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瓷窑是冯夫人主事的,她们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也知道这是帮主亲自定的人选,只要有她在,她们就不怕被人欺辱!
看着这群眼中放光的丫头,冯菁菁轻轻一挥手:“都别傻站着了,好好跟着师傅们学本事。”
“是!”
回答她的,是一阵洪亮的应答,虽然不算齐整,但是每一个都干劲十足。冯菁菁点了点头,转过身时,唇角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
瓷窑正式开炉,按理说应当有一段时间的忙乱期,毕竟各项事宜都要磨合,还有那么多新人,多半会闹出麻烦。
然而那些请来的大匠们却意外的发现,事情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每一样流程都早早安排妥当,而且是按照他们熟悉的工序悉心调整过的,就连放饭的时间都有先后顺序,井井有条,分毫不乱。那些女娃们也都学的起劲,而且极为听话,工作之余还能把作坊收拾的干干净净,简直都不像个瓷窑了。
这女子管事,就跟寻常男人不一样啊,谁不愿舒舒服服的做活呢?没过几天,一群大老爷们就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也都更卖力的烧起了窑炉,毕竟时间不等人,他们要做的可是堪比官窑的精细瓷器,也得好生钻研才是。
不过瓷窑处处都好,却又一点让人瞧不惯,整烧着炉,突然就有几个小子坐不住的蹿到了门口,踮脚张望起来。
“给老子滚回来!”看炉火的大匠怒骂道,“不过是个女表子,看把你们的魂儿都钩去了!”
被骂了,这群人才不情不愿的往回走,还有几个挤眉弄眼道:“瞧见了吗?看她那腰扭的,嘿!”
“听说她还爱画那种调调的,啧啧啧,心里肯定是想啊……”
“若是花些钱,能不能也上手玩玩?”
那大匠听得直翻白眼,拿着铁棍一个个抽了过去:“让你们想娘们!这炉要是烧坏了,老子把你们都填窑里!”
这狠手一下,倒是引来了不少鬼哭狼嚎,连外面路过的都能听到。
阿红并没有管旁人,只是自顾自的来到了女工的作坊里,这里是捏瓷胎的地方,转盘的声音嗡嗡作响,一尊尊瓷胎,就在那些沾满了泥浆的手里成了形状。
这边当然没有说荤话的家伙了,但是那些女工也只是偷眼看她几眼,就装作没有瞧见一样,各个闷头干自己的。
阿红也不在乎,走到了自己专属的位置上,用布巾包住了满头青丝,这才提笔在瓷胎上画了起来。画瓷胎跟寻常画画并不相同,而且也不是一上来就能精细图案的,她得从零开始学,如何转动轮子,如何控制笔力,哪种釉料会烧出那种颜色。肯教她的人并不多,跟大匠们学习,还会有人用或是淫邪,或是鄙夷的目光瞧她。
不过她都不在乎,这是个能坐着干活的地方,是个能靠自己的手就有饭吃,还能吃一辈子的好差事,为了这个,让她绞了头发都无所谓,何况只是看几眼,骂几声。
旁若无人的,阿红就那么提着笔,操控着瓷胎下的转盘,一笔一笔涂抹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了笔,想要揉一揉酸痛的肩膀,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嗓音:“这,这花纹是如何画出来的?”
阿红扭头,只见一个两手瓷泥,连脸上都沾着泥点的干瘦丫头站在旁边,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按她的脾气,该对这蠢丫头讥讽几句,随手挥开才是。然而看到那双渴盼的眼睛,阿红却把这些话都吞进了肚里,重新捡起了毛笔,冷冷道:“看仔细了,这花纹要提笔的,控制转盘的速度,得抓住时机才行……”
她的语调有些冰冷,也有些生硬,然而讲的十足认真,没有半分私藏。
在瓷胎上作画同样也是作画,她能做好的,也能教会别人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建瓷窑这等大事,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连唐延生他们办的瓷窑也紧跟着开了张,只求能赶在下次出海前烧出能卖上价的好瓷器。加上航路开辟的冲击,更是让本就繁盛的番禺市场更加兴盛几分。
不过这些,伏波暂时都没工夫关注,前来寻她的商贾,卖的也不是寻常的物事。
看着面前的女子,齐宣摆出了笑容:“亏得刘指挥使引荐,在下才能一睹南海之主的风采,帮主果真非凡俗人物,让人心生敬佩。”
这种程度的吹捧,伏波压根不放在心上,开门见山道:“听闻你家都是做兵器买卖的,火炮也能铸?”
