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前面沙沙声。
月光下走出来一个婀娜纤长的身影。原本在月色下,是看不清一个人的模样的,但这个女子的肌肤,如白雪冷霜,又因夜行,穿了一身暗色衣裳,更加显得黑白分明。
她那张脸完全是陌生的,微微一笑,就显出陌生的艳~丽来。
整个面目只有那耳朵是熟悉的。
沈蕊走到了面前,笑吟吟直接喊了一声:“小师姐。”
她这样坦然,赵宝瑟倒是心头一跳,怔了两秒。
沈蕊又走上前来,伸手捏住她的手,那双细白的手又温又冰,这感觉就好像这本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东西,被暖意软化了的似的。赵宝瑟压下这奇怪的触觉。
“小师姐,你真的回来了。”沈蕊笑起来,唇红齿白,没有一点口脂,但那唇偏艳如桃李。
离得近了,她身上又是那淡淡的香,宁静,持久,让人情不自禁亲近。
“你可好?”赵宝瑟问,本有千言万语,但见到这带着陌生的面庞,却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沈蕊那黑漆的眼珠子在赵宝瑟脸上看了看,然后微微勾唇:“也好,也不好。”
“不过,现在小师姐你真的回来了,就好了。”
“当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现在会在桑二身旁,师娘他们又在哪里?”
沈蕊垂眸复而抬起,额间花钿艳~丽无双,脸色越发白。
“当日么。”
当日薄清贞立下重誓被迫留下后,沈蕊也是其中一员。
佛桑花的培育耗费心力灵力,不到一月时间,浣花谷的人便已支撑不住,在漆黑无光的地下一根一根经脉修复受损的根系。
只有修复完成,佛桑巨木重回生机,佛桑花重开之日,浣花谷弟子才能下山。
修复灵植本是浣花谷最拿手的能力,但现在越是修复众人越是绝望。
几乎占据了整座山的根系,就如同一座巨大的浮岛,根本无从修复。是根本人力无法达到的地步。
而在这个修复过程中,所有人也发现了空桑的秘密。
主峰巨大的佛桑花才是空桑灵力真正的来源。
从发现这个秘密开始,众人就知道自己再无活着出去的可能。但心里还隐隐有侥幸的念头,毕竟还有人在外,也许还能报信救他们出去。
直到有一天,桑二带着人前来,扔下了两颗干枯的头颅,那正是当日前往浣花谷报信的弟子的,一切再无指望。
那天,薄清贞说,我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切下了自己立誓的食指,放在一个贴~身的锦盒里,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弟子。
这个锦盒后来被霍然带走,由他在浣花谷立一个衣冠冢。
赵宝瑟想起当日入梦的画面,渐渐的对上了,但沈蕊握她的手是完好无缺。
沈蕊很快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那日趁着桑二前来的机会,跟了出去,他还记得我,同我说了几句话留下了机会。后来我出去后,为了避嫌,去了无烬城一段时间,他们给了我一副新模样,让我方便留在他身边。”
她说的言简意赅,赵宝瑟却知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还好小师姐你当日留个我的那遥草,不然我真是没有把握。”她笑,“这些年,你的命灯没有熄,命石没有灭。但无论招魂还是凝念,都没有结果。可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果真还在的。”
赵宝瑟想起重生第一日,那幼青咒术千叶桃红所用的东西。
“那幼青用的东西是你所为?”
沈蕊抿嘴一笑:“那是小师姐留下的发梳上的落发,我和华霆师兄相认后,便由他着手剩下的事情。由来如此,若是灵身已毁,要想重生,非得一副合适的身体和聚魂引神灯不可。但要一副极好的肉~身实在难得,外貌不论,五行灵胎契合便已为难至极。若是活胎,还得要本人自愿。桑二每月都要去一次花间道,我和华师兄正好看到了有这样的机会,便同华霆师兄侥幸一试,但只有幼青成功了。只是没想到后来出了点意外,玉拂道君提前出关,又正好遇上了这幼青后以聚魂灯为媒逼婚求娶。”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白疏原是她灵兽,后破出为魔尊,手持聚魂灯,以魔域为牢,搜摸形似她的人想要一个躯壳,而魔域诸城误会白疏的喜好,据此为引,大量寻找形似赵宝瑟的人,才会导致在花间道如此多的形似之人。
而幼青同样的,为了得到白疏的欢心,愈发贪慕赵宝瑟的容貌,因此才在设计下用了千叶桃红禁术,又因获宠跋扈,遇上了追着赵宝瑟残余灵息来到媵城的封回,遂逼婚未成而身先死。
她说到这里,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似的,脸色愈发白,红唇愈发艳,而额间的花钿几乎要滴出~血来。
赵宝瑟见她情况,伸手扶住她,她的手冰凉:“小师妹你怎么了?”
