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过世了。”
为何过世,会与她的失忆有关吗。闻人椿看着霍钰忽然阴沉的表情,不敢追问得太露骨:“夫君,你能同我讲讲你家中的事情吗?你的父亲,你的娘亲,或许你还有兄弟姊妹?我似乎一并忘了。”
有时候的她,就像并非一无所知,总挑着难言的地方下手。
霍钰深呼一口气,掐头去尾,描摹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商贾之家搪塞她。
闻人椿倒是听出了微妙的东西:“是不是你家中人都不太喜欢我啊?”或许他们还故意分开过她和霍钰,甚至让她遭了许多罪。
这一回霍钰倒是答得妙极了。
他揽着她的肩膀,往她身边挤了挤:“不必管旁人怎么想。为夫爱你、疼你、从今往后都会护着你,绝不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情话很好听,霍钰的眼睛也很真,闻人椿心里却是毛毛的。
他总是说爱她,既然爱,为什么如今她是记忆全失的处处不对劲的小娘子,而大娘子貌美如花地为他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还能代他掌管家中的生意。
她想不通。
难道是因为她快要死了,他可怜她,才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她施与怜悯、极尽宠爱,免得她这卑贱的一生无声无息、无所回忆。
应当是的吧。
闻人椿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她并不觉得浑身上下有哪里值得明州霍府主君的真心。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羞涩欢欣,霍钰的心跳得快了些,忙问:“是不是不信我?”
“唔。”闻人椿咬了咬嘴唇,“我只是在想,夫君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明明府上好多女使,瞧着都比我貌美懂事。”
“胡说,没有人能比你更好!当年我落难,世上只有你一个肯不顾生死陪着我。”
“哦,原来夫君真的是为了报恩啊。”
“嗯?”她竟曲解了,霍钰一时陷入尴尬,“你怎能这样想。小椿,我对你,对你……”
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却从未同任何人讲过,甚至与闻人椿最亲密的那段时光,他都将这件事情藏得好好的。
没人知道那一晚的清朗月色下,一向潇洒自在的少年有多么动心。他眼前的少女,有着没有被围墙困住的纯真,抱着小白狗训话的时候傻乎乎的,切换谦卑神情的瞬间又透出一股子机灵俏丽。于是顺水推舟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想要前进的方向。
可他是懦弱的,从那时到如今。所以他一次次压制对她的别样感情。
若没有四娘当年的无心插柳,恐怕闻人椿只会成为霍钰书屋中的一张潦草美人图。
闻人椿不愿听下去,又开始眼神躲闪。
霍钰看不得,强迫地勾住她的手心,说得字字分明:“闻人椿,我爱你。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你知道吗!”他说得好用力,好像心肝都被捉紧了。
然而——爱,不知为何,闻人椿觉得它比报恩更可怕。脑海中响起很多个声音,他们不一样,却都齐齐说爱她。
骗着她、哄着她、绑着她、困着她,还是要说爱她。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求你了!”她哑着声音,挣脱着将自己埋进了被窝。然后喊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孙二木。
霍钰本就没有用力阻拦,那三个字更是教他一下子失去魂灵,直直地滚落地面。
一室凌乱。
被吵醒的小箩揉着睡眼问了句:“怎么了?”
渠村的事,孙家的事,是霍钰无法触碰的雷区。待天蒙蒙亮,他顶着眼下青黑,装作无事发生。闻人椿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与霍钰有了默契,捧着粥碗,亦是只字不提,乖乖扮好小娘子模样。
文在津坐在他们的对面,晃动眼神,他昨夜被霍钰拉着诉了一整夜的苦,此刻也是神采耷拉。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能同小箩搭话:“你今年该有八岁了吧。”
小箩对他尚有戒心,看了眼闻人椿后,才冲他比了个“九”的姿势。
“噢,那你可要努力吃饭,长得健健康康、高高壮壮的,才能保护你义母。”
义母?
小箩与闻人椿同时眼冒疑惑,女子天性在此刻发挥效用,后者立马扭头对准了霍钰。
“小椿,难得你与小箩投缘,不如我们就将她收为义女,日后拜师、出嫁也更方便些。”
“你不曾同我说过此事。”
“我也是夜里才想到。”他要与闻人椿有更多的纠缠,而孩子是最好的纽带。
可他的理直气壮只能让闻人椿生气。她重重地将粥碗摔在桌上,确声道:“我不要。”汤水泼在了手背上也顾不上。
生性敏感的小箩一度以为闻人椿并没有那么喜爱她,皱着小脸,轻声插了一句:“主君,小箩出身低微,只要能在姐姐身边侍奉就已心满意足。”
“我不是同你讲过,不要再这样自轻自贱吗!”闻人椿心头忽地烦躁,连着小箩都被她厉声教训了。
还是文在津懂她,婉转地点了一句:“看来小椿早就对小箩有所安排了。”
她原本是没有的,但在医馆大夫那儿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无药可医的境遇之后,她倒是想了一些:“只是不知文大夫可愿成全我?”
“但说无妨。”
“我想让小箩留下。学医也好、学文也好,全凭文大夫指点。”
“姐姐。”
“小椿!”
两个声音一道响起,小箩是不解,霍钰是惊慌多于不解。明眼人都看得出,闻人椿是疼爱小箩的,她却要将小箩送去他人身边,莫非……
霍钰愣在原地的时候,闻人椿已经低头看向小箩,问她:“你想不想自食其力、济世救人?”
