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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笑,静静立在原地,看着她上马,绝尘远去。耳边恍恍惚惚似是听到一阵风铃声清越琳琅,思绪也跟着逐渐远去。
    江怀璧先回了一趟沅州,将江怀远带上,才又西折到庐州赴任。
    .
    景明七年十月,登基仅八个月的皇帝秦励颁布退位诏书,皇位传与皇太子秦瑜,次年改年号观和。
    观和元年二月,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春闱在京举办,下旬放榜,今年贡士四百二十人。三月中旬殿试也如期在文华殿举行,经过紧张的阅卷分第等后,于十七日放榜。
    江怀检三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回报,二甲十三名。江辉庭忍不住与江怀璧比了比,虽略有些失望,但终归还是欣慰的,便立马给沅州写信报喜。同榜还有庄家二公子庄贺,尽管只入了三甲,但对于庄二老爷来说,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令他喜出望外。
    荀微作为吏部尚书,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京城的新科进士分配。他原自河京升调上来,虽说承了方恭的举荐,但他自己也的确有贤名在外。自殿试放榜后他便发现吏部里面一堆弯弯绕绕,一时间竟有些难处理。
    若要整顿,费时费力还不讨好,这他都明白。然而正当他纠结难办时,却已有人先他一步。
    沈迟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原也有监察百官的职责,现下恰巧等到这个时机。在吏部工作迟迟未完成时,他上了一封《条议吏治疏》,奏疏以“饬吏治,安民生”为核心内容,极陈当今朝堂吏治时弊,并提出采实政、禁投揭、别简繁、议调处、恤卑官、停加纳、责有司、重捕官等八条吏治改革措施。
    一封奏疏在朝中引起巨大反响。第一个附议的正是吏部尚书荀微,他亦认为“吏治之所由出,民生之所由安”的吏部,不该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原也关注过吏部弊端,想着手整饬但难度实在有些大,其中牵扯太多人的利益。
    在深刻反省后他上书引咎辞职,观和帝自然是不同意的。在朝中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江耀庭已迅速上书陈六事,包括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范围扩大。
    观和帝的批复很快下来:“览奏,深切时弊,有裨铨选,务着实行捕官有地方之责,若不注定文凭,恐有事情相委,还照旧注选,但拣精壮、有干局者升授,不称职者,着抚按径行问革……”
    而后从吏部开始,延伸到各部门,由上自下,以文渊阁大学士兼内阁首辅江耀庭为首,吏部尚书荀微、刑部尚书方恭以及工部尚书郭绛等重臣极力支持,在朝堂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大潮。
    沈迟不久便被调进吏部,暗中调查多年的许多事终于得见天日重新考量,韬光养晦所得来的所有结论迅速被采纳并用到各个方面。一时间他的风头竟像是要盖过阁中重臣。
    改革如日中天的时候,永嘉侯沈承也有机会得以施展拳脚。观和帝并不忌惮长宁公主,反而更欣赏沈承的才能,开始授予他一些有实权的官职。
    当新政推行仅仅过去两年便大有成效时,他与父亲认真地谈了一次。从五十多年前的筱州之祸,沈家惨遭灭顶之灾,到沈承雄心勃勃毅然入朝堂决心让类似的祸事不再发生,再到阴差阳错尚了公主,帝王的疑心让他再无机会实现愿望乃至放弃沉沦,最后至现在儿子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继承他未竟的心愿。
    沈迟要说的话也是他要说的话,他看着这幅景象,满心激动,颇为欣慰。
    既是要改革,阻力自是不小。中央高官日日在天子脚下,未敢抗令,新帝才登基时虽然手段温和,但到了此时却忽然凌厉起来,朝中反对新政者他便想方设法打压,加上此次主动权仍旧掌握在吏部手中,相对于来说还是容易一些。但下面的小官以及地方上许多官吏阳奉阴违,挑着新政尚不完善的漏洞进行钻空子。
    于是地方上便以庐州府为首奉行新政,庐州地方官中又以江怀璧为首,由上而下一律按照新政之法整饬风气。庐州相当于是地方的一个典型试点,一个月开始有效果,一两年整个州府风气大变,紧随着效仿的地方见效亦十分快。
    江怀璧于庐州也一直未曾闲着,在治理好地方的同时,她也在收集各种资料,整理出一套完整的科考女科制度。参考唐武后设女官之制,融入科举进行完善整理。她离京前太上皇曾与她谈过,他是赞同的,但她自己也能想到,这开创女科一制,怕是要比改革还要难。女子所面临的问题太多,要想走上朝堂困难重重。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有和她一样的机遇。
    但有了方向,路子总会是有的。
    江怀璧休沐时大多会去看望江怀远。自从来了庐州,他心情好了许多,身上的陈年沉疴似也在逐渐治愈,连大夫都说多修养几年便可完全痊愈了。
    此时正闲玩山水的一行人正在庐山瀑布下。江怀璧转头看到他正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瀑布,云烟绕着陡崖峭壁和奇峰秀岭,浅浅一道彩虹现于眼前。
    她笑了笑,轻声问他:“大哥看罢庐山,还想去哪里?”
