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太惨了。
这老妇是白秋月亲舅舅的妻子,冯家舅母。
冯家原本还是不错的,当年白秋雨第一次找上舅舅家门时,虽然舅舅已经过世,但老外祖母还康泰,还收着舅舅当年私藏的一样证据,证实白家不仅毒害媳妇,还毒害了从前的嫡长子。
那时舅舅的两个儿子,白秋月应该叫表哥的,都已经成家。一个举人,一个秀才,虽性子淳厚,不适合做官,但他们教授课业,再加上祖产,一家人过得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相处得也很合睦。
变故发生在十几年前。
冯家大表哥得了一个幼女,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原本一家人是很疼惜的。谁知后来要起名时,请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却说这丫头生的时辰不对,跟冯家相克,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噩运。建议送去出家,或是给别人收养云云。
冯家人当然不信。
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江湖算命先生的话,如何信得能?
谁知到这小闺女一岁多,才开始牙牙学语,学走路的时候,噩运降临。
冯家舅母看孙女时一时大意,叫孙女掉进了井里。虽然很快捞了上来,但寒冬腊月的,小孙女顿时发了高烧,多日不退,等到烧终于退下来,人也聋了。
冯家大惊。
因为孩子太小不会说话,这症状是她退烧过后,有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的。当时本地大夫都没办法,冯舅母那时就想带着孩子来京城找白秋月治病。
可两个儿子觉得,都已经聋了,那能还有什么办法?
万一治不好,岂不是叫白秋月为难?
算了,别麻烦人家了。
反正家里还过得去,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得了。
然后又过了几年,冯家大表哥也因病过世了。
当时也有人叨咕了这哑女几句闲话,毕竟当初算命瞎子的话,好多邻居也听到了,还记得的,却给冯舅母和大媳妇怼了回去。
冯大表哥过世时都记挂着小闺女,旁人又有何可说?
直到去年过年,冯家邻居祭拜祖宗,点香的时候没看好火,半夜里突然着火了!
因天气寒冷,人人都在熟睡,竟是半点不知。
那夜北风又大,更兼久未下雪,干燥之极,火势很快蹿了起来,将大半条巷子的房子都点着了。
等巡更人察觉,敲锣把大家叫醒,一巷子的邻居在惊慌失措中,各种踩踏受伤。
冯家小表哥为了帮邻居救人,给根房梁砸中,受了重伤,虽侥幸救得性命,只怕下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了。
而哑女的亲娘,冯大表嫂,断了条腿。她的亲哥,被烧伤了半边脸,算是毁容了。
邻居最后清点,竟是冯家损失最为惨重。
原本富裕的祖宅几乎烧成白地不说,还折损了几个好人。
冯舅母那时又心疼儿子瘫痪,又心疼孙子媳妇受伤,正乱成一团麻,偏偏有邻居们开始指指点点,说全是这位哑巴姑娘带来的噩运。
要不是她,能烧掉大半条巷子吗?还有这么多人受伤。
偏偏冯家这哑巴姑娘无事,肯定是她把噩运带给了别人,才保全了自己。
她就是个灾星!
闹到后来,邻居们群情激愤,非要冯家把这姑娘送走。
冯家小儿媳妇,素来挺懂事的一个人,也哭着要分家。
要照顾瘫痪的丈夫,重振家业已经很累了。再听这些闲话,她也受不住了。
最终,冯大表嫂,姑娘的亲娘也承受不住压力,以及儿子的毁容,也哭着指着女儿骂。
“你就是个来讨债,我再不要养你了!我就一个儿子,你要再把你哥都克死了,我也不活了!”
