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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门敞着,李朝荣和月杀两尊门神挪向一旁,关州总兵心存疑虑,往大堂窥视了一眼,顿时目露惊意,呼拜道:“臣关州总兵马常郡叩见圣上!吾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大帅一跪,精骑们这才确信无疑,纷纷放下刀兵,跪呼:“叩见圣上!吾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三声呼驾,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待声势落下,大堂里却鸦雀无声。
    食客们还懵着,官封民口,民怒杀官,天家贵气没沾着,倒先见了血光。乱箭射进来时,众人本以为今儿要给这些莽撞的镖师陪葬,谁料不要命之徒眨眼间就成了天家卫帅?
    帝后在此?
    在哪儿呢?
    掌柜的一家老小傻愣愣地瞥向大堂西南角那张方桌,食客们也偷偷摸摸地回头瞄去。
    大堂里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西南角那张方桌前坐着两人。地方文武大员在门外跪着,两人却看都没往外看一眼,依旧用着早茶。
    男子的半张脸上覆着面具,天光透窗洒来,清辉朦胧,更衬得那眉宇雍容懒散,贵气天成。女子面窗而坐,仙衣玉骨,背影敢较日月清辉。
    男子拿起颗鸡蛋往桌上一磕,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闻声颤了一颤,仿佛此刻被剥着的不是蛋壳,而是两人的皮。
    少顷,男子将剥好的蛋递给女子,瞧了眼那剩了两只的汤团碗底儿,问道:“凉了吗?让店家端下去热热可好?”
    女子吃着鸡蛋,把碗拨去一旁,淡淡地道:“吃不下了。”
    这语气听着不像是吃饱了,倒像是没了胃口。
    男子悠长地叹了一声,端起茶盏品了口茶,这才道:“李恒啊……”
    “微臣在!”关州刺史李恒猛不丁地被唤到,忙高声而应,声音颤抖。
    这一声臣令大堂里响起阵阵吸气声,掌柜和食客们这才确信真是帝后微服而至!
    步惜欢道:“朕跟皇后说,回京路上带她游览大好山河,这才刚进关州,你就给朕长脸了。”
    刺史李恒埋着头,暗暗地瞥了眼镇阳知县吕荣春,应道:“臣有罪!”
    吕荣春未经传唤,不敢吭声,只是跟着伏低了些。
    “有罪无罪,朕待会儿再跟你算。”步惜欢倦倦地搁下茶盏,道,“传喊冤之人!”
    老者被侍卫搀入大堂时,大堂里已搬开了几张桌椅,清出了一块空地。
    知县吕荣春下马时只顾见驾,并未看清告御状者是何人,此刻相见,不由一惊!而酒楼大堂内,认出老者的掌柜也嘶了口气。
    老者身上铁索已解,苍发凌乱,白衣染尘,手指血肉模糊。冤情在身,他顾不得庆幸今日这绝处逢生的运气,一见驾就从怀里摸出状纸,颤巍巍地举过头顶,喊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草民韦正,乃镇阳县春闱士子韦鸿之父,诉状在此!”
    刺史李恒不识韦父之容,听闻此话方才一惊,不禁窥向帝后,只见宫人从韦父手中取过诉状呈了上去。
    状纸血迹斑斑,揉得不成样子,一展开,可见墨迹力透纸背,字字如刀刻斧凿。
    李恒窥着龙颜,越看越惶恐,忽听砰的一声!
    步惜欢将状纸拍到桌上,问道:“李恒!可有此事?”
    李恒赶忙道:“启禀陛下,春闱事关重大,镇阳县士子韦鸿韦子高失足意外摔亡一事,知县早在案发当日就命人快马禀知州府,微臣一见到镇阳县的公文,便即刻命仵作前来复检尸身,初检、复检及人证口供都证实韦子高是失足摔亡,案情清楚,其中并无冤情啊!”
    知县吕荣春也赶忙附和道:“启奏陛下,正如刺史大人所言。”
    “朕没问你话。”步惜欢淡淡地瞥了眼镇阳知县,见其伏低而拜,这才道,“卷宗何在?呈来!”
    卷宗在县衙,吕荣春忙命皂吏去取,皂吏引路,侍卫骑上淮州军的战马,来去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卷宗便被呈到了御前。
    步惜欢打开卷宗阅了一眼,便将状纸、堂录、供词及验状都递给了暮青。
    卷宗一到暮青手里,李恒和吕荣春就双双绷紧了身子,酒楼内外鸦雀无声,卷宗翻过的声响如刀断风一般,二人面前的地上渐渐被汗打湿了一片,连掌柜的也哆嗦不止。
    英睿皇后是仵作出身,验状审阅得格外久些,谁也说不清究竟过了多久,卷宗被撂到桌上时,声响惊得州县官吏和掌柜的一齐打了个激灵。
    皇后的嗓音寒如风刀,“把状纸给李刺史和吕知县瞧瞧。”
    小安子道声领旨,手捧状纸而出,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恭恭敬敬地接了诉状,跪着看罢,双双一惊。
    李恒道:“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深知春闱事关重大,故而案发之后屡问案情,事无巨细,敢说对卷宗倒背如流。恕臣直言,诉状中称韦子高掌心有血,可县衙、州衙两次检验皆未有此记录,苦主状告同席,疑有内情,不知可有证据?”
    韦父一听,悲愤欲辩,却被打断。
    皇后斥道:“好一个可有证据!此乃命案,侦查取证乃官府之责,申诉命案竟还要百姓自行举证,那要州衙何用?要刑部何用?”
    李恒噎住。
    “与其向人究问证据,何不自己瞧瞧!”皇后抬袖一拂,初检、复检的验状、格目、正背人形图等一股脑儿地散落在了地上。
    李恒一惊,尚未琢磨出此言之意来,就见宫人将尸检公文拾起,递出门来。他赶忙接入手中,与吕荣春一齐逐字翻阅,却都没能看出端倪来。
    这时,忽闻皇后道:“韦父,你既然诉称亡子掌心有血,即是对县衙和州衙的尸检存疑,本宫乃仵作出身,一向不信人言,只问尸语,能给你的答复唯有四字——开棺再验!你可愿意?”
    韦父悲怆地道:“回皇后娘娘,草民决心告御状时就已备好了棺材,现就停放在家中灵堂里,伴着犬子的遗骨。遗骨至今没有下葬,草民一家等的就是今日!”