    江怀远怔了怔,慢慢思忖着,半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说:“一路向西,或者向南,巴蜀之地和岭南之地我都还没有见过呢,有些地方连书上都未提过。”
    江怀璧将果子递给他,又问:“大哥当真不打算入仕?大夫都说没问题的。”
    江怀远毫不在意,摇了摇头:“尘世纷杂,于我不过过眼云烟,你也知道我是应对不来那些的。我这辈子啊,就没那个命。朝廷也不缺我这样一个病秧子。倒不如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你看,多美。”
    他咬了口果子,目光移到别处,想了想又道:“志趣不同而已,怀璧看这世间可比我要透彻多了。这几年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了,还是要好好谢谢你,让我能如愿以偿。”
    江怀璧那句“兄妹之间何须言谢”还未说出来,便听他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多了吧。同知大人准备何时回京?庐州百姓对你可是感恩戴德,你要是走了怕不是也得来个长哭挽留。”
    她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揶揄,轻轻一哂:“……这倒不至于。回京还得看上头旨意,但想着应当也就这几个月了。”
    她望了望京城的方向,眼神中有些企盼。三年多的时间,远隔千里之外,她看得到他所有的努力,每一封信件都将思念刻骨几分。
    她那些奏章交上去了,观和帝看得到,吏部看得到,他定然也看得到。至今听闻朝中倒是有在讨论,只是许多地方仍需细细斟酌。她缓了缓心绪,这种事本也急不得。
    江怀远看着她的神情,悠悠念了句:“案牍劳形哟……”
    不出所料,江怀璧考绩评为优等。临走时最先极力挽留的是庐州知府,且一度上书力荐她直迁知府。知府已年迈,这几天正欲上书致仕。这几年好些时候她都在知府的赞同下摄府事,现下直接升迁留在庐州也完全没有问题。
    江怀璧颇有些无奈。知府是他来庐州以后再官衙里最信任的人,他未曾因她的女子身份而轻看她一分,地方上许多事初开始不懂也都是他悉心教导。此时若拒绝实在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但她将京城情况说明以后,他也仅是长叹一声表示理解,只觉得太过惋惜。
    “后生可畏啊……这样的话琢玉还是归京罢,你这几年也实在是辛苦了。今后若有机会回来,记得来看看我这老头子,好歹是同僚……”
    她恭敬行了礼,也觉有些舍不得。
    .
    观和三年夏,中旨擢升江怀璧为通政司右通政,官衔正四品。她归京时,沈迟已是吏部左侍郎,与荀微同是新政支持者。这几年新政颇受欢迎,朝中反对者已所剩不多,现今已进入完善阶段,需不断进行调查探访,看是否有什么漏洞,以及各方落实情况。
    归京那一日正天朗气清,回府拜见过江耀庭后,便被沈迟拉着去了城中转了一圈。最后两人站在闹市里最高的楼阁上,一垂首便可看到人间繁华。
    他执着她的手,笑得像个孩子,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诉说相思,最后他说:“还记得我们画过的那幅丹青吗?陛下藏于武英殿了,那幅大齐山河图还在继续,每往后拓展一寸,我们的盛世就更繁华一分。百姓和乐,天下太平,或许是每个士子的愿望吧。”
    这几年里除却京中新政以外,对外御敌也有了很多新成就。西北部收服了十几个小部落,北戎去年战败大齐完全收回了北部五个州,南方百越王奚寰去岁向大齐递交国书,百越全部融入大齐版图,成为大齐的一个省。海外东瀛的倭寇与大齐被迫签了条约,东南海岸可保至少五十年安稳。
    “……天下道连内外,河通四海;仓廪充实,兵马精强;人流熙熙,百姓宴然。黎民生世间,万物长尘寰。紫雾隐金銮彩凤,祥光罩良将贤臣。乾坤清,宇宙宁。六合净,四维正。一为清平盛世也……”
    .
    午门城楼上的鼓声响起时,朝参官已基本到达午门集合,江怀璧原上早朝的次数少之又少,在观和年间这是第二次。鼓声听着并不陌生,但她仍旧还是忍不住去看城楼。午门给予她的回忆似乎也不少,蓦然有些感慨。
    眼睛略略一扫前面,同她一样的绯红朝服,袍服前后方有不同飞禽作为补子,她自己的是云雁。还有依着梁冠,革带、佩绶和笏板作为品阶区分,需得细细观察才看得出来。
    她望了望,似乎没看到沈迟的影子,不免蹙了蹙眉。忽然听到身后仿佛有人唤她,回身一看,沈迟正疾步朝这边走来,一路与其他人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向她走来。
    “你来了。”
    现如今还未到上朝时间,暂时没那么多礼仪。沈迟伸手便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问了句“冷不冷”。江怀璧低低一笑,也不管身旁人的脸色,摇了摇头,余光却瞥到父亲似乎回了个头。
    卯初时分,左右掖门开启,文武百官进入皇宫。在金水桥南按品阶排列好次序,待鸣鞭之后依次过桥。
    她感受到面庞有些暖热,东方的朝阳正冉冉升起,暖红的云霞染了半边天。光芒洒下来,在金水河里翻腾着,天上地上俱是金波粼粼。前方的金殿阙宇巍峨庄严,这里是大齐的京城,殿中有大齐的皇帝。天子号令百官,百官治理天下,所有的盛衰荣辱,兴于此,亡于此。
    钟鼓声奏乐。
    .
