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虽然军装在身,不敢大声喧哗。许葫芦心中,还是暗暗替高个子少女喝了一声彩。同时偷偷地将身体侧了侧,重新暗中打量几个少女的模样。
高个子少女,其实也是个鹅蛋脸。从侧面看,与她的表妹,那个中等个子少女的相貌隐约有几分相似。只是在她的眼眶之上,却生了两道乌黑的剑眉,再配上一副高鼻梁,无形中就破坏掉了鹅蛋脸原有的柔顺,看上去英气有余,女人味道却略显不足。
而另外一个鹅蛋脸少女,五官则不似她那般分明。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些苏州,或者上海一带女人才特有的软糯味道。只见她,先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姐,你这话说得的确痛快,李大哥想必也很爱听。可问题是,你们郑、李两家都不是小门小户。你不经父母准许就非要嫁给他,岂不是会被他家的人看低。即便勉强跟他成了亲,日后在公婆面前,也未必会受待见。而那时想要回娘家……”
“我是嫁给了他,又不是他们李家。”郑若渝剑眉上挑,嘴角含笑,话语中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父母的想法我都不在乎,他父母的想法,我更不会介意。如果公婆和妯娌们看我顺眼,全家人在一起当然能相敬如宾。如果公婆因为我没听父母的话非要嫁给他不可,就看低了我,我们俩都有手有脚,搬出去自己过便是!”
“看把你能的。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指不定会怎么哭?”小个子女孩不服气,撇着嘴,低声数落,“你以为白手起家那么容易么?我们女校的刘先生,当初也跟你现在一样,说要跟自己的丈夫两个自己开始新生活,结果才半年,就又哭着喊着求娘家给他丈夫安排更好的差事!”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高个子少女郑若渝显然是个极有主见的,丝毫不以小个子少女举出的例子为动。“小柔,明欣,不是我多嘴。你们两个,还是早点儿换个中学读吧!虽然宝华女中历史很辉煌,但最近这两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老师们一个个尸位素餐,办学思想也越来越倒退,就差把《女诫》和《女训》都拿出来当教材了。既然读书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那咱们又何必去学校?像前清时那样,锁在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父母选好的男人拿花轿来抬就是!”
‘原来小辣椒名字叫小柔!’许葫芦偷偷摇了摇头,怎么看,也看不出小个子女孩 到底“柔”在什么地方。而事实也迅速证明了他的判断,听郑若渝居然胆敢批评自己的母校,名字唤作“小柔”的矮个子少女顿时竖起了眼睛,大声反驳道:“宝华女中,当然比不上你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能结伙罢免校长!我们宝华,也就是培养几个护士,将来好替你们这些风云人物打针熬药罢了!”(注1)
“小柔,若渝姐她没恶意!”唯恐郑若渝和矮个子少女发生争执,鹅蛋脸少女赶紧抢在“战火”烧起来之前低声劝解,“表姐,你也别老打击我们。最近两年,北平各所学校,不都在流行复古风么。你们这些大学生估计还好,学校不敢做得太过分。我们这些正在读高中,还有那些读初中,小学的,都要求重新学二十四孝了。”
“开历史倒车!”郑若渝低声点评了一句,无奈地摇头,“好吧,明欣,小柔,刚才的话,算我没说!我向你们俩道歉!”
见郑若渝已经服软,矮个子女孩也不穷追猛打。摇摇头,扁着嘴回应,“说了也就说了,反正再熬两年,我们俩就都毕业了。若渝姐,你说,我们两个如果也读大学的话,选哪个学校好呢?我不想去协和大学学医,我想去南方,或者去国外看一看!”
“我也不想留在北平,整天死气沉沉的,无趣得很。”鹅蛋脸,芳名唤做明欣的女孩,也低声附和。
女孩子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先前还剑拔弩张,转眼间,又开始探讨起学校的选择来。作为三个人中唯一的大学生,郑若渝当然不能敷衍了事。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几年,随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平的各所大学,的确也都在走下坡路。偏偏日本人又对华北虎视眈眈,老师们没心思教书,学生们更安静不下心来学习。你们两个,如果家里不反对的话,我建议去美利坚看看。清华和燕大里,很多先生都是从美利坚来的。不光学问好,待人也相对客气,不像其他国家来的那些教授,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有人曾经说过,什么样的国民,决定什么样的国家。所以,从教授们平素的表现来看,美利坚应该比英、法、德这三个国家都强得多!”
“我觉得也是!电影院里最好的电影,都是美国人拍的。我将来也想拍电影,做大明星!”鹅蛋脸女孩眼神开始发亮,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家人不会答应的,顶多送我去日本!”矮个子女孩忽然垂下了头,满脸沮丧地说道。
“没事儿,还有两年才毕业呢,到时候,说不定伯父伯母会改主意!”另外两个女孩子闻听,赶紧出言安慰。“况且你还可以自己偷偷去,只要攒上一笔钱……”
“会被我家人抓回来活活打死!”矮个子女孩摇了摇头,继续长吁短叹。“今天要不是若渝姐你这个全北平都有名的才女来找我,爹娘都不会准我出门。就是这样,还得派俩护院跟着,生怕我一不小心被人拐了去!”
“这不也挺好么,如果不是你家派了保镖,我们还不敢这么晚出城呢!”郑若渝抬头看了看两名站在树下,威风凛凛的壮汉,继续笑着安慰。
正说话间,先前去找人的哨兵吴老狼已经匆匆返回,故意顶着满头大汗,跑到郑若渝近前,举手敬了个礼,大声汇报,“夫人,李长官正在处理公务,说马上就到。让,让您三位不要着急,再,再稍微等他几分钟就好!”