齐宣笑道:“这个是自然,粤省一地的火炮都是我家锻铸的,除此之外,长刀箭矢,槍矛盔甲,只要帮主想要,那是应有尽有,而且品质远胜诸卫所。”
这还真是标准的军火商啊,伏波当年也买过不少军械,更养了制弓制炮药的军户,深知各地卫所积弊。兵不能战也就罢了,武库也是一塌糊涂,刀剑质脆,箭矢变形都是常有的事情,火器更是用都不敢用,动辄炸膛害人性命。除了那些有门道有能耐的,普通兵士拿到的都是次品,这里面就有说道了。能工巧匠又不会原地消失了,总要有去处的,军械又是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监守自盗就成了必然。
就像面前这位齐宣,就是宣门铁山出来的,这可是粤省军械局下设的锻铸场,早就被都司里的几位头面人物分了个干净,每年不知靠着死铸的兵器赚了多少钱,听闻还有铸钱的勾当呢。
伏波也托了东门盐场那位刘指挥使的关系,这才跟他搭上了线,为的自然是寻找更稳定的货源,她笑道:“那敢问各式火炮作价几何?”
“虎尊三百两,船炮最小的也得七百五十两了,若是赶得急,怕是还要加些价码。”齐宣压根就没有让利的意思,直接开出了高价。
伏波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价钱可不便宜啊,比卫所要价还要高上几分呢。”
齐宣哈哈大笑:“卫所卖的炮,多半还是自家库房里筛下来的,哪有我们的炮好?再者说,疏通关系就不要钱吗?若是在我家采买,可是能直接通过粤水,送到帮主手中。”
还真是一条龙的买卖,而且仗着自己是独家的,更是无所顾及了。伏波略一思索,突然道:“除我之外,还有别家买炮吗?”
齐宣哈哈大笑:“看帮主说的,天下大乱,哪里做不得买卖?”
哪怕赤旗帮这样的大豪,也不可能垄断他家的买卖,再者说,若是赤旗帮一家独大,他们还怎么做生意?
闻言伏波冷笑一声:“货卖两家,端是好魄力啊,只是铁山这样的要地,也有不少人垂涎吧?”
如此威胁,让齐宣的脸色都是一沉:“伏帮主说笑了,我等怎么也是军械局下属,附近还有卫所看护,非是手无寸铁的商贾。”
“官军嘛,这个我自然也是晓得的,打过交道。”伏波浑不在意道。
轻轻松松一句“打过交道”,让齐宣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可不是打过交道吗?差点把番禺附近的卫所都扫荡一空了。如今连长鲸帮这样的大患都没了踪影,谁还能奈何赤旗帮?而占据了海面,进一步占据粤水也是应有之义了。若是来个浩浩荡荡上千艘船直扑铁山,怕是军械局那些个兵卒也拦不住,这可是坐拥数万大军的南海之主,怎么能掉以轻心呢?
一想明白,齐宣就堆起了笑:“帮主系出名门,小的怎会不知?说来邱大将军也跟小的上官有些交情,这价钱肯定是能谈的。若是担心有人作梗,那些大宗的买卖,小的也可知会帮主一声,到了河上海上,还不是帮主说了算?”
这还真是能屈能伸,伏波含笑颔首:“如此最好。”
攻打铁山,如今对她吸引力当真不大,还是扩建现有的作坊,让他们提高冶炼的技术和规模,自家造炮更划算些。只是来料得花些工夫了,现在可没有澳洲铁矿能采,铜都要通过沈凤走倭国的渠道。不过提前跟铁山打好关系还是有必要的,至少有什么敌人,敌人的力量和军械储备如何,她也能提前估量一二了。
处理完军备这档子麻烦事,下来就是扩充河上力量了。粤州的确水系发达,三条河道通往西北东三方,几乎囊括了南海沿岸的大多数地盘,而这些河道里漂的船只更是数值不尽,自海贸而来的货物也随着船运往天南地北。
她手里的人马以海军为主,河道上战斗经验不足,但是私盐商可是个中好手,现在赵普跑去管理民团了,这一部分运盐船也要利用起来,带着水军清剿水贼。之前长鲸帮溃败的时候,就有不少小船溜进了河道,正好可以拿来做个借口。
正逐一吩咐着,外面突然有人求见。听到来人姓名,伏波挑了挑眉:“让她进来。”
来的人是石昊,当初保卫罗陵岛身受重伤的功臣之一。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身上应当也好利索了,大步而入,瞧着就精气十足。见到伏波,她也没有下跪,只是按照赤旗帮的规矩行了个礼,大声道:“帮主,我身上已经大好了,是不是能当亲兵了?”