    后来她无数次从这里经过,见证了多少改变,经历了多少风雨。
    看过多少人用大爱机关算尽,以计谋悲天悯人,因为有爱,所以强大,所以伟大。
    每每于万人中回头,心有天地,眉间清明。那一瞬间,茫茫乾坤里,便走来那样一个他,也只有一个他,执手偕老。
    看一眼,死生契阔。
    看一眼,山河永蔚。
    (正文完)
    第347章 番外 梦湿空阶惊残漏
    悠悠的敲更声自宫巷里传来。三更天了, 可最近我已彻夜难眠。
    似乎是从今年开始,心疾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因为劳心太过的缘故,还是暗中有人算计我。然而偶尔回过头去想一想,我算计别人, 可还少么?
    齐固说, 御前的宫人内侍以及太医院, 都齐齐查过了, 未曾发现异常。
    我觉得不甘心, 又无可奈何。身在皇家, 我一生都在争,可到头来, 夺得了江山却守不了。我忽然觉得很累, 满心的茫然。
    我起身披了外袍,缓缓走到窗前,往外看, 天上没有月亮,连星子都没有。
    我苦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鲜血, 果真是上苍不肯原谅我,连一星半点的光都不肯施舍于我。
    “齐固, 你陪朕去城墙上走走罢。”我向外走去,连头都未回。
    初春的京城寒意料峭, 至夜晚更是冷风凛冽。
    我从未这般仔细地踏过宫中的石阶, 一级级拾级而上, 原来每一阶都这样冰凉。
    我于城墙上立定,从齐固手中接过灯,提高些,想要看清眼前。可黑暗是那样广阔, 微弱的灯光自始至终也就只能看清眼前方寸空间。
    我抬眼。近处是皇宫,只有寥寥宫室点着灯,偶见人影在忙碌;远处是京城,动人心魄的万家灯火已尽数熄灭。
    自我登基后曾无数次登上高楼观那繁华的万家灯火,心底骄傲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而我是这天下之主。
    可我逐渐意识到,这万家灯火里,竟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果真是,孤家寡人。
    .
    在江府碰壁后一回宫,我便倒下了。那几日的政务便尽数交予代王处理,而我病重的消息也并未传出去。御医说,病早入肺腑,而我的病,从头至尾,都不止心疾一个。
    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被人如何暗中算计得千疮百孔的。
    那几日我日日梦到江府禁闭着的大门,和我仅咫尺之遥的江怀璧的,惨淡面容。
    我愧疚,惊惧,崩溃,成疯。我一遍又一遍地问齐固:“重华苑烧了吗?”
    齐固回答,已成灰烬。
    我就在心里默念,宫里再没有她的影子了。
    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两件事,一件是废后,一件是以朔雪长生控制她。
    一个是同我结发生子恩爱数年的枕边妻子,一个是令我爱恨交加却魂牵梦萦的女子。可令仪死了,我只需无数次悼念她即可。但江怀璧现在生死未卜。
    我无数次想,既然我能以令仪戕害皇嗣为由说服自己废后情有可原,那么也能以欺君叛变之名控制江怀璧,甚至杀了她。可偏偏我再无法狠得下心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近身宫人暗地说我有些喜怒无常。的确,我能前一刻含了十成十的真心对她说动心,也能后一刻冷了脸将剑尖指直她眉心。
    可是同令仪不一样的是,她有胆量,她不怕。她无数次说过“微臣不敢”,却从未见过她真正怕过多少东西。若真要说怕,那一定是以家人来要挟她。
    看到她一次次无可奈何不得不因此屈服时,看到傲骨铮铮的江怀璧折腰,我曾一度感到很有成就感。
    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地身不由己,一样陷在深渊里。她困在家族里,我困在皇位中。
    她很悲哀,她在挣扎,在求生;而我想要挣脱束缚的方式,却是侵夺,是占有。
    同病相怜的感觉,是从我意识到我们同陷深渊的那一刻开始的。
    她又很幸运,她遇到了生命里的沈迟,而我,这一生也只能是孤家寡人。
    可就是这样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偏偏撞到了一起。我一直处于矛盾中,我想信她,又不甘心信她。
    .
    第一次看到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仿佛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才过舞勺之年的她随父亲入宫赴宴。我远远看到那个少年跟在父亲身后,沉静安稳,完全异于同龄人。
    那个时候她年龄小,除却面容清秀些并未看出是女儿身。
    我于她身旁驻足,她转身朝我行礼,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至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江怀璧,满身清清朗朗的少年气,令我记忆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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