    言罢,老者缓缓叩首,以头抢地,那沉闷之声仿佛敲在人心窝子里,敲出一片死寂,几处暗涌。
    “好!命案既然发生在此,今日不妨就在此开棺!”皇后一拍桌案,声势如同惊堂木落,“抬遗骨!传仵作!”
    ……
    朝食刚过,镇阳县的皂吏们引着百十御林卫在韦宅门前下马时,韦家老小五口皆在灵堂,梁上已悬好了白绫。
    按律,不论有冤无冤,告御状都是死罪,见百十身披黑甲黄袍的御林卫来到灵堂,一名身披麻衣的老妇颤巍巍地问:“敢问将军们可是来收老身一家性命的?”
    “奉懿旨前来抬棺!”小将拱手作答,话音响亮,铿锵有力。
    韦家老小愣了愣,老妇眼中涌出浊泪来,那位劝说他们告御状的贤士果然没有言错!
    老妇当即拜道:“叩谢凤恩!”
    一刻钟后,棺材被抬出了韦宅,街坊四邻扒着门缝儿往街上探看,见县衙的差役抬着棺材,皇家羽卫护在左右,韦家老小随在棺后,这阵势不像是押解罪民,倒像极了礼待。
    棺材抬入街市时,关州总兵马常郡已奉旨平身,率精骑兵马退远,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仍跪在酒家门口,身后空出块宽敞地儿来,棺材就停在了二人身后。
    棺落尘扬,二人脊背发凉,皆有黑云压顶之感。
    侍卫复命,韦家老小、仵作行人见驾,沉寂多时的街市上忽然像是搭起了戏台,只不过戏里的帝后州官,今儿全是如假包换的。
    镇阳县的仵作年逾五旬,体态敦实,伏在知县身后,几乎瞧不见人。
    皇后的声音从大堂里传来,“初检是你验的?”
    仵作闻声伏得更低了些,答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小吏。”
    皇后道:“好!那今日开棺再验,仍由你来。”
    “……啊?”仵作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惊讶惶恐。
    同感意外的还有韦家人,今日冒死告御状,皇后下旨开棺,一家老小皆以为皇后会亲自验尸,不料竟是委以县衙仵作。但转念一想,皇后贵为大兴国母、鄂族神女,已非昔日仵作,岂可再碰贱役?只是……县衙仵作开棺,委实令人难安。
    知县吕荣春倒是心中微喜,面颊上渐渐浮起几分活人气色来。
    这时,皇后道:“验就是了,本宫信得过你。”
    此话一出,欲言又止的韦家人怔住,知县吕荣春脸上的活人气色又被逼了回去,唯有老仵作呐呐地望入大堂,心似动容,受宠若惊。
    “开棺吧。”皇后说罢,执盏垂眸,品起了茶。
    老仵作领旨起身,退至棺旁,望了眼韦家老小眼中的疑虑、悲苦之色,迟疑了半晌,壮着胆子跪下禀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眼下虽是寒时,但……案发半月有余,尸体恐已腐坏,当街开棺,腐气熏发,恐伤贵体,且……且苦主一家,上有老者,下有稚童,当面煮尸取骨,恐伤老幼心魄,是否……是否可别处开棺,从苦主家中择一壮年男子从旁监看?”
    皇后闻言眼帘未抬,似有不悦,然而,晨光窗影落在那眉心,那眉心却又似乎微微地舒开了。
    圣上瞧着皇后的神色,懒洋洋地道:“准奏。”
    老仵作神色一松,急忙叩头谢恩,一边擦着额上渗出的汗,一边起身托差役将棺材抬至街尾。
    韦家老小五口,其中并无壮年男子,唯有少年一人,乃韦子高之弟,文弱俊秀,一副书生相,眉间却颇有几分坚毅之气。他自请代爹娘和寡嫂监看验尸,而后便随棺往街尾而去。
    不出老仵作所料,棺内尸身果然已腐,颜面肿胀,眼突唇翻,舌出腹鼓,难辨生前容貌。因棺木起落,尸身受震,一开棺,就见尸体口鼻内溢着红绿之物,闻之恶臭,令人作呕。
    老仵作托皂吏们搬锅架火、打水备墨,皂吏们如蒙恩赦,逃似的去了。
    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唯有煮尸验骨。
    老仵作在街尾煮尸,棺前烧有大量苍术、皂角,酒楼在街市中段,仍能闻见腐臭之气。韦家老小在街上抱头哀哭,大堂内,韦父伏在地上,长叩不起,叩拜的却似乎不仅仅是帝后,还有亡子之魂。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老仵作与皂吏们端着一盘盘的人骨前来复命,一行人身上带着股子苍术、皂角、姜片和被炭火熏过的醋味儿,捎着尸臭气,令人闻上一回,足以终生难忘。
    韦子高的弟弟面色苍白地回来,娘亲寡嫂见到白骨,捂着一双孩儿的眼,哭作一团。
    老仵作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小吏取骨验之,于死者的手臂和腿骨上共验出三道骨裂,皆非致命伤。与初检、复检一样,致命伤在后颅,颅骨可见塌陷,形态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约五寸。此乃验状,恭请娘娘过目。”
    禀罢,老仵作将托盘高举呈上,盘上盛着一只白森森的头骨,下面压着一张验状。
    帝后桌上的碗筷茶盏早已撤下,侍卫们将老仵作和皂吏们端着的人骨呈至桌上,皇后将浸了墨色的人骨一一看过后,方才端起颅骨对光辨查了一番,而后看着验状道:“与初检一致?不见得吧?”
    老仵作闻言望入大堂,神色怔愣,不明皇后之意。
    只见皇后指向知县身旁搁着的验状,冷冷地道:“初检的验状就在那儿,你是如何记录的,拿起来,念!”
    这一声“念”如同天降霹雳,老仵作胆战心惊,慌忙拾起验状念道:“尸肩甲、肋下、腰背、臂外侧、腿外侧可见青黑十三处,形长不一,触之硬肿,水止不流,为生前淤伤。尸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乃致命伤之所在……”
    皇后问:“今日验状上又是如何记录的,说!”
    老仵作道:“尸右肱骨可见骨裂,呈线形,长一寸二;右桡骨线形骨裂长一寸;右股骨线形骨裂长二寸一,皆非致命伤。后颅枕骨处可见塌陷,形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七寸七。”
    皇后道:“看来你熟知验尸的规矩,知道各处伤情需一一记下形态、尺寸,不可遗漏。那为何初检时,十三处淤伤各在何处、形态如何、尺寸几许,皆一概而过?”