“好,谢谢,麻烦您了!”郑若渝被吓了一跳,赶紧红着脸还礼。见吴老狼迟迟不肯离去,又恍然大悟,从装毛衣的手包里掏出一张法币,也顾不上看面值多少,直接就递给了对方,“这个,您拿去买包烟抽!”
“这,这怎么好意思!”吴老狼嘴巴说得客气,手却迅速将钱接了过去,“您,您们三位,不如进院子里等吧!我,我去替您,替三位搬,搬张凳子!刚才,刚才我过去替您带话时,看到旅长也在。万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却看到高个子少女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两团火焰。年青的面孔上,也显出了几分青春特有的色泽。吴老狼愣了愣,赶紧回头张望。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恰看到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长李若水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李长官来了,你们慢聊!”丢下一句话,他赶紧识趣地走开。一边走,一边满脸羡慕地回头,’他奶奶的,老天爷真不公平。长得这么好看,这么有钱,还能找个漂亮大方的媳妇。如果换了我,才不进军营受这份苦。去西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媳妇一躲,管他外边打死打活!’
鹅蛋脸少女和矮个子少女也极为有眼力架,见此刻郑若渝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别人,拉着手悄悄地退开了数步,给她和李若水两个腾出了足够的空间。然而,先前还一幅女中豪杰模样的郑若渝,此刻却忽然像换了一个人般。只向前迎了数步,就红着脸垂下了头。嘴巴喃喃半晌,却迟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汉字。
“你怎么来了?兵荒马乱的,以后只要过了下午四点,千万别再出城!”倒是中队长李若水,毕竟比她大了几岁,又身为男人,此刻不见半分慌乱。先笑着向鹅蛋脸和矮个子女孩点点头,然后来到郑若渝面前,将头低下来,笑着询问。
“我……”闻听此言,郑若渝脸色更红。猛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尖儿上,“我,我来给你送,送毛衣。天,天马上就冷了,我,我……”
“真的?那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你!”李若水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几分惊喜。伸出手,迅速抓向郑若渝的手包,“快拿出来我看看?你亲手打的么?班上那么多同学,还只有我收到了未婚妻亲手织的毛衣呢!”
“美死你,谁说要做你的未婚妻来着?”郑若渝抬起头,轻轻给了对方一个白眼。然而,手却乖乖地将毛衣从包里掏了出来,在李若水的胸前快速比较,“我第一次织,如果不好看,你可不准……”
好像,不光是不好看,而且跟对方的身材差了太多。肩膀宽度足足差了四分之一,袖子只能勉强能盖住手肘,前襟却根本挡不住肚脐。
“我最近训练强度大,骨架给拉开了一些!”李若水非常体贴,唯恐未婚妻尴尬,抢先笑着给对方找理由。
“我回去拆了重新织!”郑若渝却懊恼得眼睛发红,一把将毛衣抢了回来,胡乱团了团,塞进手包,“我,我可真笨,居然,居然连你多高都不知道!”
“没事,真的没事,毛线有弹性,说不定撑一撑就大了!”李若水哪里肯依,一边笑呵呵地安慰,一边伸手往回抢。
毛衣,女朋友亲手织的!怎么忍心随笔毁掉?要知道,军士训练团一期生四百人,二期三期加起来八百人,有女朋友者还不到三分之一。并且这三分之一里头,最近还有一多半儿的女方家里,给男方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退婚,要么退役,二者只能选择其一。像自家女朋友这般非但不拖后腿,而且亲自送来毛衣的,乃是天底下独一份,傻瓜才不懂得珍惜!
“你,你放手!小心被人看见了笑话!”郑若渝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愿意自己给未婚夫织的第一件毛衣就变成摆设,坚持要将毛衣“回炉”。
李若水却坚决不肯,继续笑着补充,“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喜欢,留着做个纪念也好。若渝,你听我说,马上可能就要打仗了,我可能很快就必须下去带兵。万一……”
话说到一半儿,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任由装着毛衣的皮包缓缓坠落于地。马上要打仗了,打仗肯定会死人的。子弹飞过来,可不管你是官还是兵,更不会管你读过多少书,有没有女朋友,家中是贫是富。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来。眼神交汇的刹那,就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李若水笑了笑,弯腰捡起了皮包,用手掌轻轻擦去上面的土,将它和里边的毛衣一并交还给郑若渝,“如果你想改,就拿回去改吧!最近不要出城了,小鬼子已经给二十九军下了最后通牒,而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双方说不定哪天就得打起来。若是那之前我有了假期,就回去看你!”
“我再给你织一件!”郑若渝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将毛衣取出来,放进了李若水掌心,“等新毛衣织好了,再换这件。这些天,无论你听到我家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是她今晚最想说的话,大战将起,她知道李若水的志向和选择,所以,顾不上害羞!
“你家……”李若水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军士训练团中别的同学遇到的情况,自己也没有能逃掉。然而,自己是最幸运的,自己的女朋友比其他人的女朋友都坚强。“我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计较。若渝,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我也是!”郑若渝红着脸,抬起头头,双眸灿烂如星。
二人从彼此眼睛中,都看出了浓浓的眷恋。刹那间,心中一片滚烫,正想要说出那三个浪漫的字,耳畔却忽然一声枪响,“乒……”
所有温馨,刹那间被敲了个粉碎!
注1:指的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们联手驱逐校长杨荫俞的往事。杨其实只是思想守旧,学术水平不差,人品也不坏。所以被驱逐之后,北平很多“传统名流”,都替她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