……
冯舅母流着泪,捶着胸口无比自责。
“当年,当年都是我不好……是我请来的算命瞎子……”
“后也是我……是我没看好她,才叫她掉进井里……”
“她叔叔的病,那是打小就有些弱……”
“至于那火,那火不是邻居家没看住么?怎么最后……最后全成了我这苦命丫头的不是了?谁都容不下她,谁都不要她啊……”
……
纱窗外的和嘉,听得早已落下泪来。
而苏良人哭得都站不住,伏在栏杆上,强自忍耐着不要抽泣出声。
原本,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够倒霉的,却不料,竟有人比她还可怜。
这天下的倒霉事,怎么全都摊到她身上了?
真是造孽哟。
冯舅母哭诉过后,忽地起身,拉扯着孙女,扑通在白秋月跟前跪下。
“求王妃姑奶奶,看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救救她吧。给她一口饭吃,只当养个猫儿狗儿……”
“阿好,好姐儿你也来跪下,给你姑姑磕头,求她收下你……”
“别看这丫头哑巴了,可她能干着呢。洗衣做饭,缝补绣花,打小我什么都教她。看她这双手,手上的茧子是骗不了人的。”
“她就算不能说话,可心里是个最聪明的孩子,看着人的嘴,就能知道你说什么。王妃……”
她还想哀求,不想珠帘一动,一个明净爽丽,着一身樱草色衣裳的少女,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侠气开口,“娘,收下她吧。往后只要有我一日,总能照顾她一辈子,不至于再受人欺负!”
冯舅母抬头怔怔看了她一眼,反应过来之后,喜形于色,连忙拉着孙女给和嘉磕头。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若不嫌弃好姐儿乡下来的粗笨,就让她给您当个丫鬟好了。”
白秋月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异色。
但和嘉已经连忙将冯舅母扶了起来,可冯舅母一定摁着孙女,真正给和嘉磕了个头才罢。
还反复交待孙女,“将来你就一辈子跟着郡主,好好伺候着她,她会管你一辈子的。”
和嘉还想摆手表示不要,白秋月忽地平静下来道,“行了,一家人也不说这些。往后,是好姐儿吧,就在家里安心住着。我看你们也累了,先去洗漱休息一下。回头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身为女主人,这一发话,冯舅母也不敢再唠叨了。
千恩万谢的带着孙女,随丫鬟婆子下去了。
和嘉这才注意到,冯家这位表妹,因她小时命算得不好,冯舅母有心弥补,特意给她起的闺名就叫好姐儿,身上披着件披风,是男人的。
银灰色的软缎,织着素白色的荔枝纹,这是宫中去年才时新的纹样,不是普通人家该有的衣裳。
披风显然长了一大截,拖到地上,料想原主应该是个身姿颀长的男子。
上头风尘仆仆,原主远道而来。
方才屋里光线暗,灰头土脸的也没看清,如今看冯好姐走出房间,踏出门槛被阳光照亮的时候,和嘉才眸光一紧,察觉出异样来。
糟糕!
方才只顾着同情,却忘了问最紧要的一件事。
冯家人究竟是怎么跟尉迟钊撞上的?
如今这披风,是尉迟钊的吧,又怎么到了好姐儿的身上?
“现在知道后悔了?”