    老仵作的喉头咕咚一滚,没有答话。
    皇后又问:“由你回禀之言与验状所记之词可以看出,你对朝廷刊发的《无冤录》必是精习过的,《无冤录》中对于头颅上的致死伤当如何验看是怎么说的?”
    老仵作颤声道:“需……需剃发细检,洗净创口,详检其形态尺寸。如若见疑,需告苦主,以求……割皮见骨,细验骨伤……”
    皇后再问:“那你是如何验的?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如此便定了致命伤?发可剃了?伤可洗了?形态尺寸皆未记录在案,缘何胆敢如此草率!”
    皇后怒拍桌案,白森森的一桌人骨乒乓作响,惊得老仵作慌忙伏低叩首。
    “回皇后娘娘,因……因死者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全身上下唯有后颅重伤,乃致死伤无疑,故而小吏……”
    “无疑?你家知县不谙验尸之道,难查你在验状上做的手脚,你当本宫也瞧不见不成!”皇后指着验状冷笑道,“你家知县瞧了半天也没发现初检和复检的验状有何不同,不妨你来告诉他。”
    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早已看向老仵作,老仵作若有芒刺在背,瞅着掌下压着的验状,心如乱麻,迟疑不决。
    皇后道:“你若说那手脚不是你做的,就当本宫错信了人。”
    老仵作身躯一震,那句“本宫信得过你”犹在耳畔,他乃县衙小吏,而皇后贵为凤尊,得此信任之言,令人实难辜负。他闭目挣扎了几轮,终把心一横,叩拜道:“回皇后娘娘,回二位大人,初检的检验正背人形图上比复检中的多了一笔,多在……死者的右掌心中!”
    “……什么?!”李恒一惊。
    吕荣春夺过老仵作掌下的验状,仔细一对,如坠冰窟——图上果然多了一笔墨迹,正点在死者的右掌心!
    这检验正背人形图是随《无冤录》的刊行一并发至官衙的,验状上印着人身正背二图,要求仵作验尸后除了填写格目外,还需画记此图,将伤痕、尺寸一一画录其上,断案时凭此图可对死伤者的伤情一目了然。韦子高身上有青黑一十三处,额面、后颅皆有伤,这人形图上勾画得满满当当,不留心细看,谁能发现右掌心处那未加标注的芝麻绿豆大的墨点子?且这老仵作是县衙里的老吏了,一向老实巴交,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手?
    这时,又听皇后问:“这多出来的一笔是何意?”
    老仵作答道:“回皇后娘娘,是……是血!死者右手心里是有血的!”
    此言一出,街上的哭声戛然而止,身在大堂里的韦父猛地回头看向了老仵作。
    吕荣春大惊,斥道:“休要信口雌黄!既然有血,为何未加标示?你究竟有何居心!”
    斥罢,不待老仵作辩白,吕荣春便向帝后叩首高呼:“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自案发以来,微臣从未听闻此事,不知仵作为何蒙蔽此事,亦或此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望陛下和娘娘明察!”
    皇后淡淡地道:“仵作,你点画一笔,不加标注,知县诉你有心蒙蔽,本宫倒是觉得不算冤枉你,你以为呢?”
    老仵作道:“回娘娘,小吏的确是有心隐瞒此事,因为……因为小吏曾禀过知县大人,韦士子掌心有血,失足摔下楼梯之前很可能受过伤,但知县大人说,人既然是摔下楼梯才死的,那就是失足跌死的,与其它伤情无关。可小吏遍检尸身,并未发现在死者身上发现创口,流血伤唯有一处,那便是后颅!于是小吏斗胆猜测,若韦士子掌心的血是自己的,那么他的生前伤很可能就在后颅,他虽然失足摔下了楼梯,但死因很难说与生前伤无关。但知县大人一向专断,小吏位卑言轻,不敢多言,因知此乃命案,死的又是春闱学子,州衙必遣仵作前来复检,故而想着,若是复检时发现疑情,州衙仵作之言必然比小吏之言有分量,届时知县大人应当会听,不料……不料州衙来人后,复检当中只字未提疑情,连初检验状都被以“春闱学子身亡,刑部必查”为由,要求不可与复检有所出入,小吏这才觉察出此案水深,恐难凭微末之力揭露真相,故而在更改验状时偷偷地点画了一笔,以期刑部复核此案时会有所发现,委实没料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会驾临镇阳县,还来得这么快……小吏心中惶恐,不知所措,并非有意欺驾,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言罢,大堂内发出阵阵低语,食客们窃窃而议,若非帝后在此,只怕早炸了锅。
    韦家人尚且懵着,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便齐声喊冤。
    圣上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对皇后道:“你瞧瞧,一桩案子,百姓喊冤,县官喊冤,州官也喊冤,究竟是哪个冤?”
    皇后望向龙颜,一身寒锐之气眼瞅着便敛了许多,唯余清冷气韵,“你要纠结哪个冤,可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桩命案的真相永远不在于活人说了什么,而在于死者经历了什么,而这也是本案的关键所在——韦子高失足摔下楼梯前都经历了些什么?也就是他被同窗劝回屋到他离席告辞的这段时间内,雅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查清此事,真相自现。而对于此事,我想此刻在这酒楼里,有人能告诉我们。”
    帝后一问一答,颇似闲话家常,闻者却慌张四顾,神色各异。
    只见皇后望向后堂,扬声道:“掌柜!”
    掌柜的猛然一颤,结结巴巴地道:“草、草民在……”
    皇后问:“案子发生在你店里,你可知内情?”
    掌柜的道:“回娘娘,那日门……门关着,草民不……”
    砰!
    “休言不知!”皇后一拍桌案,声如春雷,“昨日清晨,陛下要包那雅间,你支吾迟疑,神色慌张。本宫问你,人是死在楼梯下的,又没死在那雅间里,那屋子既非凶屋,你慌张作甚!此乃命案,知而不报,按律当处杖刑徒役!你可想仔细了再答!”
    掌柜的委实没料到皇后察事如此细微,一时抖若筛糠,却仍迟疑不决。
    这时,忽闻一道女子的话音传来,“启禀娘娘,民女知情!”
    掌柜的一惊,暮青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寻步惜欢搭讪的少女——掌柜的女儿。
    少女已无早上的神采,怯生生地道:“启禀皇后娘娘,那日听见房中声响的是民女,因怕惹上官司,故而隐瞒未报……爹爹怕娘娘降罪民女,这才斗胆欺瞒,望娘娘恕罪!”
