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墨被父亲的斥责唤回了神,他抬头时看到四周乌泱泱的兵马, 脸色才开始有些后怕的苍白。真到了这时候, 他又心生踟蹰, 不敢独自离开, 让父亲为自己垫后。
原淮野长身一纵,反手将偷袭后背的一人用手中枪掀翻在地。武袍微扬,雨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过他的面容。照顾一个没有经过战事的儿子总是费劲……一柄刀从后劈来,砍向原淮野的手臂,原淮野强行这般忍了。
酸麻的痛感……怎比得上战场失去同袍的痛!
蒋墨只有十九岁……还太年轻。
原淮野喘着气,扬目厉声:“蒋墨!”
蒋墨目中发酸,一咬牙,道:“我回来后我们就一起走,阿父等我!”
他借着原淮野和府中卫士们开出的道,寻到机会就往外冲。他不敢再回头,只因每次犹豫,都是消磨时间,都在浪费原淮野为他开出的这条道。
少年郎君驰马在雨中疾行,雨水模糊他的视线,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握着缰绳的手冷得发僵。蒋墨心想——
快一些!再快一些!
阿父一定要活着,阿母一定要活着……他们一家人,哪怕不在一起,哪怕父母闹着和和离……也都应该活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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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逼压,越来越僵持不下。
死的人越来越多,梁王发了疯,尸体都不让人运出去。一群皇亲国戚平日穿金戴银,享受朝贡,现在却和满地尸体待在同一殿中,同吃同喝。
不只与尸体同屋,他们连如厕都不能去外面。
梁王整整三日的折磨,让这些享受尊荣的大魏至贵男女们崩溃。
但是太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无论死多少人,无论子孙们哭多少次,她都闭眼不看,闭耳不听。有太后的威严在此压着,皇亲国戚们不敢真的向梁王低头,只怕日后即便活着离开这里,也要被从皇族中除名。
梁王越发焦躁。
他无法逼出退位诏书,就始终不能名正言顺。而这里耽误的时间越久,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就会越来越多。四方勤王的兵马离长安越来越近……如果梁王控制不住长安,他拿什么说服天下人!
自古谋权篡位,哪有那般容易!
梁王受不了了,一个时辰再过,他再杀一人。殿中人只知道哭,却仍没有人站出来。梁王提着染血的剑,他熬得病态的眼睛抬起来,蓦地看向坐在高位上闭目的太后——他的母亲。
坐在太后身边的长乐长公主最先看到梁王这个眼神,她一声惊呼:“你要对母亲做什么?!”
梁王几步上来,一把扯住太后的手腕,将太后拉扯起来。他将剑按在太后颈上,太后大怒:“逆子!”
梁王面上肌肉抽.搐,他笑:“母亲,谁不想做皇帝?您平日不是最疼我么,不是您让哥哥留我在长安居住么?母亲,我告诉你,我早就想当皇帝了,我想了很多年了……可是母亲您平日那么疼我,为什么皇储之位,不让皇兄传给我?
“你们都听着!再没有人站出来,我就杀了太后!哈哈,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巴不得……”
他手中的剑按在太后颈上,鲜血一点点渗出。太后威严的目光逼着众人不许低头,长乐长公主在旁忽然道:“我来写!”
太后怒极:“长乐,你敢!”
梁王兴奋的眸光盯住长乐长公主:“姐姐,你真的会写?”
长公主不敢与太后对视,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梁王逼死。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皇室尊严……若是人没了,又有什么意思。所有人都不敢做皇室的罪人……就让她来吧。
长公主闭目,泪水从眼中流下,她声音沙哑,语气飘忽:“幼时皇兄教我读书,执我手,一字一句地教我背书。皇兄最为宠爱我,我想要什么,皇兄都给我。我的字是皇兄教出来的,我也会、也会……模仿他的字迹。”
太后喘着气:“长乐你行此事,日后再不是皇族公主!”
梁王迫不及待:“别听母后的!姐姐,日后我是皇帝,你还是舒舒服服的长公主!”
长乐长公主周身都在发抖,她睁眼,对梁王笑了一笑。那笑容几分空洞,几分苦涩。她一直在发抖,但她伸出手:“拿笔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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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中终于静了下来,梁王让人用破布堵住太后的嘴,让那老太婆不能再骂出声。他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坐在案几前,将死去皇兄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心中大为惊喜,心想皇姐有这般本事,怎么从不为人知?
是了,是因公主不能从政,长公主从不过问朝堂事,大家便也不了解这位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再嚣张跋扈,生平做过的让人最有印象的事,也不过是孀居后,从凉州绑了位俊俏至极的将军做了驸马。
长公主的最后一笔字才刚刚收笔,等在旁侧的梁王就迫不及待地抢了诏书细看,寻找是否有搞鬼的地方。他找不出来,便哈哈大笑,对皇姐满意得不得了。
长公主声音虚弱:“你总该拿吃的给我们了吧?”
梁王仍在看诏书,却随意地摆摆手:“外面的人,拿吃的给他们。”
长公主发着抖坐在案前,宫人们鱼贯进来。她一径眼睛发空,盯着自己写字的案几。她不知自己为何那般鬼迷心窍,她真的成为了家族的罪人。若梁王登基,日后史书上,她便是应该挫骨扬灰的那一人……
旁边服侍的人,将一盏茶向长公主身前推了推。
长公主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再推了推。
长公主抬头,与旁边的宫女一对视,她目中微地瞠一下,双目中泪水涟涟。她唇角颤抖,一下子握住这宫女的手,她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任由泪水模糊视线。
这是她的儿子蒋墨。
蒋墨真的有一副好到极致的相貌,让旁人万万羡慕不来。他睫毛那般长,眼睛那般黑,皮肤又如玉如雪。他还年少,骨架尚未完全舒展开。
这样的美少年扮上女装毫不突兀,唇红齿白,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个子高一些的美丽小女郎。
蒋墨握住她的手,又指指那一边躲在一根柱子后的小太子。他用眼神试图和自己的母亲交流,长公主含泪望他,知道他能到这里,必是经历了许多苦处。
长公主对他点了点头,哑声:“你去给太子送点儿吃的。”
蒋墨露出一笑,起身走向太子那边。
长公主稳了稳神,在梁王听到“太子”二字后警惕看向小太子那边时,她及时拖住梁王的衣袖拉扯:“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放我们出宫了?”
