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这个时候,父皇也御驾亲征,却不是为朝廷百姓,更不是为天下,只为发泄。穷兵黩武的那几年,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百姓哀鸿遍野,难民求生无门,诸多州县揭竿而起。
可今生是不同的。百官同心协力,将士气势如虹,他们勠力同心,为的是这家国天下。
他莫名的觉得眼中发热,好似有股莫名的热量,渐渐冲散了他心中的麻木。
从重生那日起,对于这个朝廷,甚至对于周围的人,无论他父皇母后也好,无论文武百官也罢,再或是对那些黎民百姓们,他多少有种置身事外的躲避态度。可如今真切的感受到这样的转变,眼见着大好的天下逐渐成型,他心中就有种莫名的力量在缓缓升起。
家国,天下。盛世,太平。
圣上离开后,由皇后与太子坐镇,朝廷照常运转。
每日朝议上,除了要关注前线战事外,还要处理各地上报的政事。
林苑十多年来,在朝堂上看晋滁如何掣肘朝臣,平衡朝堂,处理政事,可谓受益匪浅。在他身边,她学到了许多,也悟到了许多,所以如今坐镇金銮殿,主持朝议,处理各项政务等等诸事,她也皆能应对。
“太子,此次出征,你可知你父皇为何非要御驾亲征?”
散朝之后,她将太子叫到她宫里,询问他说。
偶尔她精神尚好些时,那散朝后她就会叫来太子来询问他功课,或是询问他在朝中参与朝议的心得。
太子听后,便道:“蛮夷素来强悍,他们所据守之地也多是易守难攻,此番出征是恶战。父皇御驾亲征,自可振奋军心,鼓舞士气,同时也威慑了敌军,让战局于我方更加有利。”
林苑让他来榻边坐,拎了方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
“确是如此,不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拿过旁边的参茶润润嗓子后,缓了片刻,方接着徐徐道来:“若此番出征只是一两年的光景,那还成,若是晋朝建立了几代,朝政稳固,民心所向也还成,可关键是此番大战少说三五年打底,而本朝至今也不过两代、还远达不到让天下百姓极高认可的程度,这就有问题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啊,更何况本朝还有篡位的先例,谁能保证那些大将手握兵权过后,不会滋生了野心,而后将心一横,效仿你的祖父?”
这话是大逆不道的,可林苑觉得这些皆是事实,没有什么可以避讳的。
“你祖父以军功起家,最终反了前朝,让这天下改了姓氏。而你父皇则靠着昔年打江山积累下来的班底,饶是当年身为太子依旧有实力与你祖父叫嚣,最终反了你祖父,该做他登上了那至高之位。”
在太子若有所思的神色中,她最后说道:“一线的上峰是最容易跟下属培养感情的,发展自己的嫡系也更加容易。在朝廷安稳的前提下,你父皇御驾亲征,则是最好的选择。”
太子在踏出乾清宫的大门时,没忍住回头望了眼。
他能感受到她对他寄予的厚望,不单单是皇后对储君的,还有母亲对儿子的。
她也是多少重视她这个儿子的吧。他知她这些年来不仅关注他的学业,也关注他的起居,知他爱吃的点心,也知他爱喝的茶水。
前世的时候,她回宫时他已九岁了。
在高压气氛中独活了九年的他,对于蓦然多出来的所谓母亲,自然是茫然,又陌生。而她呢,突然被打破了生活的宁静,乍然被强行带进了宫中,她自顾不暇,对于他,怕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吧。
母子对彼此皆是生疏,尚未等沟通了解,后面一些列的事情紧接着压来,于是他们就在冷漠疏离中越行越远……
那时的他,自以为他不在意,不在意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在意她会如何。
可如何不在意啊,如果不在意,那时候他的怨何来,恨何来,悲何来?