    暮青淡淡地道:“那要看你所言是否详实了。”
    少女忙道:“民女一定知无不言!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店小二不慎将汤水泼到了冯公子身上,爹爹担心小二再去端茶上菜会惹人不快,便遣民女去送,民女到了门外,听见屋里有争吵声,正想偷偷见识见识文人吵架的场面,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后……随后,门就被撞开了,韦公子捂着头从屋里奔了出来!他急匆匆地要下楼,谁知不慎滚了下去,就……就死了……”
    “哦?你见他捂着头?”
    “正是!”
    暮青目光寒锐,面露沉吟之色。
    这时,掌柜的道:“启禀皇后娘娘,小女尚未出阁,上不得公堂,是草民不让她多事的,您要治就治草民的罪吧!草民那天……那天知道地上洒了汤水,本该叫小二及时打扫,却因大堂里忙,就……就耽误了那么一会儿,谁知……谁知害了韦士子的性命……此事罪在草民,着实与小女无关,望娘娘明察!”
    “爹!”少女急了眼。
    店外,知县吕荣春也急了眼。
    韦父望向帝后,高呼道:“求陛下、娘娘做主!”
    步惜欢不置一言,只是气定神闲地看向暮青。
    暮青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上楼,推开房门,进了雅间。她来到窗边,支起窗子,望向了那迎风飘扬的酒旗,少顷,说道:“把旗子摘了!”
    话音刚落,在门口充当了半天门神的月杀一跃而起,黑风似的蹿至半空,与暮青隔着窗子打了个照面儿的工夫,那酒旗已被他顺杆儿撸下,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回了原地。
    暮青啧了一声,扒着窗台就探头斥道:“胳膊好了?能耐了?”
    这厮的胳膊被元修那一箭伤得厉害,事后驱驰劳顿,延误了疗伤治骨的时机,幸亏随船的那些个江湖高人常年打打杀杀,各有各的疗伤门道儿,在海上时,几乎什么法子都在月杀身上试过了。这厮休养至今百日有余,内伤已无大碍,只是伤筋动骨实难痊愈如初。梅婆婆说,这条胳膊没残实属万幸,但想不落下病根儿绝不可能,这一两年需好生养护,日后阴寒时节方能少遭些罪。
    当时,她回国心切,急于临走之前助兄长清除内患,故而一意涉险,使元修有机可乘,方致月杀受此重伤。她心中有愧,本想让月杀勿理公务专心养伤,又担心他因赋闲而内疚,故而一踏上南兴国土便准他带伤办差,只是不准他轻易动武。
    但这人着实不听劝,方才在店里就与李朝荣一起击杀了恶吏,现又扯酒旗!
    自打登船前那一番交心之谈后,月杀似乎回到了当年模样,当年那个护她从军的亲卫长,不拘尊卑,更像友人。
    暮青虽然更喜欢如此相处,也乐见月杀不再别别扭扭地称她为主子,但事情总有两面性,这种时候着实恼火。
    月杀站在窗下,手臂上搭着酒旗,冷淡地道:“回娘娘,筋骨需要活动,方能康建。”
    暮青闻言怒火大盛,一把抄起窗棍,那架势像要抬手砸下去。她却没砸下去,只是咣当一声关了窗子,拎着棍子出了屋,下了楼。
    回到桌前坐下,暮青将棍子往桌上一放,说道:“把酒旗给吕知县瞧瞧。”
    月杀闻令交旗,似乎忧虑吕荣春看不见验状上的墨点子,也会看不见酒旗上的血点子,他还特意指了指,“知县大人看这儿。”
    吕荣春见之大惊,呐呐地望进大堂,“这、这是……”
    暮青抄起窗棍就扔了出来,棍子刚巧砸在吕荣春面前和月杀靴旁,“这是凶器和物证。”
    月杀看了棍子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吕荣春啊了一声。
    暮青道:“仵作!你家知县说人是摔下楼梯才死的,那便是失足跌死的,没准你剃发细检。而今你已验过死者的颅骨,死因究竟为何,说给他听!”
    老仵作道声遵旨,说道:“禀知县大人,死者的死因的确是摔亡,但其后颅生前曾遭受重伤,尸检可见骨裂。”
    言外之意是,若韦子高生前头颅未受重伤,摔下楼梯未必会死。
    吕荣春吸了口凉气,趁伏低而拜掩了惶然之色,说道:“恕微臣愚钝,死者摔亡时后颅已塌,骨裂……似乎不稀奇吧?这骨裂……难说是生前受人击打所致,还是摔的吧?”
    暮青未作解释,只是瞥了眼桌上的颅骨。小安子意会,捧着颅骨就送到了门外,搁到了知县吕荣春面前。
    老仵作道:“禀大人,器物有异,其致伤形态亦有差异。这酒肆的楼梯是带棱儿的,后颅骨的塌陷之态似舟,正如您眼前所见。而此塌陷两旁,同时可见一道长形骨裂,此为长圆形器物击打所致,例如竹木棍棒。据朝廷刊发的《无冤录》中所记,此类凶器一次打击所造成的线状骨折较为单一,极少形成塌陷骨折,即便有,也是长形的,与此颅骨上所见的舟状骨折绝然不同。故而,死者的后颅生前一定遭受过击打,且这条主骨折线一定与凶器的长轴一致。”
    吕荣春伏低未动,双目圆睁。
    “量给他看!”暮青扬声喝道。
    “遵旨!”皂吏奉上验尸箱,老仵作当众开箱取尺,往知县吕荣春面前的那根木棍上一量,高声道,“经量,棍长七寸有七!”
    吕荣春猛然盯住棍子,听见大堂里嗡的一声,人言鼎沸!
    食客们不顾帝后大驾在此,交头热议,神色震惊。
    春闱士子韦子高竟是遭人谋害的!行凶者是谁似乎不难猜测,但官府查案为何敷衍了事?这其中莫不是有何勾当?莫不是……与科考有关?
    自朝廷颁布科考取士的国策以来,举国兴学,文风大盛,不论士庶,天下间不知多少学子寒窗苦读,盼凭科考走入仕途,一展抱负。今年乃首届春闱,天下瞩目,谁能料到尚未开考,镇阳县便出了这等案子?此案若真与科举有关,怕不是惊天丑闻?!
    食客们瞄向帝后,见圣上听着审,波澜不兴,喜怒难测。
    暮青道:“案发当日,韦子高在窗边遇袭,凶器正是窗棍。行凶者盛怒之下伤人,血溅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随后,韦子高负伤奔逃,却不料失足滑倒滚下楼梯,后颅再受重伤,方致当场殒命。而今,尸骨、凶器、验状、人证、物证俱在,吕知县可有话讲?”
