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荀肆听他这样问,再瞧他身上的贵气,当即了然。感情是贵人到早了。
“将军府…”她眼睛一转,而后笑出声:“在陇原,可不兴白指路的呦!手指一抬,铜钱一个。带路,两个。”荀肆伸出两根嫩生生的手指,晃了晃。
澜沧了然,拿出两个铜板放到她手心,见她小心翼翼收起来,颇觉诧异。大将军家的女儿,对两个铜板这样上心。
“倒是不远,三条街外。只是今儿雪大,走起来费力气。”又扫量一眼澜沧瘦高的身量:“累了您就说个话。”
“请。”
荀肆收了声安心在前头带路。但她这人,眉眼灵秀,身子又灵巧,即便不讲话,也自带几分喜庆,欧阳澜沧扫量她一眼,见她认认真真走路,便说道:“人牙子交不出人,恐怕买家不能轻饶他。”
荀肆见他连人牙子的事都清楚,心道阿大说的果然没错,京城的人各个手眼通天。但阿大又说,丞相是个正派人。
“倒不会让他没命,挨顿打挺好。”说完猛的一拍脑门:“哎呀!”
“?”澜沧眉头微扬,以示询问。
“阿娘要我去切肉,被我忘在脑后了。”荀肆抱歉的朝他笑笑:“把铜钱还给您,您看,这条路,一直走,到了头,朝右转…”
澜沧笑着点头:“好。多谢。”他隐隐有些想看这丫头切了肉回到府中见到自己作何反应,见她转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忍不住笑出声。
荀肆跑到支开小厮的地方,见小厮正在原地搓手跺脚,知晓他是冻坏了。忙跑上前去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肚子咕咕叫,寻了许久茅厕。”言毕将两个铜钱递给他:“喏,捡了两个铜钱。”
小厮常乐在将军府呆了许多年,自然知晓荀肆的脾气,开开心心接过铜钱,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去切肉。
荀肆人称过路财神。银钱到她手中留不下,与旁人算账之时分毫不差,但舍银子之时亦不手软。下人们都爱伺候四小姐,舒心。
荀肆到了肉铺,想起适才遇到的丞相先生,知晓阿娘原本要切的分量铁定不够,于是又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些,切了一整扇排骨,又去酒肆打了两壶酒,想起阿娘会派人去寻阿大,而阿大回府恐怕还要几个时辰,于是又拽着常乐去买糖葫芦,一人一根,冒着风雪呲着牙咬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冷风一吹,牙齿差点冻掉。主仆二人又彼此看着,大笑出声。
那头欧阳澜沧到了将军府,被荀夫人迎进了门。
这将军府是他见过最小的将军府,小小的二进院,清清爽爽。府内下人就那三两个,又都没有拘着,脸上挂着真心实意的笑。无处不透着温暖敦厚质朴,实属难得。荀夫人将他安顿在前厅中,便匆匆忙忙去备晚饭。
约么一炷香的功夫,院门处传来女子轻快的笑声,正可谓人未到,声先至,爽爽利利。
“阿娘,切了肉,打了酒,招待贵客呦!”
欧阳澜沧听她这样讲,嘴角浮起笑意。不知怎的,心中竟是起了一股子欣慰。这女子看着鲁莽,却是大智若愚。听到荀肆的脚步声踏在雪上,沙沙沙去了。
那头荀良接到定西的传话,忙上马回府。想来他与欧阳澜沧上一回见应是五年前他进京复职。二人相交甚浅,只在朝堂在见过几回。但丞相的品行他是信得过的,是以这回他到了陇原,无论如何荀良都该好好尽地主之谊。更何况,荀叁他日之身赴京,在京城总该有个人能照拂她。
进了荀府先去小厨瞧了一眼,看到锅里炖着的排骨,陶罐里煨着的羊汤,还有那准备下锅烙的薄皮馅饼,又与荀夫人叮嘱几句,要她一会儿带着老三和老四去见人。而后方快步行至前厅。
二人过去相交浅,今日见面却未拘谨,彼此抱了拳,便一人一把木椅坐下闲谈。
荀良眼落在欧阳澜沧周围,见空无一物,忍不住问他:“丞相大人不宣旨?”
欧阳澜沧听他这样问,放下端茶的手,微微一笑,随着这笑,眼角起了几根细纹,令人心中熨帖:“并无圣旨。临行前皇上叮嘱过,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下圣旨则多少辱了荀将军气节。皇上真心实意求娶将军的女儿,若不是因着政务缠身,此行应亲自前来的。还望将军海涵。”这番话讲的情真意切,饶是荀良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亦有些动容。
“接到宫里的消息后,便与三女谈过,她愿意。”
“三女儿?”欧阳澜沧愣了愣,看着荀良。
“是。宫里只说要荀家的女儿,并未说是哪一个。而今长女、次女均已出嫁,三女、幺女待字闺中,幺女顽劣,何况依习俗,也该三女先嫁。”荀良所言属实,宫里来人的确未说皇上要迎娶的是哪一个。
“先后薨逝后宫里人做事乱了套,这样大的事,竟是连话都没有递清楚。”欧阳澜沧叹了口气,而后朝荀良拱拱手:“闹出这样的笑话要将军见笑了。但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一字一句言之凿凿说要迎娶的,却是将军的四女儿,荀肆。”
…
…荀肆?