他摇头苦笑,母子天性,违背不了的。
不过今生不比前世了,她从给木逢春的爱里,分出了一份,给了他。
建元二十年,朝廷大军南征蛮荆。
这是在继北伐西讨之后的最后一役了。
乾清宫暖阁里,林苑由人搀扶着坐起身,倚靠在榻边,接过宫人递来的包裹,慢慢打开。
自打他外出征战那时起,每隔一月,朝廷就会接到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战况。与此一同传来的,还会有个包裹,众臣都心照不宣,这是圣上特意给皇后娘娘的。
包裹里盛放的大多是他搜刮来的各式样的小玩意,有稀奇古怪的,有别致考究的,有时候大概是他在某间铺子里见了好看的钗环,心下一动就买下给她捎来,有时候又大概见了当地孩子玩的玩意有趣,也心血来潮买来送她。
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甚为女子不方便常出来逛街,每每他在街上遇上个稀奇好玩的玩意,总是想着偷偷给她捎递过去。
她抚着包裹里那些有趣的小物件,唇边忍不住轻翘了起来。
手拿过包裹里的信件,她解开蜂蜡后,就小心拿过里面厚厚的一摞纸张。
上面,他详细记述了他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写了军中的趣事,也写了对她的思念。
信件的最后,落笔的依旧是一行话,阿苑,等我。
林苑的目光反复落在那行话上,眸光盛满了柔和。
我等你。她无声启唇。
第112章 正文完结
“你腿脚不便, 就别忙活了,快过来歇着吧。”
乾清宫暖阁中,林苑靠坐在小榻上, 笑着冲不远处的田喜招呼着。
田喜边在案几前倒着参茶, 边笑道:“能为娘娘做点事,是老奴的福气, 巴不得能多忙活些。”
林苑摇头失笑, 这会喉中的痒意忍不住,就抵唇皱眉闷咳了起来。
“娘娘快喝口茶压压。”田喜急急端了参茶,一瘸一拐的过去,连连帮她拍背。
林苑摆手:“没事咳咳……你快坐吧。”
田喜眼尖的看到她手心攥的帕子上露出的一点血迹,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他不免想到宫里头的传闻, 说皇后娘娘的身体是每况愈下, 能撑到如今都是用猛药强吊着的。
心事重重的坐在榻前的圆凳上,看着面前被病体折磨的憔悴虚弱的人, 他不由想起了当年清婉动人的少女时候的她, 心中就难免升起伤感来。
“娘娘千万要保重好自个的身子,莫要太劳累了。”
林苑吃过参茶后缓了会,大概能勉强压了胸口的难受劲, 方强打精神的笑了笑, 示意她没事。
“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也老了。”她看着他宦官礼帽下露出的些许白发, 轻笑着调侃了声,转而又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好似眨眼的功夫,就是二十几年的光景。太子今年也二十岁了。”
田喜也唏嘘的叹:“奴才刚还想起初见娘娘时候的情形,就好似昨日一般。真是转眼间, 连小殿下都这般大了。”
说着还比划了下:“奴才还记得小殿下刚到毓章宫那会,还小小的,就这般大。有回夜里发热,半宿未退,难受的他半夜里还在喊娘呢……”察觉到不妥,他忙转了话题道:“一转眼,小殿下就长大了,还长得又高又俊,真是一表人才,龙章凤姿。试问如今京中待嫁的闺阁女郎,哪个不心仪咱家太子殿下?”