    吕荣春战战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问:“那冯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现今何在?”
    吕荣春支吾道:“回皇后娘娘,进……进京赶考去了。”
    暮青毫无意外之色,只是转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气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听说今年镇阳书院共有三名学子入了春闱,那同冯文栩一同进京赶考的,叫……”
    刺史李恒心里咯噔一声,镇阳书院今年有几名春闱学子,圣上竟然知道!他窥了眼龙颜,忽觉惊悸晕眩,冷汗直冒——帝后本该在大驾之中,却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刚巧下榻在案发的酒楼中,还包了学子聚宴的那间雅间儿,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若是巧合,方才帝后阅看案卷时可毫无惊讶之色,难道是……
    李恒正猜测着,暮青道:“王进才。”
    步惜欢道:“一并拘回!那日同宴的书院学子还有哪些人?即刻传来!”
    这旨意没说是下给谁的,李恒不敢再装哑,战战兢兢地道:“微臣领旨!”
    “这差事让马常郡去办吧,朕还有别的事儿问你。”步惜欢看了眼关州总兵马常郡,待其领旨而去,才倦倦地问道,“镇阳知县说自个儿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话对朕言讲?”
    李恒闻言惶恐至极,却仍存侥幸之心,避重就轻地道:“仵作复检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严之过,微臣有罪!”
    步惜欢呵了一声,对暮青道:“你听听,一个治下不严,一个办案疏忽,朝廷的俸禄养了一帮懒官蠢吏,他们这哪是请罪,是在当着镇阳百姓的面儿骂为夫识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们可不蠢,罔顾人命,钻营结党,祸乱春闱,欺君罔上,这哪是蠢材能干出来的事儿?你识人的眼光好着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尽委任了些精干官吏,是他们自个儿没将一身才学用在正途上,岂是你的过错?”
    此话包罗甚多,唯有步惜欢仿佛置身蜜罐,余者皆如闻春雷,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更加如遭万刀穿心!
    步惜欢睨了眼街上,眸中的凉意便替了缱绻之色,“李朝荣,把那些物件扔给他们瞧瞧。”
    李朝荣就在门边,他修养好,没真扔,只是从怀中取出两封密信递给了李恒和吕荣春。二人接信,莫说打开,刚瞥见封字儿便啊了一声,两手一抖,密信哗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们不知所谓的“物件”是何物,也不敢张望,就只见宫人端着茶水呈到了帝后面前,圣上漫不经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开口。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街市上静如死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街尾而来,少顷,关州总兵马常郡前来禀道:“启奏陛下,镇阳书院的学子们带到!”
    禀罢,只听一阵呼喝声,五个学子被关州兵押到酒楼门前,慌张见驾。
    步惜欢正搁茶盏,听见见驾的声音颇为年轻,手微微一顿,落盏之音便沉了几分。他抬起眼帘望向街市,目光落在州县官吏身上,慵懒的腔调里亦添了几分凉意,“让你们瞧瞧,怎不打开?”
    “陛下!臣……臣……”李恒和吕荣春颤若筛糠,碰都不敢碰面前撒落的密信。
    “朕让你们打开!”步惜欢忽然抬手将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门槛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渣,热茶溅到李恒和吕荣春身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龙颜震怒,食客们噤若寒蝉,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步惜欢望了二人片刻,目光一越,落在镇阳书院的五名学子身上,凉凉地道:“镇阳学子可真叫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见着同窗遭人殴打,失足摔亡,竟还能众口一词,串供作伪,这分镇定自若、毒辣心计,怕是令天下多少年少学子自愧不如啊!”
    说话间,步惜欢一拂衣袖,供词乘风而起,落叶飞花般削过李恒和吕荣春头顶的乌纱,轻飘飘地落在了五名年轻学子面前。
    学子们早在茶碗摔在门口时就被震碎了胆魄,耳闻帝音,眼见供词,霎时心防俱崩,纷纷奏事。
    “启奏陛下,学生等人是说了实情的,奈何知县大人恐吓逼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县大人说,今年乃首届春闱,朝廷必定视之甚重,此时出了学子斗殴致死的丑事,朝廷恐拿书院开刀,严办此案,以儆效尤,到时必将连累师长同窗。学生等人实未料到庆贺宴上会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岂敢再连累书院的师长同窗?”
    “学生谎供作伪,自知有愧于子高兄,愿担罪责,叩请陛下莫要降罪书院,此事与书院毫无干系啊!”
    “学生也愿担罪责!”
    “学生也愿!”
    听着学子们的请罪之言,韦家人怒目望向知县,知县虚软无力,汗如雨下。
    暮青问道:“你们方才说斗殴,韦子高与何人斗殴?”
    学子们忽闻女子的话音,不由噤了声,稍一思量,也就晓得问话之人的身份了——是皇后娘娘!那位断案如神,问政淮州,提出赈贷之策,平定岭南之乱的英睿皇后殿下,回来了!
    一名学子道:“回皇后娘娘,是文栩兄。但……但斗殴是知县大人的说词,其实不是斗殴,事情只是源于几句口角之争。子高兄与文栩兄皆是才学出众之人,平日里在书院辩议时政时便常有政见之争,故而两人常有争执,但皆是文斗,那日兴许是因为喝了酒……文栩兄被言语所激,便拿窗棍砸破了子高兄的头。”
    又一名学子道:“正是如此!学生等人当时惊怔住了,尚未有所反应,子高兄便奔出房门,随后就……事发后,文栩兄也甚是惊慌,而后便说子高兄是摔死的,并非他打死的,求学生等人念在同窗的情分上,莫提他行凶一事,当时没人答应,可后来听知县大人说此事会牵连书院和众多同窗,学生等人才……”
    话到此处,韦子高遇害的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暮青看向步惜欢,步惜欢道:“镇阳知县,你操弄命案,祸乱春闱,可知该当何罪?”
    吕荣春惶恐至极,这才道:“启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祸乱春闱,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恒大惊,斥道,“休得胡言乱语!难道不是你担心此案会连累你的乌纱,写信给本官求保吗?”
    “下官是求保,求的是万一朝廷严办此案,问责于下官,还望刺史大人向朝中美言几句,可州衙仵作来传的话却是以意外身亡论。”事到如今,吕荣春只能顾自己了,他高声道,“启奏陛下,微臣绝无半句虚言!案发后,那冯文栩曾蛊惑微臣,称今乃首届春闱,朝廷必严纠风纪,若知学子殴斗之事,恐会问责知县,反正韦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将殴斗之事抹去,放他进京赶考,如若高中,必将图报。微臣的确有此担忧,但知春闱干系重大,不敢操弄命案,便急禀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传话说此案要以意外身亡论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恒支吾作态,却难以辩白。往来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连明明白白,何从狡辩?