荀良愣在那,怎会是荀肆?
欧阳澜沧看出他的疑虑,缓缓开口道:“本官临行前曾问过皇上,为何是四小姐?皇上说道,此番迎娶,是为给荀将军一颗定心丸。但京城相去甚远,自是不能割将军的心头肉。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了四小姐。”
皇上确是如此说的。京城有传荀将军的四女儿,雌雄莫辨,唇上有薄胡须,身形如巨兽,生性顽劣,劣行斑斑。皇上要制衡朝廷,又顾及荀将军感受,是以不顾朝纲特地挑了荀肆。
荀肆…荀良心绪烦乱,荀肆与荀叁不同。这两年来荀家给荀叁提亲的人不少,但荀叁都看不上。荀叁心气高。荀肆呢?荀肆压根就没有嫁人的心思!叹了口气,朝欧阳澜沧苦涩的笑笑:“这…可还能变?”
澜沧摇摇头:“变不了了。文武百官看着…”
恰在此时,前厅的门被推开,荀夫人靠前居中,右手边是风华绝代雍容典雅的荀叁,左手边是…朝澜沧眨了一眼的荀肆。
荀肆啊!
第4章 一场梦 荀叁恨上了荀肆
荀夫人指指右手边的荀叁:“这是三女荀叁。”
“见过丞相。”荀叁端庄施礼,而后笑着看欧阳澜沧。荀家四个女儿,荀叁容貌最像荀夫人,眉细如黛,眼若桃花,朱唇一点,笑语嫣然。
“传言不虚,三小姐果然绝色。”欧阳澜沧笑着致意。
荀夫人指指左手边的荀肆:“这是四女荀肆。”
“见过丞相。”荀肆学着三姐施礼,又朝澜沧眨了眼。这会儿面对面,澜沧终于得以将她的面貌看清楚,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亦是绝色。然这些都不及她的眸光,灿若星辰。欧阳澜沧想起皇上那不苟言笑的肃穆神色和不解风情的模样,身边若是站了这样一个荀肆,不知是何光景?他心中感叹命运弄人,是以看向荀肆的目光难免多了一丝同情。
屋内陷入寂静。
荀良摆了摆手:“先随你们母亲去备饭,阿大和丞相还有话说。”
荀夫人觉出不对,拉着两个女儿出了前厅。
“幺女荀肆生性顽劣,进宫做皇后,恐怕不妥。”荀良看向欧阳澜沧:“圣上为人严肃端正,荀肆这样的性子伴圣驾,容易出乱子。”
“荀将军怕四小姐丢了性命?”
荀良点头:“是。一是怕她丢了性命,二则…幺女并无嫁人之意。”
欧阳澜沧点头:“若是担忧肆小姐性命,大可不必。圣上为人宽厚,先后尚在之时,皇上处处以先后为先。想来亦不会为难肆小姐。至于并无嫁人打算…”澜沧大笑出声:“看着也属实是没存嫁人的心思。”于是将荀肆掌掴人牙子一事细细讲给荀良听,荀良听后亦开怀大笑:“是幺女能做出的事,这事儿万万不能让她阿娘知晓,否则会挨板子的。”
二人笑过又都静了下来。
是澜沧先开了口:“圣上应是不晓得自己好心办了错事。但他自打年少登基,用了十年方站稳脚跟。立后这等大事出尔反尔,恐遭世人耻笑。”
欧阳澜沧这番话看似温和,却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荀良叹了口气,应了声:“确实。”
那头荀叁正坐在荀肆的屋内,捧着荀肆打外头捡来的鸟,神思不知飞到哪里。任那鸟啄她的手,无半点反应。
荀肆手在她眼前晃了几回,都未将她拉回。于是将脸凑到她面前,嬉笑道:“三姐思/春呢?”
蓦然一张脸出现在面前,将荀叁吓了一跳。抚着心口拍荀肆肩头:“怎的这般毛躁?”
“一声声唤你你都不理人,还说旁人毛躁。我冤不冤?”