听着很远大,可:“小箩还是想陪着姐姐。”她觉得闻人椿很孤独,而她不想让闻人椿孤独。可惜她还小,煽情的话戛然而止,只说一半。
闻人椿听懂了,睫毛上瞬间有了水珠。
为什么她要走进那间医馆,要听大夫说她“毒已入心,无药可救”。若她还活在霍钰施舍的美梦中,还以为自己有几千几万日,她就能把小箩留在身边了。
人啊,一旦有机可乘,就想沉迷于彼此依偎的温暖之中。
“傻孩子,你要为自己活。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闻人椿摸了摸她的脑袋,向旁人、亦是向自己坚决了心意,随后又折返看向文在津,“文大夫,这个忙能劳您帮一下吗?”
文在津看得透,应得很爽快。
纵使他老友的脸色已经是青了又黄。
第97章 诺言
昨夜滚下床后, 霍钰交代完外头守着的女使,便一路冒着风雨去了文在津的卧房。甫一推门,还未出声, 雨水滴答地往地上敲。
文在津不动声色,他并不愿再管这闲事, 若从前几回,霍钰能将他的话听进去一次, 闻人椿的今日又怎会是这般景象。
痴男怨女何解, 他所研习的佛法谈得不多。
而霍钰, 不顾一片寂静, 伏在桌前,似哭非哭地骂了起来:“老天是不是故意整我们!只差一味药, 偏偏找不到。再下去恐怕小椿就要记起一切了!”到那时,她又会变成刚回来的模样,不哭不笑不说话, 沉浸在那些苦痛之中。
而他所有付出, 休想得到一丝丝回应。
“都是我的错, 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为什么老天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呢?为什么所有惩罚都要给小椿, 这不公平啊!她那么纯善、那么坚强……”
霍钰絮絮叨叨, 一句不停, 他先恨老天,再怨自己, 明明喝的是凉了的白水,却比喝了酒更癫狂。他似是不需有人理会的,只是想找一个不会丢脸的地方、一个懂他的人,好肆无忌惮地吐露心肠。
就算穷凶极恶的人进了寺庙,佛门亦会敞开。
文在津终是披了外衣翻身下床。狼藉的桌几看得他连连摇头, 于是点火,重新煮水。
“霍钰,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你与小椿这一世并没有缘分。哪怕那药制出来,你真的舍得让她一次次忘记、一次次想起,再一次次吃药吗?这有多残忍,你知道吗?”
“难道我有其他选择吗。文在津,你是没见过她刚从渠村回来的样子,大暑的日子,日光热得吓人,她站在那里却像冰冻三尺,身上没有一点点活着的气息。我想尽办法对她好,她却根本感受不到。”其实即使是现在,闻人椿也只是知道他在对她好,礼尚往来地向他表达着感激。
她没有因此爱上他。但至少,她也没有继续背负着霍钟和孙家给她的阴影。她可以像寻常女人一般吃茶逛街,可以牵着小箩的手四处周游,可以偶尔地让他拥有一丝相爱的错觉。
“若是带着那些回忆,她要怎么活下去!”
霍钰说得看似有理,文在津却不禁长叹:“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你可曾问过小椿她是怎么想的?她愿意忘却过去吗?她可还希望困在高墙大院中?”
三句问话,便将霍钰堵住。
猛火煮水,盖子很快咚咚跳个不停。
文在津掀了茶壶盖子,很不讲究地丢了一小摞的碧绿茶叶下去。茶叶四散开来,没有一片黏连。
世人爱它,大抵就是爱这股清爽、洒脱,有看破红尘的禅意。
文在津将下方的火灭得小了些,轻声如诵经:“别逼小椿,也别逼自己了。”
霍钰沮丧极了,撑着头,仍像是伏在桌几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你是不是曾经说过让她去云游?”他忽地开口,眸光渐渐亮了,被扇动中的小小火苗点燃,“只要她愿意,我陪她去。”
错了,都错了。
文在津烹茶的手不由凝住,他忘了,霍钰的偏执已经到了连命都不要的地步。
而一旁的霍钰却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神采飞扬地对文在津继续讲道:“你说得对,一直都是我在做选择,才会把她害成这样。往后让她来选,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陪着!”
“你能为了小椿什么都不管不顾吗?”近的有还琼、有孩子、有霍府家业,远的有许大人、有他的娘亲、还有他一直想要施展的抱负,他当真可以全部放下吗。
听他讲得这样怀疑,霍钰大为受伤,抬了眼皮,哀伤道:“你和小椿一样,都不肯信我。”世上没人相信他爱她。
再下去,真是连他自己都要怀疑了。
霍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放心,我都想好了。比起我,还琼更在意的是声名与家业,我将霍府一切交托于她,既能让她减免悲伤,也算没有辜负娘亲的临终嘱托,还能教舅舅安心。若舅舅坚持插手我的去留,我手中亦有他受贿的铁证,他没法不顾及。只是……两个孩子,我确实要对不住了。”
“你——是当真为了她要放下一切?”
“那一切本就不是我要的啊。”霍钰的语气里染上薄怒,里头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不满。
自从小椿消失之后,他细细追溯,发现还琼、家业、复仇,都是娘的念想。他想要的始终只有小椿,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迷失了、走偏了,他居然会将小椿交给大哥那个疯子,居然亲手害得他的小椿回不了家。
每每想起,泪眼朦胧,新煮的茶里都有了悲苦的味道。
唉,文在津别过头,不去看他的追悔莫及:“你有没有想过……”说到一半,连他都哽咽,“小椿或许想要一个人走完这一生。”
“如若是苏稚被这世间欺辱辜负,你能让她一个人走完这一生吗!?”霍钰恨恨地举起桌几上的素描图。
若隐若现的几笔,相熟之人却能立马认出苏稚的模样。
无论霍钰愿不愿意相信,文在津确实比他猜得更准。
眼前的闻人椿特地候着霍钰出门的时候,借托付小箩的事情来寻他。
诚然,她失却了记忆,却并没有按霍钰的想象回到最初的起点。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闻人椿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避开跳过的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