    步惜欢道:“李恒啊李恒,你二十五岁为官,从一县书吏干起,而今官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论兴农治地,你是好手,经验老道,政绩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满后便调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却在朕亲征的节骨眼儿上暗通礼部,结党弄权!见信之时,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恒一惊,后脊发凉——圣上竟明言礼部,莫非真要办阎侍郎?
    圣上颇爱阎侍郎之才,方才命他宣读密信,他曾琢磨着此并非圣意,琢磨着帝后微服而至,当街公审,兴许只是摆个姿态,并不会一查到底,毕竟阎侍郎在朝中乃是圣上制衡寒门势力的一颗要棋,为了一介春闱士子之命而废此要棋,岂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听来,君心难测,是他猜错了,圣上是起了肃清之心啊……
    正想着,只闻帝音迎面而来。
    “大兴与大图,两国为邻,结为盟友,邻国之安定干系重大。当年,皇后离开时,朕曾问她,何日方能长相厮守?皇后答:‘国泰民安时。’那时朕与皇后皆未料到,此一分别,便是五载。这五年寒暑,皇后远居神殿,朕亦勤于政事,为的皆是当年之愿。科举取士乃国之大计,朕临行前夕特意将春闱之事托付给信重之臣,而礼部侍郎,朕钦定的春闱主考,竟趁此时机钻营结党,败坏国策吏风,若非朕与皇后及时归来,撞见尔等丑事,他日叫殴杀同窗之徒入仕为官、钻营弄权之辈入朝治国,岂不是要构陷同僚、结党营私、贿乱朝纲、祸国殃民?!”步惜欢来到门口,睨着门前跪着的州县官吏和众学子,目光沉痛。
    学子们痛哭流涕,知县吕荣春伏低噤声,李恒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欢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摘了他的乌纱,去了他的朱袍,随驾押解进京,交与大理寺与刑部会审,彻查此案。”
    李朝荣领旨,即刻率侍卫们执行。
    步惜欢淡淡地睨了眼颤若筛糠的吕荣春,“镇阳知县,操弄命案,为官不仁,革职抄家!镇阳县酷吏视人命如草芥,一并革职严办!”
    众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被侍卫们一并拿下时,皆虚脱而倒,连句求饶的话都无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只剩下老仵作、镇阳学子和韦家老小了。
    步惜欢望着学子们道:“镇阳书院学子五人,朕念尔等尚知廉耻,只因涉世未深才受奸人蛊惑,故而网开一面,不问刑责。但谎供作伪,混淆视听,终究罪责难恕,革除尔等学籍,永不入仕,尔等可心有不服?”
    学子们被押来见驾时就已猜到事情败露,他们皆熟知朝廷律例,在命案当中谎供作伪,罪当发配徒役,此案关乎春闱,已够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于刑责,实属圣恩浩荡。只是对于文人而言,革除学籍,永不录用,委实比罪责加身更为残酷。
    但又能怪谁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罢了。
    “学生等……心服!”学子们羞于抬头,更耻于辩白求饶,纷纷哭谢圣恩,泪洒街市。
    步惜欢听着哭声长叹一声,绝然而回,亲自将韦父搀起,说道:“官吏不仁,令百姓遭难,乃朕之过,朕有愧于民。”
    韦父受宠若惊,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冲撞仪仗……”
    “拦驾鸣冤,何罪之有?取士国策可改,国之旧律又有何不能废的?”步惜欢吩咐宫人赐坐,又赦了韦家老幼,而后命仵作将遗骨归还入棺。
    见遗骨被端出,韦家老幼放声悲哭,步惜欢静默地望着长街,暮青亦起了身。
    见帝后竟一同目送遗骨,韦家人渐渐止了哭声,呐呐地望入大堂。
    大堂里,圣上亦望来街上,问道:“韦家二郎,你可有读书?”
    少年扶着母亲,听闻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学生三岁启蒙,苦读诗书,而今已当志学之年,正打算明年参加县试。”
    圣上闻言勉励道:“你兄长路见不平敢替人言,可见其才德兼优,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虽年少,但朕见你今日监看验尸,颇有坚忍勇毅之风,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继兄长之德,刚正为人,发愤图强,他日好为国之栋梁。”
    得此勉励之言,韦家人和少年皆受宠若惊,少年噙泪叩呼:“学生叩谢帝后之恩,定不负圣望!”
    圣上露出几分欣慰神色,环视了一眼酒楼街市,缓缓说道:“国泰民安,祈愿容易治国难。朝臣结党,政争酷烈,吏治腐败,滥溢成风,朕年少时便知国家积弊,非破难立,故而一亲政便整顿吏风,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广纳贤才。朕爱贤才,因文臣武将乃国之栋梁,士庶学子乃国之基石,然而,一国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宁!朕兼听纳谏,能容政争,却绝不容结党营私!钻营结党,蛀国栋梁;祸乱春闱,毁国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国本!纵有满腹经纶,朕亦不容!一经查实,必一纠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风雷,声传街市,余音不绝,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后,少年拱手,面色激越,高呼道:“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万岁之音如山呼海啸,声势浩大,久久未绝。
    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后归来,微服至关州镇阳,查访命案,当街开棺,严办官吏,勉励学子,谈论国策……
    随后,仪仗到来,帝后入辇,大驾入了镇阳县衙。
    县衙被查抄,信件、私账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折子送到,步惜欢忙于政务,暮青也没闲着。
    杨氏一行到了县衙,这桩案子多亏崔远心细,正是他告知韦家人此案有疑,说服韦父拦驾告状的。
    洛都一别后,众人终于相会,却没有多少时间叙旧。暮青在县衙书房中审阅查抄出来的往来信件和账目时,意外地发现了几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账——关州刺史李恒命镇阳知县联络同乡、挚友,多结党同,其中不乏贿赂之举。但一些人并未受此蛊惑,有回信痛斥拒盟断交者,有畏于天威和监察院而不敢结党弄权者,这令暮青回忆起了当初在淮州平叛时的谋算。
    当初,她因身居后位,知道江山难守,明白治国的背后是一场一场君臣较量,当时虽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她也及时察觉,但因担忧世事难料,日后恐有百密一疏之时,便决定趁平叛给朝中文武和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期望日后如遇危难,百官能惧于帝后之威,少些见风摇摆的官吏,期望群臣对帝后的忌惮会为应急赢得时间,化险为夷。
    此番帝驾离京半年有余,只率五千兵马借道大图,凶险难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却无敢密谋起兵作乱者,唯有镇阳县这一桩由春闱学子身亡而牵出的结党案,实是万幸,而此幸源于当日的未雨绸缪和多年吏治之功。
    关州刺史既然能命镇阳知县招纳党同,必然会命其他亲信同样行事,此时已有侍卫奉旨前往关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阅罢信件和账目后,步惜欢仍在处理政事,她便命人将知县吕荣春在任期间的案卷都搬来,而后翻阅了起来。
    这些案子与结党案无关,只是今日公审时,暮青听仵作说知县一向专断,故而猜测卷宗中必有错案,不料没翻阅几宗,便在一些验状上看出了标记!