荀叁红着脸将那鸟儿放下,指尖在鸟儿的羽毛上划了划,心不在焉的问荀肆:“你说而今宫里有多少嫔妃?皇上最喜爱哪一个?都说夫妻同心,白头偕老,在皇宫里还讲不讲求这个理儿?”一双眼睛盛着水,还未见到那个人,心里却已在思量那个人心中有没有自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她问题问成这样,荀肆不知如何答,拄着下巴看雪,过了许久才出声:“即是皇后,自然与旁人不同,皇上待皇后,总该相敬如宾的。”荀肆又没成过亲,那些道理她讲不出来。她只知晓若是要她去做那个皇后,她是不愿的。若是非要她嫁人,她要嫁给阿大军营里的人,西北汉子爽利痛快。但这话不能与三姐说,三姐不喜欢军营,三姐的心在京城。
姐妹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直到正红来敲门,这才出门去了饭厅。西北不似京城,规矩少,二人进了门坐在空椅子上,待丞相开了菜后自然的举箸用饭。荀肆折腾一整日,着实有些饿了,夹起一块儿排骨有模有样吃了起来。她吃相不扭捏,那吃食令她脸颊微微隆起,眼睛微闭,好似那入口的是世上珍馐。
欧阳澜沧看她这般,也忍不住多用了几口。荀良却吃不下,看着荀肆直心酸,握着酒杯叹了口气。
“天塌了?”荀肆咽下口中的肉,又喝了眼前的酒,猛的冒出这样一句。荀良和欧阳澜沧互相瞧了瞧,忍住没有做声。
用了饭各自回屋歇着,荀夫人与荀良并排躺在床上,听荀良一声叹息,终是忍不住问他:“这是怎了?打吃饭时一直叹气。”
荀良坐起身来:“错了。”
“何事错了?”
“亲事错了。”
荀夫人听他这样说,亦坐起身:“不娶了?”
“不。皇上要迎娶的是花儿,不是三妮。”
……
“三妮都知晓了呀!这事儿还能不能变?”
荀良摇了摇头,复躺下去,心口堵的狠。三妮早已知晓了,以为要进宫做皇后的是她,心中早已将皇上当成了她的夫君;花儿压根没这心思,总不能逼她嫁,依她的性子,铁定要闹出事的。
“皇上为何要娶花儿?”荀夫人想不通:“按说皇上该知晓咱们三妮还未出阁啊?”
“说是京城都传花儿时常犯浑,想着应是在荀家不受待见,远嫁你我不会心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再犯浑也是你我的妮…”
“理是这个理…”二人渐渐收了声,各自叹了口气。
窗外站着哭的梨花带雨的荀叁。雪下的盛,落在她头顶和肩头,面上的泪水混着雪水,狼狈不堪。竟是连伞都想不起撑了。怎就是荀肆呢?怎就不是自己呢?打小阿大最疼荀肆,荀肆人如其名,整日无遮无拦的放肆,即便这样,阿大亦偏疼她;这会儿该嫁人了,以为自己要进宫做皇后,嫁给那九五之尊,总该被令看相看,谁知竟闹出这种事!皇上要迎娶的竟是那肆无忌惮的荀肆!
荀肆!都是荀肆!
荀叁这会儿竟是恨上了荀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扭头快步回了自己屋。解下自己的披风扔到一旁,坐到那面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陇原人都说荀叁生的好,比那肆无忌惮的荀肆不知好看多少;荀叁性子亦好,比杀打不怕的荀肆懂事不知多少;荀叁才华横溢,比那连绣花针都握不好的荀肆贤良不知几分…自己哪儿都比荀肆好,命却没有荀肆好!
荀叁摔了那面铜镜!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荀叁在哭,荀肆却美的狠。今日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这会儿外头下着雪,屋内燃着火,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简直赛过活神仙!口中哼着小曲儿,脚丫儿一晃一晃,渐入了梦乡。外头世事变迁,她全然不知。这一觉睡的酣畅,将自己的疲累交代给了雪花,再睁眼之时,雪过天晴。雀子站在枯枝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院内结了一层晶莹的冰。
荀肆粗略穿好衣裳出了门,见到三姐打对面的廊檐下过,脆生生喊了声:“三姐!”她的呼唤化成一阵白烟,蜿蜒朝天上去,没走多远,便散了。荀叁停下步子,朝她笑笑,如往常一般。荀肆并未仔细瞧,三姐那笑并未到眼底,只当三姐还是三姐呢!蹦跳着到荀叁面前搀起她胳膊:“三姐睡的可好?夫君可入了梦?”
这话在荀叁听来简直刺耳,身子僵了一僵,转身面对荀肆道:“三姐可不敢梦到四妹的夫君。”
?
荀肆一愣,荀叁抽出自己的胳膊,笑着说道:“恭喜四妹了,他日登了后位,苟富贵莫相忘。”
这说的什么话?
第5章 一棵树 皇上心中还念着旧人呢
“三姐在说笑?”
“去问阿大罢!”荀叁定了定神色,而后缓步到荀肆面前,如从前一般捏了捏她的脸:“你别与三姐计较,适才三姐是玩笑的。咱们是一家人,谁去做皇后不一样?总之都能帮到阿大。”
荀肆这才看出荀叁并非与她玩闹,脚一跺,撒腿去找阿大。
荀良心中揣着事一夜未睡,看到风一样进来的荀肆喝她一句:“成何体统!!”
荀肆收住步子仔细打量阿大,这才发觉阿大眼底的乌青,以及鬓角的白发。本想开口问的话亦梗在了喉中问不出口。
“毛毛躁躁的,又犯什么错了?”
“没事。”荀肆忽然咧嘴笑了:“阿大您给我些银子,今儿起晚了小厨饭凉了,想去街上吃几个肉包子。”手伸到荀良面前,被荀良又扯近了些,她手指与掌心相连处起了一层薄茧,哪里像女娃的手?将三个铜板按到她掌心:“够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