耳边,忽地传来淡淡一句话,声音极轻,是白秋月,瞟了女儿一眼,“记得我说过什么?冲动是魔鬼。”
和嘉脸色一变,才想张口,却听人报,金光侯府家的世子,送礼物来了。
母女俩很是默契的同时闭了嘴,体体面面的客气相迎。
礼物很快送进来,是一堆压惊及治疗外伤的药材,显然是给冯家祖孙的。
来人也是尉迟钊的贴身小厮,和嘉也认识,不无懊恼的回话。
“原本,我们世子爷还给府上带了一些干菜干果呢。不想救人时,竟是跌到山沟子底下,怎么都寻不回来了。那可都是我们世子爷辛辛苦苦,自己亲手种的。”
和嘉闻言心头一疼。
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白鹰往来中,已经说过许多回,她每一封信,每一个字条都好好留着。
在最新一次通信里,尉迟钊简洁有力写着,等着尝他做的好东西。隔着字里行间,和嘉几乎都能看到他那样高兴得眉飞色舞的得意模样。
如今,没了。
和嘉莫名就有些不安。
觉得好似有些原本笃定的东西,却抓不住的心慌无措。
白秋月温和道,“没了就算了,人没事就好。行了,你们主子刚回来也累了,你也赶紧回去歇着吧。给他也请个太医看看,别磕着碰着哪里了,回头我再亲自登门道谢。”
小厮行礼,给打发走了。
和嘉急不可待的想跟着母亲进屋问个清楚,可白秋月看她身上一眼,站着不动。
和嘉微怔。
再一想,明白了。
先回屋去换了衣裳,重新洗漱过后,喝了杯茶,让自己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沉静下来。她甚至还抽空关心了下冯舅母和好姐儿,知道已经给她们请了大夫,也安排好了食宿。然后又特意挑了几件自己没穿过的素净衣裳命人给冯好姐儿送去,这才来见母亲。
白秋月看着女儿焕然一新,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才满意的开了口。
说来不过短短几句话。
尉迟钊在回京途中,恰好遇着上京的冯舅母和好姐儿。
她们家遭了大灾,自然没钱雇大马车上京城。
冯舅母只能抵了自己仅存的一只金镯子,方才筹措到了路费。又央求多支商队和旅人,祖孙俩这才艰难的一站站辗转到了京城。
偏生在快进城的一段山路上,雇的那辆驴车不慎陷进坑里,装着碎银钱的包袱掉下山沟。好姐儿想去捡,自己却也摔了下去。
正急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遇着抄近路回京的尉迟钊了。
见此赶紧下去救人,却不慎摔了给和嘉带的两袋菜干。
后听说冯舅母是来寻端王妃的,尉迟钊忙又安排侍卫,好好的将祖孙俩平安送了来。
“……至于他身上的那件披风,应当是看到好姐儿被救上来时,衣裳都被划烂了,很是不雅,才好心给她披着的。”
白秋月其实就是不说,和嘉也能够猜到了。
但如今问题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娘,我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过了?”
白秋月略带责备的看她一眼,“如今总算想明白了?可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得怎么收回来?”
方才,和嘉一时热血上头,说了要照顾好姐儿一辈子的话。
若好姐儿是个寻常姑娘也就罢了,但好姐儿这般特殊情况,这个“一辈子”就可轻可重了。
做姐妹是一辈子,做姐妹的陪嫁媵妾,那也是一辈子。
而冯舅母想到的,显然就是后者。
好姐儿不会说话,又聋又哑,还背着一个克亲的名头,如今算是被家族彻底遗弃。这样的姑娘能说成什么好亲事?还不如寻个靠得住的人家做妾呢。
至少在冯舅母,以及外人的眼光里,好姐儿这样身世凄惨的人物,又能威胁到谁家主母?
就如冯舅母所言,不过当成小小猫小狗般养着,赏她口饭吃罢了。
所以那时,她才按着孙女,赶紧给和嘉磕了头。
等到和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娘,我知错了,冯舅母那里……”
她是指望着母亲能去说说,解开这个误会,可白秋月坚定的拒绝了。
“这祸既是你自己闯下,就得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还有好姐儿的将来怎么办?你既应承下来,总得有个章程,否则看你日后还得乱充英雄。”
象照顾亲戚一辈子的话,她能说,她都正准备说了,却偏偏给女儿抢了先,若不给她个教训,她怎能改得了?
和嘉一噎。
她,她一个未婚女孩儿,要怎么去跟八竿子没来往的亲戚长辈,说这种事?
可白秋月却睨她一眼,“你也这么大了,若是连这点小事也解决不好,我还真不敢把你嫁进高门,你自个儿想想吧。”
和嘉一怔,忽地就懂了。
她跟尉迟钊的事情,娘应该早就看在眼里,但是迟迟没有点破。一是等到男方提亲,二也是看看他们二人到底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