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尧突然间就觉得那木逢春不那般可恶了。
“逢春,等来年入了春,你也到了下场童试的时候。若能直接过了院试,你便是功名在身的秀才。”林苑正坐在上位,看向他柔声道:“以后要做大人,顶起门户了。”
木逢春使劲垂低着头,不欲让她见到他红红的眼圈。
“勉力,上进,勤恳,好学。认真对待学问,用心过好日子。”
木逢春用力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离开乾清宫后,晋滁就带她去游湖赏景。
大概是怕她心里不舒服,过后他就让人开了国库,从里头挑了些珍贵的物件给那木逢春送去。
对于此事,林苑自始至终都不曾置喙半个字。
她知道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
至少,较之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让步了些许,最起码还肯让两个孩子在她跟前多待一会。
况且如今她已渐渐看开了,只要都好好活着,其他的又算什么?
她知孩子衣食无忧、平安健康、前程坦荡,那便足矣。
不知不觉,建元五年悄然而来。
这年夏初,木逢春的喜报传入了宫中。
此次他一举过了县试、府试、院试,虽是年纪小可成绩却极为有异,被划作廪生之列。
圣上亦不吝啬,遣宫人送去了不少赏赐,林苑也单独让宫人给他送去了嘉奖品,鼓励他继续努力。
这年秋的时候,缠绵病榻的太上皇薨了。
谁也没料到,因着给太上皇下葬的事,朝堂上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起因是有朝臣谏言,请圣上追封瑞敏先长公主为太后,一并追封谥号。毕竟太上皇自是要与先长公主合葬一处,若还不追封先长公主,那名分上岂不是要落了差错?
可晋滁却并不打算如此。
比起太后的谥号,他相信他母妃更愿意用原来长公主的谥号。况且,他也并不打算让他父皇与他母妃合葬,毕竟怨偶牵扯了一辈子就足矣,何必再续来生。
朝臣们对此自是激烈反对。不追封生母,不让父母合葬,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任意妄为、大逆不道了!
不少朝臣认为,甭管他们天家父子生前有何仇怨,但人死为大,太上皇这丧事上圣上总得要做的隆重体面。可如今观圣上做法,别说体面了,只怕太上皇的里子都要被撕了去。
圣上为天下表率,此番作为有违世人尊崇的孝道,这令他们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
朝臣们就连番上奏,极力劝说。
圣上固执己见,坚决不肯退让。
就在朝臣与圣上僵持不下的时候,那高阶御座上,随着圣上上朝两年多的皇后娘娘,竟破天荒的不再保持沉默。
她与朝臣针锋相对,以犀利的言辞反驳他们的观点,坚定不移的站在圣上这边,维护圣上的决定。
感到那御座上皇后娘娘的清冷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他的头顶,林侯爷便不敢再作壁上观,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力挺圣上的决定。
而后他的嫡系便也只能出列,与他一道。
本来一边倒劝谏圣上的朝臣,此刻就出现了分歧。
御座上的皇后随即就宣殿外候着的宫人上殿,与群臣道是,圣上的决定是在尊崇太上皇的遗愿。
至此群臣皆知,这是皇后递来的台阶了。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宫人至于是不是在太上皇跟前伺候着的,还真是有待考究。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主要是有了遗愿一说,那太上皇的丧事上,最起码面上就多少能过得去了。
这次朝堂的风波就这般散了。
太上皇最终未与先长公主合葬,棺椁单独入了皇陵。
对于此次皇后干涉朝政,大部分人认为是她护夫心切,情急之下方失了方寸。毕竟,之前两年她已成功营造出安分守己的贤后形象,他们早已对她不设防。
接下来的三年里,林苑在朝堂不再一味沉默,也会偶尔出声。但她选择出声的时机,是每每朝臣与圣上的意见相佐时。
刚开始自会有朝臣反对,而后这些反对的朝臣就会受到来自后戚林侯爷的党派甚至是圣上的打压。
渐渐地,朝臣们也都想通了,皇后娘娘维护圣上而已,他们去作的什么对?倒显得他们对圣上不满似的。
如此,对于皇后偶尔会在朝议时候出声,他们也逐渐习以为常了。
等到建元八年的时候,林苑就已经可以在朝堂上正常输出自己的观点。虽简却精,言之有物,有时候她的观点也会得到部分朝臣的认可。
这一年的时候,她提议在宫里设女医署,以方便给后妃及官眷看病。
这项提议并未受到过多的阻拦就顺利通过了,一则设女医署的确是不影响朝政的小事,二则家家皆有女眷,设立女医署的确也是惠及了家中女眷。
宫里发出的懿旨由官员抄录之后,快马加鞭的发放到各州县去。
对于懿旨上的内容,很多百姓都保有迟疑态度,且不说宫中设立的这前所未有的女医署,就光说这选拔的条件,竟是不论年龄、身份,只要品行良好,且懂些药理,皆可入宫参加选拔。还额外提出,有经验的稳婆亦在其列。
这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是说将来女医署的人是要给后妃娘娘以及达官贵人的官眷看病的吗?那三教九流的人,如何能接触这些贵人啊,想想都觉不敢相信。
不管世人如何怀疑思量,宫里的女医署已经正式设立了。
经过小半年的选拔,共选出了五十个在医术上有些天赋的女子,正式进入女医署。
女医署的选拔,是林苑说服了晋滁,亲自参与遴选的。不过教导不由她来,而是选了太医院里思想不太迂腐、又是妇科方面能手的两个太医过来,每日给她们上课。
她也不会着急放她们出来给人看病,纵是她们中有出自医药世家的,药理知识丰富,可她亦要她们经过少说一年的系统学习,再等成功通过了考核方可算正式女医。
乾清宫里,晋滁坐在炉边,正颇为闲适的煮着茶水。见她回来了,就招招手让她过来喝茶。
林苑将斗篷递给宫人,笑着过去。
这些年来,他的情绪一年比一年稳定,对她的掌控与桎梏也渐渐放松。譬如如今,他可以允许她脱离他的视线范围,给她喘息的空间,再譬如偶尔他也允许她出宫去木府,看望逢春。
有时候想想刚回宫时,他那对她施行的那些令人窒息的桎梏手段,她都觉得恍似做梦一般。
若是当初她没有跳出那局限,没有搏得这一线生机,现在的她会如何?