这丫头的一嗓子,引得左右都看了过去,有些人忍不住露出了笑,却也有些盯着对方胸前的牌牌,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这可是功勋章啊,整个赤旗帮都没几个人能拿到的,立下如此大功,做一个亲兵也算理所应当。
当然,石昊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她做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得了旁人得不到的奖赏,如今应该也有资格成为亲兵,跟在帮主身边了。可是黄月那家伙都跟着帮主走了一遭余杭,她却只得了一个军衔,连任务也没分派,如今听黄月说起余杭发生的种种,是再也按捺不住,自个儿跑来求封赏了。她不要金银,只要能当个亲兵,能跟在帮主身边就好!
谁料伏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不该留在我身边当亲兵。”
石昊一呆,忍不住叫道:“帮主,我已经能打过所有女兵,比男兵也不差什么,瞧瞧我这勋章,帮主可是忘了?我能当亲兵的,我也能保护帮主……”
她的话还没说完,伏波就摆了摆手:“不错,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干,正因如此,当个亲兵才不是你最好的归宿。我给了林默一条船,由她执掌,你可愿去做她的副手?”
自从余杭归来,伏波就决定给林默一条船,让她跟着李牛的第二舰队一同巡海操练。这是赤旗帮第二位女船长了,也是伏波壮大女兵的契机,石昊这样的良才,自然该去她应在的地方。
石昊可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不由张大了嘴:“我,我不知,不会……”
一时间,这丫头张口结舌,竟然不知该怎么作答。然而她也是当过兵的,深知船长的副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她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小丫头能胜任吗?
“你不会带兵,不知道该如何打仗?”伏波替她说完了这番话,却也轻笑了一声,“那又如何?没人天生就会打仗的,杀敌是门技术活,需得好生钻研才能有所进益。不过你的天赋很好,海上夜袭,还是潜水,也能找到敌军的旗舰,一击得手,全身而退,这就是作战的天赋。你需要的只是更努力的学习,跟着林默一起成为合格的将领。只是当个亲兵,护我周全,可远远不够。成为士官,当个船长,乃至统领一支舰队纵横四海,石昊,你可愿意?”
石昊的脸一下的涨红了,透过黝黑皮肤,依旧能看得分明的通红,她的双拳也死死攥了起来,大声叫道:“我愿意!帮主,我愿意!我也能上阵杀敌,为帮主死战!”
然而伏波却板起了脸:“只是为我效死可不够,你得想明白自己上阵的缘由。石昊,你是因何而战,因何冒着生命危险入海夜袭的?”
这问题太过尖锐,让小丫头愣在了当场,她奋力的想着,也奋力的答着:“因为番狗要杀上岛了,我去就能救同伴的性命,就能让岛上所有人脱困……”
这回答并没有让伏波满意,石昊发现了,继续道:“我想比旁人更强,我想报答帮主的救命之恩……”
然而伏波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石昊咬住了嘴唇:“我想杀贼,我想杀尽天底下的恶人!”
这是她最初学武的本意,也是她最初的私心,是她拼死想要上阵的缘由。她不愿在被人欺凌了,若是帮主能做到,她也要做到!
“不错,你参军是为了自己,上阵是为了自己,要牢牢记住这些。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锦衣玉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坠入曾经的境地。”伏波开口了,像是对面前的石昊说的,也像是对身边所有人说的,“这天杀的世道就是会欺凌珠民,欺凌疍户,欺凌一切穷苦贫贱,可你,你们都是人,你们都想活得更有尊严。那就要为之而战,永不言退。”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像一声洪钟敲在了众人耳边,不知有多少人摒住了呼吸,石昊更是在一怔之后,突然红了眼眶。她想起了自己在海上采珠的那些岁月,想起了死无葬身之地的父母兄弟,想起了那仅仅追在身后,似要把她吞没的巨大官船。她活下来了,她熬过来了,可是这世道尚在,她不想回到过去,不想在被人欺凌折辱,所以她拿起了刀,如同赤旗帮中的所有兄弟姐妹一般。
她重重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看着这神情坚毅起来,不再迷茫焦急的丫头,伏波也轻轻的笑了出来。这才是她的赤旗帮,才是她拼尽全力的根本所在。
林默会成为一个好船长的,这丫头也会,她们之中可能会有人战死,可能会有人伤残,可能会有人付出一切,但她们不会退却,因为所有觉醒了的女性都明白,她们没有后退的余裕,没有妥些的空间,一个觉醒了的人,又怎会再去为奴为妾?
