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酉时,并不暖和的日头,就跟被鞭子抽打似的,匆匆收敛余温,坠下还凝着霜雪及青翠嫩芽的枝头。
此番倒春寒来势汹汹,成安公主府内,一片清冷肃穆。
余姑姑满头细密汗珠,拿着张拜帖,踏着苍茫暮色,顾不得仪态,跌跌撞撞冲进后院。却只听见自家主子,还在与驸马争执。
“蠢妇!蠢妇!蠢妇!”
当年弱冠高中的探花郎,如今亦是风流倜傥的许观海,此刻仪态尽失,毫无世家公子风范,指着满面泪痕的美艳妇人,眼神怨毒。
十四年前,正是这位美艳如花,却骄纵任性的公主殿下,在他新科高中后,用那等下作手段,逼得自己不得不娶了她。
毁了他的姻缘,毁了他的仕途,毁了他的一生!
十四年后,又是这位美艳依旧,却蠢笨如猪的亲娘,在皇上刚封了长女郡主,有意赐婚时,竟异想天开,想出服毒拒婚的蠢主意,害女儿命悬一线。
甚至极有可能,连累全族!
许观海一想起来,都觉后背发凉。
可成安公主,哭得越发委屈。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毒药我只挑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我,我只想吓吓父皇,收回成命……那什么鬼将军,就是个吃生肉,喝生血的怪物……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父皇又那样疼我……”
许观海忍无可忍,“皇上从前宠你,那是太平盛世,只当娇养一只猫儿狗儿罢了。但如今是什么时节?反贼谋逆!一连夺取了十几座城池,数个郡县,闹不好要变天的!
要不是那尉迟圭,力挽狂澜,带兵平乱,搞不好如今乱贼都杀进京城来了!别说区区一个外孙女,就算是皇上的亲孙女,皇上也会眉头不皱,送给那人!
否则你还真当是皇上疼你,才封了女儿做郡主?少在那儿发梦了!”
“但为何,偏偏要是我的女儿,呜呜……”
“这都要怪你!总显摆你有个全宗室最美貌的女儿,否则皇后——”
余姑姑实在听不下去了。
偏偏夫妻二人吵得跟乌眼鸡似的,怎么也插不进嘴去。听着前院动静,人已来了,她只得吼了一声。
“皇后娘娘,驾到!”
许观海和成安公主,顿时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似的,安静了。
院门外,凤袍一闪。大齐国母,牛皇后已然入内。
她身高寻常,容貌也只能算中上。因匆匆出宫,衣饰并不如平日华美,整个人更显普通。
但再普通,她也是大齐皇后!
并不是臣子能随意非议的。
脸色越发阴沉的进来,心中难免掠过一丝快意。
而身后的太监手上,捧着白绫、匕首、鹤顶红。
皆是赐死之物!
成安公主不觉掩口,艳丽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但许观海,却是在惊出一身冷汗之余,又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赐死,那就不会连累全族。
罢了罢了,只当是前世欠了这个蠢妇,今生还她便罢!
只想起无辜长女,心口一阵剧痛。
眼前恍惚,回到女儿六岁那年光景。
因憎恶成安,夫妻俩几乎是从新婚起,就成怨偶。
纵生下长女,他也不理不睬。就连让他给女儿取个名字,也全是讽刺。
“……既生得这般象她娘,那就只有一张脸能看了。望她好好爱惜容颜,便叫惜颜吧。”
而那时的成安,也一样憎恶着这个在生产时,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女儿。
直到许惜颜六岁,许太夫人七十大寿那日。
前来拜寿的小姑娘,娇羞的,怯怯的依到太夫人膝前,说有样礼物,想亲手送给曾祖母。
只给她一个人看。
众人皆笑,不以为意。
等到寿宴散后,许太夫人却把许观海叫去,大发雷霆。
“……我不管你与公主如何,可我许家诗书名门,断没有儿孙到了六岁,还目不识丁!”
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上,认认真真描了一个寿字。
不是任何字体,而是寿鞋上的纹样。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从出生就被爹娘冷落了整整六年的小姑娘,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自己教养的缺失。
许观海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
起初还以为是哪个下人指使,可小姑娘睁着一双酷似她娘,微微上挑,却明澈如水的大眼睛,静静告诉他,就是她自己。
“我看到庶弟三岁,就会背许多诗了,可我却什么都不会。”
“要是在大家面前说出来,会让长辈很没有面子吧?”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女儿,可我还是姓许。”
许观海,无言以对。
而接下来,在他亲自教养中,越发意识到这个不受宠爱的嫡长女,可能是他众多孩子中,最象自己的。
聪慧,灵透。
举一反三,过目不忘。
许观海突然理解,为何成安会如此憎恶女儿了。
因为与她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那个分明更强壮的男孩儿,不到百日,便不幸夭折。
若当初,死的不是儿子……
可如今,
连这个唯一的嫡女,也要失去了吗?
跪下迎驾时,许观海心中还残存一丝侥幸。
此事女儿全然无辜,能否替她争取一线生机?她才刚满十三啊!
他们夫妻,难得一次心有灵犀。
成安公主哭求起来,“皇后娘娘!是儿臣不好,是我糊涂才给惜颜下的毒。不关她的事,当真不关她的事。求母后开恩,放她一条生路吧!”
她从前,确实恨过这个女儿。甚至咒她,为什么不替弟弟去死?
但当年华老去,她才开始明白,这个唯一的女儿,才是她后半生唯一依靠。
所以,她真不是故意的!
许观海咬牙,一并跪下,“太医说,阿颜中毒已深,危在旦夕。求皇后娘娘念她年幼,网开一面。一切罪责,皆是臣夫妇二人之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牛皇后进屋,看着床上青白着脸,奄奄一息的女孩,眼神漠然。
她显然遗传了来自母亲的美貌,小小年纪就出落得眉目婉约。即便中毒,也一样惹人怜惜。
就象是初春枝头,才结出的小小樱花。
粉嫩,娇怯,楚楚动人。
若是长大,还不知如何倾国倾城。
但,
那又如何?
成安公主的生母,不过一个下贱舞姬,还早已故去。如今成安在宫中,既无生母,又无兄弟,没有任何外援。容她们母女白享这么多年富贵,已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