林苑失神了会,转而望向田喜。
“这些年来,太子那里多亏了有你。田喜,谢谢你。”
“奴才,奴才……”
她闷咳着摆摆手:“不必自谦,你的辛苦,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你的主子爷也看在眼里。你脾性如何,你主子爷再清楚不过,否则也不会放心将太子交给你来照看。”
田喜眼眶有些发涩:“奴才也没什么功劳,做的也都是奴才应做的本分,偏劳主子爷跟娘娘如此信任,感念。”
“你当得的,况当年若不是你拼死相护,我也逃不出一线生机来。你于我有恩,于太子有恩,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林苑将目光缓缓投向窗外,透过半开的窗屉望向毓章宫所在的方向。
“田喜,我与圣上的那些是是非非,你是少数的知情人。当年我如何怀的太子,太子又如何能生下来的,你再清楚不过。” 她声音缓缓道:“从知道怀上他的那刻起,我就清楚的知道,此生我注定是亏欠他的。”
给不了他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爱,也给不了他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陪伴。
“幸亏有你在他身旁,一直陪伴着,全心全意的爱护着他。田喜,真的很谢谢你。”
“娘娘……”
“还有件事,我想恳求你能答应。”
不等田喜大惊失色的跪下,她便出口道:“此间就你我二人,我也不避讳了,太子登基怕就这两年的光景了。”
田喜跪在榻前,几乎屏住呼吸。
林苑狠狠咳嗽过好一阵后,缓了会,继续道:“自古以来,年少登基的帝王,一直励精图治的有,可半路开始骄矜狂妄的也有。甚至自命不凡,打登基那日起就肆无忌惮挥霍国运的,也不是没有人在。太子如今看的确是好,不骄奢淫逸,也不残虐无道,虚心好学,勤奋上朝,看起来确有明君之相。可若将来他一旦登基,恰逢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朝大权在握,那时他身边已没了能掣肘他的人,我就怕他会生出几分狂妄来。”
“作为帝王,一言可定千万人生死,哪怕再微小不过的决策,到了民间可能会成为压倒千万百姓的一座座大山,足矣令百姓万劫不复。所以田喜,我希望若将来真有这么一日的话,你能在旁规劝几分。太子是信任你的,也愿意听你几分劝的,若能有你在旁规劝着,他便走不了歧途,必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天下百姓会感谢你,我与他父皇在九泉之下,也皆瞑目了。”
田喜哽咽叩首:“奴才当不得娘娘如此重托,不过奴才会竭尽所能辅佐太子殿下。”
林苑含笑:“太子以后有你在旁陪着,我很放心。”
秋叶开始往下落的时候,宫里的气氛一日赛过一日的沉闷。
毓章宫内的太子,时常望着宫外的方向失神,又时常长久的望向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宫人发现,太子一日接一日的沉默,有时候坐在椅上时会莫名的骤然起身,脚步错乱的朝殿外方向走过几步后,又蓦的停住,转而又折身回来。
夜半的时候,也常常听到寝床方向传来他辗转反侧的响声,直至天明也不曾听见他熟睡的鼾声。
这日,在他听到凤阳公主入宫后,蓦的从案前起身,面上线条瞬间变得紧绷。
“何时的事?”
那报信的小太监被唬了下,当即结结巴巴道:“不多时,就,就刚进宫。”
他拧了眉,握了拳就往殿外走,“知不知她来干什么?”
“奴才这并未打探出来,只知是皇后娘娘召她进宫的……”
这时,闲来无事在殿外洒米粒喂雀的田喜见了太子匆匆出来,不免诧异的问了声:“殿下,可是出了何要事?”
太子突然停了脚。
这会他反应过来,已不是前世了。
“没事。”他又折身回去,吩咐那小太监:“去打听着,若乾清宫有什么信的话,及时告知我。”
那小太监领命匆匆去了。
林苑打量着跟前端坐的女人,饶是容颜迟暮,却依旧不减风韵,举手投足间皆是光彩,好似依旧还是当年那美艳的近乎凌厉的仪贵妃。
“娘娘召我今日进宫,所谓何事?”
“你不必紧张,我见你并无要事,只是叙叙旧罢了。”
凤阳并无异样的笑道:“我有何紧张,只是并未想到,娘娘竟会要与我叙旧。”
她望向面前贵为皇后之尊的女子,凤袍加身,权利在握,与圣上同进同出金銮殿,被世人暗传是二圣临朝,如今又凌驾众臣之上,代圣上监国,当真是站在了荣华富贵的最顶尖。
多年前在太子府上时,尚且还是林良娣的她顾影自怜,消沉度日,旁人见她煎熬模样,都觉她前程难测。谁料想多年过去,她这曾受尽人非议的小小良娣,竟能有这番惊天大造化?
世间的事,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轻易断言人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