    暮青立刻命人传来老仵作,验状上的手脚果然是他做的,他是县衙老吏,镇阳县验死验伤的案子无不经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标记,且因他是老吏,衙门里的龌龊事儿多有耳闻,连前任知县办的错案,他皆熟记在心。
    这日,步惜欢处置完政事踏入书房时已是傍晚,暮青面前搁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禀案情。
    天子驾到,宫人竟未唱报,老仵作慌忙行礼,却见皇后既不见驾,也不挪座儿,竟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坐在桌案后,眼只瞅着卷宗。
    圣上丝毫不恼,懒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着暮色晚风,就这么看着皇后复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惊奇,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急忙接着禀事。
    半晌过后,忽听圣上问道:“你入行多少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确是老吏了……朕见你经验老道,勤恳刚正,最要紧的是,你熟知案卷里的门道儿,可愿进刑部办差?”
    “……啊?”老仵作霎时懵了,以为听岔了。
    “刺史府刚免了仵作的职,那儿有职缺,但朕不想让你去。你做的事一旦传入刺史府,难免会遭上官忌惮、同僚排挤,调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县衙又屈了这身经验。刑部吏风端正,又由皇后提点,不会有人刁难你,你可愿往,为国效力?”
    老仵作一脸木讷,他明知弊案,却不敢言讲,在验状上暗中标注充其量也就是将功补过,圣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网开一面了,他委实不敢想升迁的好事,更没料到,圣上会为一介县衙小吏思虑得如此周详。他顿时感动涕零,激动地叩呼道:“小吏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好!朕和皇后明日一早起驾回京,你同行吧!这些案子,朝廷会查的。”
    老仵作忙谢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欢就将一封密信递到了暮青眼前,他没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窗外,树影在眉宇间摇晃着,时阴时晴。
    暮青展开一看,这信是阎廷尉传给李恒的。案发后,镇阳知县吕荣春传信到州衙,禀明案情,问计求保。李恒认为冯文栩虽是寒门子弟,但其狠辣才干颇有阎党之风,如若保之,日后必定大有可用,于是先决后奏,保人之后才去信朝中。
    阎廷尉一心拉拢士族,见信后本应反对李恒之举,但回信上尽是些寒暄之言,称春闱将至,公务繁忙,有劳李兄操心庶务。
    言外之意,即是默许了此事。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独独将此信给她看,必有缘由。
    步惜欢倚在窗边望着庭中春色,淡淡地道:“你不识此人,他颇有才干心计,虽然政争经验尚且不足,不够隐忍,但心计绝不止于此。一介春闱考生,纵有骄人才学和狠辣心性,亦不过是一介考生罢了,哪怕此番高中,入仕为官,也是从小官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风浪难测,谁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官居要职?其用处怎抵得过那些士家门第?”
    暮青这才问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欢望来,晚霞掠过眉间,如染血的刀光一晃,“换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锅,那便将错就错,弃之不用。待其日后官居要职,飞黄腾达,揭发当年凶案,连其党同一齐除之,岂不快哉?”
    暮青皱了皱眉,这话初闻令人费解,细品令人生寒。冯文栩是寒门出身,若朝中士族集团不用他,他就只能进寒门集团,若真有官居要职的那一日,当年凶案忽被揭发,他本人丢官下狱无妨,但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寒门集团必定受到牵连和打击。这是一盘大棋,这枚棋子若在官场上提前出局,则无甚损失,若能挺入后局,必成杀招。
    “所以,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为今早这出微服公审的戏为的是正朝廷法纪、纠学风吏风、谋士庶民心,可如今看来,杜绝许多年后的党争之害才是步惜欢的最终目的。
    “可惜了……”步惜欢迎着晚风长叹一声。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步惜欢身边,同他一起望着春庭暮色,心湖如水。她不识阎廷尉,但了解步惜欢,阎廷尉在朝中根基尚浅,根本就翻不出大浪来,那他临行前何必指给此人一个主考官的差事来试探他?只能说,步惜欢早就看穿此人权欲心重,久用必成祸患,故设此局,想给臣子一个机会,亦或一个说服自己割舍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当初启用此人,应是心急。她与大图立下三年之约,远赴神殿,夫妻分离,他心中定然自责,所以才把热闹送来她身边,把孤寂留给自己,改革勤政,励精图治,为了富国强兵,不惜启用善于钻营之辈。
    而今,国富兵强,夫妻团聚,他却不耻为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于是临行前设下一局,希望臣子能择明路而行,可惜……
    这一声叹息饱含之意,她懂。
    “阿欢,那年相识,知你有明君之志,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吗?这桩案子,人皆可有所见,百姓看的是公理热闹,学子看的是国考公正,官吏看的是吏治国策,你着眼于朝廷十年乃至数十年后的党争之祸,而我……看到的却是希望。”暮青望着窗外,老仵作已离去,那青灰的背影却仿佛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极了爹。
    她道:“当年,我爹在古水县当差时,仵作尚在贱籍,屠户亦可验尸,官吏轻之,百姓远之,阴司之风盛行,冤假错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将仵作纳入官籍,刊行书录验状,规范检验程序。时至今日,大兴有辞官苦学检验的学子,有暗记冤假错案的仵作,有不惧阴司旧俗开棺检验亡子遗骨的百姓……这些人是国本基石,大兴的底子变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欢,望进他盛着晚霞的眸里,两人并肩的身影在春色晚风里,温柔且长。
    “我从前是期望,如今是确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这个国家未来可期。”
    *
    正月十七,帝后大驾离开镇阳县,被革职查办的关州刺史和镇阳知县也被押入囚车,一同离开了镇阳县。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被加急传往汴都。
    为了赶上春闱,大驾一出镇阳县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队经关淮河道驶入汴江,龙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时,率水师前来迎驾的将领正是江南水师都督章同。
    暮青见到章同时险些没认出来,他蓄了胡须,年方二十五,两鬓已泛银丝,面颊被江风烈日吹晒成了麦色,眉宇间铁石般的坚毅已令人忆不起当年那意气少年的模样了。多年的军中和官场上的历练,已将他磨砺成了老成稳重的一军主帅。
    老熊和侯天领了江防要务,没能来,但迎驾的将士有一半是当年江北水师的老人。
    时值午时,章同率将士们在船首见驾,春日当头,江波如鳞,映得将士们甲胄如雪,面似红日。章同跪在万军之前,高高呈起一物,正是凤佩!
