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有种程翥最喜欢的、年轻而不可捉摸的朝气。
这种朝气持续到出了小区转过弯,到程翥看不见的地方时,徐步迭脸上的笑容就像一张面膜一样突然揭下来,神情里交由情感的部分维持在一个人类的最低限度——一直笑着太累了,他必须节省每一分精力。
母亲的医院就在旁边。他精准地划分时间,刚好可以把同区病友的生意一并做了,很多人喜欢他,因为他按时按点,分门别类,从不拖沓,带的外卖也很健康,适合病人吃。生病的人和看病的家属总有事情忙,常常昏头涨脑就忘了吃饭,他总能给你记着,连爱吃的菜和口味都记得;再说不走平台那一道收20%手续费,大家都得了便宜,能省一笔是一笔。毕竟只有你住进医院里,才能感受到世态炎凉,以及钱的重要性。
“哎,小徐!”
“小徐呀……勤快!”
“妈妈可好一点了?恢复怎么样呀……”
“哦!今天这个我爱吃啊!”
“你自己吃的准备了吗?”
一路上相熟的病友都在相互招呼他。按他们的话来说,小徐是这条“街”上最红的名人。
这感觉倒是有点像家,很多长辈看他的眼神也像看自家孩子。大家都同病相怜,互相情况有时候知道的比自家亲戚还熟稔,相互也不必瞒着。知道他家就剩他一个了,同区有些尚能活动的病友和长期陪护的家属都主动帮他照应。
徐步迭把病区的外卖和几个让他代买的跑腿都跑完了,最后前往母亲所在的病房。母亲刚结束第二次手术,植皮的过程容易反复,需要家人仔细地护理。他当然没有钱请护工,父亲那边的亲戚淡漠,母亲这边只有一个小姨肯周末来偶尔帮忙。他每天斟酌着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错过,连离开的时间段都精心计算。还好同病房的刘阿姨能在他打工时帮他看着。进入病区前,他早早就把一副讨人喜欢的孩子气又青涩无辜的表情换上了,变成了一副和在程翥面前精明能干的模样全不相同的、专门用来惹人母性大发的少年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闯进去,“哎我回来了,阿姨你的饭!”
还顺手捎一瓶汽水,把刘阿姨感动得就不行,连夸孩子懂事:“哪像我家那几个,你说养那些儿子防什么老呢,出这么大事,根本都跑得不见人!”
徐步迭一边应着,一边帮母亲翻身换药。已经第二次植皮手术了,徐步迭熟稔地帮母亲翻身、揩拭、检查流脓,看着她懵然无知的脸,心里想着,据说烧伤植皮非常的疼痛,至少母亲不用受这个罪——什么都感觉不到,也感觉不到伤心,感觉不到疼痛。
这样也好,毕竟这家里剩下的,也只有伤心和疼痛了。
等到晚上,他支一张床就睡在医院的过道里。过度的劳累令身体陷入极端的疲惫,即便这样的环境也会很快睡着。不需要闹钟,次日五点的喧嚣就能直接叫他起床。医院里的食堂也很便宜,一大早就开了,适合他揣上两个馒头,先去跑早晨的第一波高峰。然后回来,差不多能赶上查房。
大脑被这些密密麻麻的事项和疲乏挤得满满当当,就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问题。不思考最好……那就什么也感觉不到。
但他今晚却在这短暂的睡眠中惊醒,总害怕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消息没有记录、或者忘记了什么重要的日程,又打开备忘录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么?对了,今天有个新客户。程教授给人感觉教养很好,沉稳大方,身上有艺术家的神秘气质,甚至有一点像父亲。——
心脏突然被攥紧了似的猛地一抽,酸楚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打住。不能往下想了。他猛地闭上眼睛,好像站在悬崖边上,底下是万丈深渊。
又过了一会,一切都平复下来,但睡意已经全没有了。徐步迭百无聊赖地刷了刷朋友圈,发现程教授这种只会转发新闻的人居然发了一条原创,上书:“好料!好料!”附图一张。这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中年男人的夜半色情发言呢,点开图片一看,居然是……一块朴实无华、硕大无比的石料。
“……噗。”徐步迭没忍住,一下子喷了。
还真是好料啊……这么实诚的……
他没有程翥的其他关注人,就看他自个在下面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回复,看数量,应该有不少人留言,他挨个回复:几点了,还不睡觉!明天点名!难道这不是好料吗,你看这个纹理,这个软硬度,这个曲线的可塑性!怎么着了,不要瞎想,师娘是没有的……看你的泷泽萝拉去吧!我已经有小泽玛利亚了!
哈,还真是个老师啊,我以为教授是个敬称呢。看这样子,学生也不怕他,还挺亲民,应该是个好老师吧。
老师……
眼前突然晃过前些天的场景,老师们找到了他……他们无力的、劝说的话语瓮在耳边,像夏日雷雨前的闷热。可脸上的神情却暴露了他们的无措,显然这些老师们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什么都会好的、都会过去的……那些神情已经替他做了放弃的决定,剩下的不过是场面话。一张张脸朦胧得像浸了水,变成一种带着毛边的扩散式的模糊。
——不,不能再想了。
他把自己躺的笔直,命令自己,停下来,删除,Delete。想象自己是动画里的机器人,拔出插栓,弹出舱室,停止机能,结束任务后安静地呆在机库里,等待充电完毕。没有波动,没有脉搏,没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