第三百三十章
林默任船长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第一个找上门来的,自然是林猛这个亲哥。
“帮主,阿默她就是个小丫头,怎么能任船长?”像是真的急了眼,林猛都不顾礼仪,直接堵在伏波面前。
“你觉得她不能当船长,是因为年龄太小,本领不够,还是因她是个女子?”伏波反问道。
当然是三者皆有!然而再怎么急躁,林猛也不会蠢到说出口,只是道:“她年纪太小了,就算学了些武,也没法担起全船人的性命。当个替身、亲兵我都认了,可是当船长,帮主,你也不能因私非公啊!”
连“因私废公”都能说出来,还真是读了书,涨了本事,伏淡淡反问一句:“若是你有个弟弟,随我习武一年有余,屡次三番执行任务,还曾出谋划策破敌大军,你会为他的晋升焦躁不安吗?”
林猛的声音一顿,然而下一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帮主也知道长兄如父,我一个人在外拼杀也就罢了,怎能让妹子也上战场呢?要是她受了伤,甚至不幸殒命,我又要如何跟母亲,跟过世的父亲交代?”
“你想护着她,让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伏波继续问。
这一句真是说到了林猛的心头,让他重重颔首:“我别无所求,只望她能安安稳稳度过此生!”
自己在前拼杀,为的不就是家人能安稳富贵吗?若是连妹妹都护不住,那他还当什么兵,杀什么敌?
看着那张恳切到无以遮掩的脸,伏波轻轻一叹:“我父亲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我可以习武,可以爱好兵法,甚至可以潜心学上一学,却不该跟那些男人一样,豁出命来厮杀在前。”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一字一句说出来,却让林猛忍不住心头一揪。这才是邱大将军的本心吗?他竟然能懂,也完完全全明白邱大将军的心思。
然而没等他开口,伏波继续说了下去:“可我若是听从了父命,你还有命在吗?你母亲、妹妹可还能安稳度日?南海这千千万人,可还能如现今一般?”
这三问,也让林猛呼吸都是一窒。是啊,若非帮主出现,他早就该死在那条海盗船上。他母亲早就该失了依仗,妹妹早早被迫嫁人,至于南海,不过是群雄四起,民不聊生,亦如早先那些年。
可是人跟人又岂是能相比的?林猛忍不住道:“帮主是为父报仇,是替邱大将军雪恨……”
没等他说完,伏波就摇了摇头:“我从军不只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的抱负,身为一个人,我也是可以有抱负的。”
她并不是邱月华,原本的她生在和平年代,却成为了一名战士,她从没有听从过父亲的安排,所有的功勋都是因为自己渴望,也确确实实拿在了手中。这对于林猛这个时代的男人,当然太过超前,但是林默想要什么,她也是懂的。
“她已经拿过了功勋。”林猛听懂了帮主话里的意思,然而犹自不肯点头,阿默可是登过台,领过奖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你会因为当过了船长,就不想当舰队长吗?”伏波反问。
林猛的眼睛都有些红了:“那若是我辞去舰队长的职位,帮主肯收回命令吗?”
“荒唐!”伏波斥道,“你领兵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家里亲眷吗?若你只有这么点心思,那的确不该再当舰队长,换你妹妹来更好。”
这就像当面劈了他一个耳光,林猛深深吸了口气:“属下错了。只是让阿默当船长,还归在李牛麾下,我实在不能答应。”
如今五大舰队依然划分,除了严远率领的舰队直属于帮主外,其他也各有职司。李牛的第二舰队主职就是剿匪,而且最近已经准备往河道进发,拓展赤旗帮的领地了。这可是真会上阵的,哪怕是跟着孙二郎的舰队拱卫番禺和罗陵岛,他也不会这么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