    “微臣奉懿旨护驾除奸,幸不辱命,今日迎驾还都,特来复命!”章同谨守着君臣之礼,不曾抬首望一眼凤驾,唯有呈着凤佩的掌心在日光下泛着汗光。
    暮青的目光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谏时受了伤,是御医们倾尽医术才保住的,听闻至今仍偶有施针通脉之事。这些年,政事风雨不断,叛乱平定、佞臣伏诛之后,唯有将士们的伤在诉说着昔日种种。
    暮青含泪颔首,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辛苦了。”
    她寡言依旧,一声辛苦,如当年在军中练兵时勉励将士们那般,而今历尽千帆,人归来,仍如旧年模样。
    章同始终没有抬头,一抹微笑收在嘴边,藏在了心里。
    她回来了!
    *
    二月初一,帝后归来,五更时分,宰相陈有良便率文武百官于江堤之上迎驾。春日刚升,龙船驶来,都城万人空巷,山呼雷动。
    离京五载的英睿皇后,回来了!
    然而,正当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后归来的喜悦中时,却见帝后登岸后,仪仗后竟坠着囚车,所囚何人,不知其详。
    百姓正议论,礼部侍郎、春闱主考官阎廷尉便被当场拿下,革职下狱!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遭贬。御史中丞王甫去职,以本官致仕。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携着圣旨驰出四门,往地方州县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后归来的雷霆动作震惊了,二月初三,天下瞩目的科考便在这猜疑肃杀的气氛当中拉开了序幕。
    开试的钟声敲响时,立政殿的门开了,监察院正从殿内走了出来。
    监察院正是位老者,从前专司刺月门人的训练诸事,算是月杀、月影等人的老师。老者鹤发白眉,仙风道骨,相貌气度颇似隐士高人,实则此人暗杀、刺探、刑讯、用毒,无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极殿时,晨曦正照在巍巍宫墙的飞檐上,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晨光檐影在那双精明矍铄的眼底辉映出几分奇异的神采。
    殿内,凤案上摆着两摞军情密奏,一摞来自大图,一摞来自北燕。
    大图传国玉玺已碎一事果然走漏了风声,遗诏的真伪不攻自破,新帝颁下的旨意成了伪诏,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顺,地方官府惶然无措。
    昌平郡王再发檄文,疑云景二族暗通南兴弑君窃国,疑当年暮青贵为皇后却亲身涉险护送兄长回国是别有所图,而当年奉旨率领使节团出使汴都的人正是云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成二族暗通南兴的契机和证据。
    檄文一发,信者拥护,痛骂弑君卖国的贼人,振臂呼吁天下义士辅佐明主,共伐奸佞。
    而野心勃勃之辈则以玺碎即国亡为由,宣扬巫氏气数已尽,大图已亡,天下英杰皆可登极。
    亡国之说使得民间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马乱,到处都在强征壮丁、粮饷,大图陷入了割据之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尚无姬瑶的消息,但大图的局势与步惜欢和暮青的估计并无出入,算算时日,圣旨已到岭南,而神官谕旨应该也快到洛都了。以眼下的时局来说,大图的新朝廷自顾不暇,显然不能指望他们在替南兴洗清污名的事上做得多好,于是暮青请来了监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办。
    步惜欢下了早朝,一回太极殿就听了院正的回禀——暮青命监察院潜藏在大图各地的探子尽可能多地收买当地百姓,宣扬大兴的国策吏治、风俗民情,宣扬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宣扬天子勤政爱民,大兴国富兵强、国泰民安。
    此法乍一听之没什么,细思之后却颇有意思。
    从前,探子行事虽多混迹民间,目的是掩藏身份、刺探情报,甚少收买当地百姓,更遑论大规模地收买。因寻常百姓未经训教,口风不严,很容易暴露探子的踪迹,大规模地收买行动更易招致当地官府的察觉,无异于引火烧身。但如今局势不同,大图内乱,地方割据,流言四起,到处兵荒马乱,官府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有余力防民之口?
    此举用于乱世的确可行,她称此举为收买水军,此策为——舆论战!
    步惜欢失笑,他本不在意自身污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准了此事,昭朝臣稍后议事,而后出了太极殿,往乾方宫去了。
    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极殿,那条去往寝宫的路不知在梦里走过多少个来回,前日携她归来,他今日站在宫门外仍有忐忑之感,怕推开宫门,只见帝庭空寂,不见相思之人。
    然而,当他推开立政殿的门,她正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一如当年。
    帝庭中春色满园,她越过千年的时光来到大兴,与他几度分离,又在这江南最美的时节里,回来了……
    暮青听见推门声,转头望去,展颜一笑。
    凤案上搁着一摞来自北燕的密奏,虽然尚无呼延查烈的消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仰赖于船上有位从医四十余载的老郎中和一位专于针灸奇方的军医,元修大难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师在沂东登岸,帝驾就地休养。
    上元节夜里,宣称在沂东休养的元修忽然出现在了上陵郡外的国公陵,开了其外祖华老将军的墓门,只身一人进入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欢和暮青在镇阳县公审结党案时,北燕国内,奉旨到沂东见驾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明启在半路被上陵兵马拦截,就地革职下狱,以构陷异己、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等数项大罪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其党羽亦多数被革职问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颇为震动,百官不明皇帝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卸磨杀驴,沈明启虽是阴险毒辣之辈,罪当万死,但何至于株连九族?
    暮青心如明镜,沈氏一族的覆灭祸起华老将军之死。元修身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稳固帝位,纵然得知真相,也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自古皇帝手里的刀少有能善终者,暮青早知沈明启会有今日,只是没料到,到头来是她给了元修这卸磨杀驴的机会。
    元修战败而归,又查明了当年的真相,暮青难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后一封密奏是她期盼数年的好消息!
    元修回国后并未撤销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动身离京,快则一旬,慢则半载,即可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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