她垂着头,捂住胸口低下腰去,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动了动。
“我没事。只是些老~毛病。”
第74章 七香道二 换身
沈蕊吸了口气, 缓缓站起来:“无烬城留下来的老~毛病。这蛊毒离不开母蛊,若离桑二近些还好点,稍微远点身体就有点难熬。”
“蛊?!”这也难怪, 否则这些人如何能安心让她出来。
沈蕊摆摆手:“我无妨。但小师姐, 若是想要去见师娘他们,还需一样东西。”
赵宝瑟心口微微一抽。
“桑家的血脉。”沈蕊继续道, “从开宗起, 桑家便将自己的命运和整座空桑山绑在一起,空桑就是桑氏,桑氏就是空桑。无论他们能力,他们都是这座山的主人,他们的意志代表了空桑的意志。在地下越深, 禁制越严苛, 行进越困难,只有得到空桑主人的许可方可入内。若强行突进会引起结~界的反制, 惊动其他人, 到时候,就是想救人也不得了。是以此事只能暗中进行。”
赵宝瑟想起桑二,咬了咬后槽牙:“现在抓人应该不难。”
沈蕊摇头:“入禁地必须要引路人完全安全而且保持清醒。越到禁地下面, 在禁制下对桑氏以外的人灵力限制越大, 对他们反而助益,彼时他们的血肉和结~界几乎相融, 若是这时候引路人生出他想,哪怕只是仅仅示警的念头,我们也危险了。”
她道:“若双城的人被抓后,为了救人,也试过这个法子, 他们逼着桑三带路,但最后一个人都没出来。后来陆续又有过两次,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桑二一次笑说,来得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缝。我便问他,不担心么,那时他在兴头上,便说了一嘴。”
赵宝瑟心情更沉,突然无缘无故构陷若双城,只怕是这禁地出了什么问题,这才急需要人手去顶包接手。
“如此,也就是说必须这个身体的主人是自愿前去的,而且是在绝对安全的状态下。”赵宝瑟蹙眉,“这便难了。桑氏嫡系人人皆有定魂镜,强行夺舍或者控制只会损毁躯体。就算勉强到了下层结~界中,他们的能力也可以轻易挣脱桎梏。”
沈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一直在想办法,后来我想,要是有一个空桑血脉的孩子,婴孩的心意总是和母亲相通的。”
赵宝瑟闻言面色一变:“不行。”
沈蕊道:“时间等不得。”
赵宝瑟:“我不同意!这样便是能救他们出来,同门知你是用如此牺牲,行如此方式,教他们如何自处?”
“如果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呢?师姐,你可愿意?”她看着赵宝瑟,定定问她,“为了师门,为了这些曾为你牺牲的人,你可愿意?”
赵宝瑟再次怔住,她这才意识到沈蕊的计划包括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她。
沈蕊追问道:“师姐可愿意?”
赵宝瑟问她另一个问题:“如真如此,那这个孩子之后呢?”