她不敢想。
建元九年,木逢春金榜题名,成为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身披红花骑马绕街的时候,年轻俊秀的状元郎成为京城一道靓丽的风景。
同年,木逢春入翰林院为官。
同年,太子入朝听政。
亦是同年,皇后力排众议,给太医署女医设立品级。
第110章 十年间
象征皇权的朝堂上, 朝臣们按次序上奏国事,君王有条不紊的下达各项决策。若遇难断之处,就会与朝臣几番商议, 最后定下最有利的决策。
这样的朝廷看起来君臣和谐, 政治清明,若不出意外, 晋家王朝必会长治久安。
太子坐在台阶下首那单独为他准备的椅子上, 看着眼前君臣相佐的画面,不免就失神的想到前世。
的确是大不一样了。
他不由将目光望向群臣的方向。
如今的朝臣们,可以侃侃而谈,甚至可以为了某项决策与君王而几番争辩。他们有着朝臣应有的尊严,御座上的君王也有上位者的宽和, 这与前世真是迥然不同了。
这般, 挺好。
直至此刻,他方真正觉得, 晋朝的国运是真的扭转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也都改变了。
他又不由将目光投向队伍里的木逢春。
那少年及第的状元郎俊俏出彩,与前世别无二致。
下一刻他又不免将目光偷偷朝高阶的方向望去,那精雕细刻的御座上, 除了坐着他的父皇, 还坐着他的母后。
她的神态模样不再是前世的孤冷凄清,而是淡笑望向殿中, 温和中带着淡淡的威严。
这样,也挺好。
他转了眸再次望向群臣的方向。
建元十年,太子在宫道上偶遇了进宫来见他母后的表姐韩芳。母后与他姨母素来亲近,自打建元七年的时候,她就时不时的召姨母以及表姐入宫。
他见表姐抱着孩子从软轿中出来, 笑着与他寒暄,遂僵硬的扯了扯笑,勉强给了回应。
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是避着的,所以饶是她进宫频繁,他们表姐弟却一次也未见着面。
韩芳并未所查他的僵硬,毕竟虽为表姐弟,可对方身份尊贵为太子,况他们之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感情颇为生疏,对她不热络也是正常。
两人寒暄过后,就各自启程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等走的远了,太子不由回头望了眼,恍惚间眼前好像又浮现了,她怜惜抱着他,抚着他脑袋气势十足的说别怕的场景。
那时候表姐多疼他啊,以致于后来他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为何木逢春一来,她却舍得放弃他而选木逢春呢。
脑中又突然浮现她最后那怨恨的一眼。
饶是今时今日,他也忘不掉她目光里对他的那种刻骨的恨意。
他抬袖擦了擦眼,转了头来,逼自己不再回头去看那顶软轿。
罢了,想那么多又何必,总归今世不同了。
纵他们之间不再有过多交集,可她依旧能笑的美丽明艳。只要她能过得舒心快乐,这就成了。
听说,她与她夫君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羡煞旁人。成婚不过一年就生了儿子,生的儿子也十分聪慧,这才不过一周岁,就能口齿清晰的喊人了。
他加快了步子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心里在酸涩的同时,却又稍微有些安慰的想,这一世她虽不属于他,可也同样不属于那木逢春。
如此一想,倒也觉得好受了些。
“我入宫的时候恰见到了太子表弟了。多年未见,太子都长这般高了。”
凤鸾宫里,韩芳笑着抬手比划着。
望着跟前简单穿着常服,却难掩风华的姨母,她不免真心觉得,岁月当真带不走她姨母美貌的半分,反倒随着时光的推移,给她姨母增添了不少岁月沉淀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