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那个男人,他的眼神实在太陌生,太凶悍,也太有进攻性。
不过随后她又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她确信自己藏得很好,这是她勘景时特意考察过的位置,整场的视线盲区。他绝无可能会发现她。
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在一片惊疑不定的死寂里,松虞听到剧场外传来了隐约的撞门声和高声喊叫。她意识到救援的人已经来了。
几秒钟后,厚重的剧场大门轰然倒塌。
一群人出现在了场馆尽头。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军用激光枪,甚至戴着防毒面罩,仿佛天兵降世。冷色的霓虹灯管将他们一身防护服照得寒光粼粼,逆光之下,有种说不出的威慑感。
“都别慌。”站最前面的人声音浑厚,“你们安全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这句话像根定海神针,离得近的观众迟疑地抬起头,见到他们一身阵仗,立刻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救援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又有人搬医疗舱进来,将伤员抬出来。这群人训练有素,行动高效、安静又敏捷。
松虞调整镜头,想将这一幕也纪录下来。
但突然间,或许是职业病发作,她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和谐。
职业关系,她也跟星际警察打过几次交道,她清楚那些人工作时的状态:帝国是个庞大的、逐渐从内部瓦解的机器;吃官饷的公务员,则是生锈的齿轮。
这些人做事总有几分轻慢和高高在上,从不好好说话,张嘴就训人。
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周到和小心。
太刻意地扮好人,反而不像好人。
松虞本能地起了一点疑心。
也许今晚这场袭击,根本还有蹊跷。
她飞快地将机器关了,把摄影机的储存芯片拿出来藏在身上。
迟疑一秒,又换了一张备用的新芯片进去。
摄影机肯定是不能拿的。这么一个大机器,太显眼,会被盘查。
松虞弯腰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潜回人群里。
*
在剧场外的大厅里,松虞找到了季雯。
季雯显然已经吓傻了,又在打电话。她看到松虞走过来,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松虞的手,掌心又湿又烫,满手是汗。
“我今晚就订最早一班太空船回来。”季雯说,“爸你说得对,s星真的太乱了,好端端出个差,居然能出这种事……”
她转头问松虞:“陈老师您呢?要一起吗?”
松虞想了想巨额的改签费,公司未必会报销,顿时有些犹豫。
但季雯继续苦口婆心劝她:“s星这几年一直闹独立,治安太差了。而且刚才我爸爸还说,明年就要换届选新总督,正是乱的时候呢……”
松虞记挂着刚才拍的素材,只好同意了。
季雯欢天喜地,转头跟她父母继续说话。大厅内早已挤满了被疏散出来的观众,一张张惊惶的脸被红蓝/灯管照得变形,人声鼎沸,乱成一团。两人如同身在湍急洪流,转瞬就被冲散了。
松虞正要再凑近去,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却振动了起来。
是公司老总李丛拨来的视讯电话。
她来s星很匆忙,没带智能眼镜,不方便在公开场合接视频电话。于是松虞匆匆向季雯比划了个手势,躲进旁边的楼梯间。
李丛的投影出现在半空中。
“小陈啊,我看到新闻了,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实际上李丛比松虞大不了几岁。但他总喜欢故意显得老成,所以才喊她“小陈”。
松虞:“我和季雯都没有事,今晚就回来。”
但李丛听了这话,并没有很安慰,反而露出几分踌躇:“这么快吗?其实我是想说,既然你们也在现场,不如赶快出个短视频,一定能抢到热搜。”
松虞脸色一沉。
这还真是个尽责的老板:她们刚刚死里逃生,而他半点不关心员工安危,倒还记得榨干他们的最后价值。
更何况他们明明是个电影公司,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跟花边小报抢头条了?
李丛看到她表情,就知道她什么态度。
他“哼”了一声:“怎么?不愿意?拍短视频你觉得太掉价?难道还想着拍长片?”
他提到了「长片」。
时下的电影有个趋势——时长越来越短,节奏越来越快,内容也越来越轻松无脑。
通常的院线片,片长三四十分钟,最长不会超过一小时。
但松虞两年前的那部影片,却坚持拍足了一百二十分钟。
李丛一直坚信这就是她失败的原因。
于是他一边说,一边举起茶杯,骨碌碌地灌着茶水,发出恶心的口水吞咽声。
咂摸咂摸嘴,继续道:
“两年前你就是太狂妄自大了,不听我的劝,非要那么拍。结果呢,票房惨败。当时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笑话你?也就只有我还敢用你。”
“你别怪我总是揭你的丑,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还有哪个老板会对员工这么掏心掏肺?你都二十六岁了,也不是小姑娘,该学会变通了。你看看人家阿春,还比你小两岁,好歹解决了终身大事,你呢,你可未必能找到匹配度那么高的对象……”
够了。
越说越荒唐。
松虞心想,她明明刚从鬼门关里逃回来,见过了生和死,为什么还要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漆黑楼道,听他劈头盖脸一通训?
于是她故意冷冰冰道:“抱歉,现在拍不了。刚才太乱,我把摄影机落在现场了。”
然而李丛脸色立刻变了:“什么?你把摄影机丢了?你怎么没把命也丢了?”
哦。
狐狸尾巴终于露馅了。
装什么关爱员工。其实在他心里,他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么一部不知道从哪个烂仓库里翻出来的二手摄影机。
这句话算是彻底触到了松虞的逆鳞。
她冷笑一声,正要反驳他。
但就在此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
——这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
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隐约还有一股烟草的草腥味。
松虞被吹得头痛恶心,却依然很清醒:她绝对不可能在这里,白白跟李丛搭台唱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听。
于是她对李丛说:“我等一会儿再打过来。”
也不顾他在对面大呼小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很久很久以后,松虞再回忆起这个夜晚,仍然忍不住扪心自问:
她的人生,难道就是在这一刻改写的吗?
还是……比这更早?
但在当时,身在浪潮中的她,对于前路却根本一无所知。
她只是站在台阶下,冷冷地问:
“谁在那里?”
松虞等了片刻,无人作答。
于是转头看向空荡荡的楼梯:“那我自己上来了。”
咳嗽的声音其实微乎其微,换个人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者以为只是风刮到了窗户而已。
但——
都说了是职业病,松虞的耳朵和眼睛一向都很厉害。她不仅听出来是咳嗽,还准确地找出了声音的方位。
于是下一秒钟,一只烟头挑衅地扔到她脚边。
“别过来。”对方说。
松虞下意识抬头。她依然看不到他。他藏得极好,恰好在楼梯的死角,完完全全是她视线里的盲区。
这声音却令她一愣。
他的嗓音很低。
低沉,喑哑,像烟燃尽后的灰,烫进她心里。
“怎么不说话了?”那低沉的嗓音继续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多说几句。”
松虞:“?”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一个见不到脸的陌生人调戏。还是在这种场合。
奇怪的是,她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了。
砰砰砰,砰砰砰。
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是在她耳边无限放大。
轻佻而诱人,像半浮在空中的烟圈,一圈圈落到她的脸上,不依不饶,勾缠着她。
谁能配得上这样一把声音?
鬼使神差地,松虞脑中浮现出二楼的帷幕下,那张若隐若现的、英俊至极的脸。
不过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不可能。
他杀了人,还有闲心躲在这里抽烟?
当然,这个正在跟她说话的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