呢?”
谭丽娜扫了陈爝一眼,又看了看董琳,撇了撇嘴道:“懒得理你们。”说完便大步朝屋内走去。我见谭丽娜如此跋扈,也心生不满,便对董琳道:“她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董琳“嗯”了一声,把目光投向谭丽娜的背影。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心事重重。
谭丽娜突然止步,回头看了一眼董琳,高声道:“发什么呆,带路啊!”
也许是被这样呼来喝去惯了,董琳也不敢多说什么,小跑上前,替我们带路。
前厅的空间很大,装修也颇具古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踏进前厅,就感觉脖子后面刮过一阵阴风,吹得我浑身一激灵。
穿过前厅,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小桥,桥的两侧挖了两块人工水池。董琳告诉我,这分别是“迎宾桥”和“莲花池”,都是老爷取的名字。到了夏天,池子里就会开满粉色的莲花,非常漂亮。来到序厅,有两三百平方米大小,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家具摆设,感觉空荡荡的。
我抬起头,发现屋顶也是彻上明造,交错的屋梁结构清晰可见,加之厅堂的屋顶起码有十多米高,使得整个空间感更大。
“小董,他们是谁?不是和你说过,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吗?”
迎面走来一个年近四旬的中年妇人。妇人上身穿了件黑色真丝衬衫,下着阔腿裤,一头卷发披在肩上。也许是生了一对吊眼,脸颊又窄,所以给人非常刁钻的感觉。
“小姐,这位是大少爷的夫人。”
董琳口中的“小姐”,正是袁秉德的大女儿袁嘉月。
袁嘉月上下打量谭丽娜,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你就是谭丽娜?嘉志已经把你们的事告诉我了,没想到你还有脸来我们家!早知道我就不该把这件事讲给你听。”
谭丽娜不甘示弱地回道:“我和袁嘉志还没离婚,从法律上讲,我还是袁家的人。”
“说得好听,你嫁给嘉志,还不是瞧上我们家的钱?”袁嘉月说到一半,视线停在了陈爝的脸上。“这两位是谁?你新养的小奶狗?”
我忙摇头道:“不……不是的!我们是谭小姐的朋友……”
“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我还未来得及辩解,突然被一声怒喝打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朝我们快步而来。我被他这气势吓得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谭丽娜却不怕,反而迎了上去,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从谭丽娜对他的态度来推测,应该就是她的丈夫袁嘉志。
“我说了,这里不欢迎你,你滚!”
袁嘉志盯着谭丽娜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看来他们夫妻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谭丽娜不服地说:“我偏不走,你能拿我怎么样?今天我倒要来找你家里人评评理,究竟谁错在先!那个实习生究竟有什么本事,把你的魂也勾走了?”
袁嘉志伸手指着谭丽娜的脸,龇牙道:“你……你疯了!你现在立刻带着你这两位‘朋友’离开这里,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
“怎么,你还想动手?”谭丽娜向前一步道,“你动我一下试试看!”
其实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一幕,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我向来最讨厌这种电视剧般的狗血剧情,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反观陈爝却一脸轻松,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我真怀疑他来这里的动机。
这两夫妻正吵得不可开交,从会客厅又出来一人,冲着袁嘉志道:“哥,别吵了!父亲的灵魂还未安息,你们就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那个男子身材没有袁嘉志高大,相貌也略逊一筹,但五官却比袁嘉志柔和,给人更亲切的感觉。我猜他应该是袁秉德的小儿子袁嘉亨。
袁嘉亨走近他哥身边,劝道:“嫂子也没说错,你们没离婚之前,她还是袁家的媳妇。明天夏律师就要宣读父亲的遗嘱,她要听,你就让她听嘛。如果遗嘱分配上有问题,可以寻求法律途径解决。你们像市井无赖一般在此大吵大闹,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会不高兴的。”
袁嘉志冷冷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开,往会客厅走去。袁嘉月看着袁嘉志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
谭丽娜道:“你是嘉亨吧?谢谢你!”
袁嘉亨对她摆了摆手:“我不是想帮你,只是不想你们在这里吵到父亲的灵魂。出了这扇门,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一切都与我无关。”
谭丽娜本想拉拢一个袁家人,谁知反倒被呛了一句,一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爱留就留下来吧,总之,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袁嘉月丢下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后,也离开序厅,回到会客厅中,继续与袁嘉志商议明天的葬礼以及遗嘱宣读之事。
袁嘉亨吩咐董琳,给我们三人安排客房休息。说完话正准备离开,他的目光忽然在我脸上停留下来。他瞧了我半晌,忽然叫起来:“你……你是韩晋老师?”
3
我看着袁嘉亨的脸,苦思冥想半天,实在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袁嘉亨认出我后很是兴奋,上前抓住我的手,喜道:“你真的是韩晋老师?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意外了!”
我苦笑道:“袁先生你好,我……我们认识吗?”
话甫出口,我就后悔了。毕竟他表现得如此热情,我这样说,等于当头泼上一盆凉水。
谁知袁嘉亨完全不在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
这时,陈爝开口道:“韩晋,看来这位袁先生是你的书迷,尽管这种概率只有亿分之一。”
经陈爝这么提醒,我才回过神来。对啊!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作家。虽然作品卖不出去,经常被出版商嫌弃,但也算半个公众人物啊!
袁嘉亨点头道:“是的,我是个推理迷,也是韩晋老师的超级书迷!我收藏了你的每一本书,尤其喜欢你写的《傀儡村事件》!那本书真是太刺激了!虽然你塑造的人物有点假,比如主角陈爝,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种人物?文笔、深度也不太行,没什么文学性。但是好在故事流畅,读起来一点也不累,有种在看《故事会》的感觉呢!”
我安慰自己,袁嘉亨可能不善表达,也许他说的话并不是他真正的意思。
“对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有没有吃过晚饭?”
被袁嘉亨这么一说,我顿时感觉饥火烧肠,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其时已经下午六点了,我们好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小董,你等会儿把饭菜送去客房给他们。”袁嘉亨先是对董琳说话,再转头看我,“韩晋老师,我先离开片刻,去和家里人商量明日葬礼事宜,晚点我再来找你聊天。关于推理小说,我真的有太多想法要和你交流。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当然不会。”我立刻应承下来。
袁嘉亨向董琳交代完,就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会客厅。
我们在董琳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序厅西边的客房区,这里有七八间房。我和陈爝住双人间,谭丽娜则独自住一间。关门之后,我发现客房大门与下面压边条的缝隙很大,目测有十几厘米的宽度,可能是装修工人偷工减料吧,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客房约莫三十平方米,房内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单人沙发和一张方桌,和酒店的标间相差无几。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能看出白色的床单是新换的。安置完行李,我整个人仰面倒在床上,不想再起身了。舟车劳顿一整天,此时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陈爝打开客房的窗户,发现房间安的都是水平推拉窗,窗外都被拇指粗的铁条焊死了。这里毕竟是博物馆,那些刑具虽然瘆人,却也都是古董。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按说这种大家族之间的财产纠纷,是你最厌烦的事了。这种浑水为什么要来蹚呢?”我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向陈爝发出灵魂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