沈蕊看着她,过了一会轻轻一哂:“之后?不过一个孽种罢了。”
夜风吹过,山林沉寂,赵宝瑟静默。
沈蕊等了一会,轻叹一声:“差点忘了,小师姐如今有了玉拂道君在旁。他看来着实对小师姐上心,两~情~相~悦,小师姐自然是不愿意做这样的牺牲。”
见赵宝瑟仍然站着。
沈蕊低头抿嘴,轻轻笑了起来,头上的步摇金钗晶粹颤微作响。
“果然啊。这世上,向来如此,被辜负的多,懂感恩的少。可怜浣花谷一派至此陨灭,如今也是无人想管的孤魂。”
“小师妹不必激我。”赵宝瑟抬头道,“舍我残躯,纵使肝脑涂地,能换回一切,没什么不可以。但为救一个无辜的人而就去牺牲另一个无辜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不同意。”
“不知小师姐说的这个无辜的人,指的是玉拂道君还是孩子?无论是谁,这世上哪有什么无辜之人。人啖蔬肉,鸟食虫豸,皆为杀孽。况且,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沈蕊用锦帕掩口,缓缓咳嗽一声:“无论如何,小师姐。你也看见了,桑氏早有完全的准备,如今能用的只有这个法子。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如今小师姐回来,剩下的看小师姐罢。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这虫子咬的我心尖难受。”
说罢,她伸出纤纤玉手,按了按心口,转身走了,纤细而又陌生的身体渐渐融入摇曳的竹林之中。
夜风微凉。赵宝瑟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手指尖,冰凉刺骨。她很快跟上了沈蕊的脚步,去了青丹峰的方向,不过她是去找黎清瑶的。
到了丹房,时候里面似乎有人,赵宝瑟隐匿在暗处,过了一会儿看见霍然从里面走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赵宝瑟等他走的足够远,才偷偷摸了进去,黎清瑶趴在小案几上琢磨着她的一味新药,赵宝瑟推了推她,她才揉着鼻梁扶着头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赵宝瑟先问她霍然所来何事,她只说是霍然最近说山上不太平,前来询问一下各方的情况,又因为她身份特殊,所以霍然才亲自来,细细问了她最近的一些情况,说到这里她疑惑道:“说来奇怪,他最后还特意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他怎么知道你是兰家村的人不是我从百黎带来的。不过还好,看在我面子上,他也没怎么追究你身份的问题。只是可能知道我们来时身份作了假,有点不高兴,面色不咋好。”
赵宝瑟点了点头。看来霍然是被骗多了,拿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情况,或者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特意亲来查看她真正的身份。
但这一回,她这个身体的身份确确实实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从兰家村幸存的人都可以作证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兰絮儿”,只是那脸长得像赵宝瑟而已。她细细一想,她身上的实力之前在试灵石也没有暴露,霍然的冥灯也验证她并非是夺舍之人(笑话,她的身体已然重塑,怎么还可能查出分毫异样)。如今再加上黎清瑶的佐证,万无一失,霍然也应该消停一会了。
赵宝瑟心里想着小师妹的事,便细细问了蛊虫方面的问题,黎清瑶说祛蛊最好的时间便是每月的月圆之夜,若是祛蛊还要当面查看为佳。赵宝瑟当下便没有多说,只说这月的十五晚上来找她,要她将时间和房间都空出来。
黎清瑶一口答应,夜色晚了,她只觉困倦,伸了个懒腰,腰上的回音鼓掉下,赵宝瑟便顺手捡起来还给她。顺手拍了拍:“这个小鼓真可爱。”
黎清瑶看那鼓无声无息,不由有些奇怪,这鼓只有在拍鼓人实力远超回音鼓窥探范围的情况下才会静默,但赵宝瑟的实力怎么可能会强过她?难道是上回摔了一下鼓摔坏了?
她歪头伸手拍了拍,清音作响,并没有坏。
“什么情况,你现在实力突破了?怎么没反应。”
没有人应答,黎清瑶抬头看赵宝瑟已走了,悄无声息,她一边摸着鼓,一边暗道:“这真是养了猫后,走路也变成了猫,一点声音也没有。”
赵宝瑟御~剑行到半山腰,悄无声息落了地,就势沿着边缘山路缓缓走回去。前路的分界线泾渭分明,她看了一会,顿住折身去了含藏峰。
如今因为封回入住,含藏峰最外面的大殿重新整饬了一番。
四处壁上悬了许多画像,皆是已仙逝的历代的大宗师。正面墙上正中间孤零零一幅,正是封回的。
画像下面是紫金楠木的长案,皆是素色深重描着金龙彩线的桌帷,上面整齐罗列着各色礼器和祭品。
她垂眸看来看去,心理万念交叠,最外面浅浮莲鹤铜樽里隐隐发出祭酒的醇香,赵宝瑟闻了闻,端起来,喝了一口,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这酒放得久,无味了。”
赵宝瑟回头,便看见封回站在身后,正看着她。
赵宝瑟看着他笑:“你那里可有好酒?想喝。”
酒自然是有的,喝了不过两三杯,她的脸上便晕出了红色,连带薄薄的耳廓也红了。
“少用些。过几日便是十五,桑长清邀了各大掌门前来赴宴,少不了你的酒。”
宝瑟做出可惜的脸:“我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小仙奴,恐怕只有在偏厅角落外的走廊支一桌。”
“那到时候你坐我身旁,如何。”封回道。
赵宝瑟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他,他正静静看着她。
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澄澈如星,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
“怎么不喝?”她盯着杯子问,兀自自斟自饮,却被他抢了杯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