梁王终于确认诏书没有问题,他道:“你们回去吧。改日……朕再去公主府看望皇姐,皇姐要保住身体。”
梁王想起什么:“把太子关起来。”
长公主僵硬后背,但是蒋墨那边依然决定偷梁换柱带走小太子,彼此之间谁也没开口。
长公主背过了身,不再看自己的儿子。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高位上的太后,让人松开自己的母亲。她张口正要说话,一道凌厉的掌掴,狠狠扇在了她面上。
长乐长公主被扇得侧过了脸,嘴角被太后的长指甲勾得破了血。
长乐长公主喃声:“阿母……”
太后怒极:“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没有皇室尊严,为虎作伥……你日后好好做你的长公主,但哀家与你断绝母女情分,哀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当你的千古罪人,被后世人戳脊梁骨骂的时候,离哀家远一些!”
那边俯身照顾小太子的蒋墨蓦地转身,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他母亲向来高高在上,何曾这般狼狈,被人喝骂?
蒋墨身子发颤,但他握紧拳头,一声不敢吭:出去就好了……等他们一家逃出去,依然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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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和小太子的回来,让长公主府邸的包围被撤下。杀得全身浴血的原淮野立在血泊中,雨水淅沥,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向那辆华盖马车。
长公主从马车上下来,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中含着太多难堪、羞耻、悔恨……她发着抖,面容苍白,身子虚弱,好像旁边的蒋墨不扶她一把,她便会跌倒下去。
她神智昏昏地向前走了一步,她眼睛仰望着原淮野,哽咽着开口:“夫君……”
她向前伸手,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原淮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长公主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中。
她发着怔,被蒋墨一把握住手。蒋墨打破这对夫妻之间的怪异,说:“母亲,咱们先进府吧。”
蒋墨一连急促地在长公主耳边说了两声,长公主才回神,想到蒋墨拐走了太子,正是着急想离开长安的时候。而公主府外的卫士们都在看着……长公主点了头,低声:“大家先回府,喝碗姜汤暖暖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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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外的梁王监视的人马撤离后,张望若回来,拿着地形图和原淮野商量。只因原淮野毕竟是曾经的战神,地形图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大概情况。
长安有一道城门原本贴近河道,河道被封后,那道门也关了。而今他们要出去,那道门比起其他门,是最容易用武力破开的。
蒋墨则将吓傻了的小太子拥在怀里,一直蹲在地上安抚小孩子的情绪。
不知不觉中,公主府拥有话语权的人,从长公主变成了驸马。
但是没有人有异议——因长公主本人,都发着呆坐在大堂的几案旁。张望若请示原淮野不请示她,也没有让她如往日那般生气。
众人根本没有商量太久时间,只怕夜长梦多。他们确定府外的人不在了后,主子们便开始换装,从后门挤在一辆马车上,按照提前打探好的道路出长安。
为了防止被发现,从公主府后门,还多驶出了几辆马车。
长公主、原淮野,蒋墨、小太子,还有一个张望若,四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子,挤在一个狭小的车中,颇为怪异。张望若有些尴尬,只因她平民出身,还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跋扈的长公主同车。
正在这时,马车的行速加快,外面的侍卫们声音急促:“殿下,有人追来了!”
蒋墨:“必是梁王发现小太子殿下不见了!”
原淮野:“不必理会,加速出城。”
他的刀按在他旁边,他坐在最外侧,与对面的蒋墨面对面。敌人真的追上来,自然也是他们两个男子出去。张望若观察着他们,见原淮野和蒋墨都紧张了起来,长乐长公主仍只是呆滞地低垂着头,没有反应。
张望若正要提醒长公主提神,她头脑忽然昏了一下,一阵睡意向她召来。
几人中,除却小太子,张望若武功最差。她没有抵抗住,咚一声,身子一倒,先晕了过去。蒋墨立即看向张望若,他心里一惊,躬身站起就要去看张望若。但是这起身一动作,他身子一晃,眼前发黑,一个趔趄跌了回去。
最后晕过去的人,是原淮野。
长乐长公主静静地凝视着着一车晕倒的人,她之前在姜汤中下了药,自然知道他们全都会倒。长公主的眼睛,眷恋地看向原淮野。她伸出手,想抚摸一下这个男人的面容……
然而她脑海中,忽然想到她站在公主府外,虚弱而崩溃。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被深渊向下拉扯。她伸出手,想让人拉自己一把……
原淮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救她。
母亲不要她。
千古罪人是她。
人生竟看不到一点希望。
长乐长公主眼中的泪落下,再次想到了母后掌掴自己,说的那一句“你是千古罪人”“你不是我的女儿”。她手指颤颤地,终于抚摸上原淮野的面孔。
她低声哽咽:“……原淮野……我死都不与你和离!”
她掀开帘子,对外嘶声:“停下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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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有人拦住梁王的兵马。
这里没有人比长公主的地位更高……当她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她还可以用这个身份的时候,她总要留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