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她的丫鬟紫荆和继母吴氏房里的小丫鬟元宵在说话。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
宋甜记得这天晚上,她还是跟着二娘和三娘两个姨娘出去走百病了。
也正是这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初到宛州的豫王赵臻。
后来没过多久,宋甜就在她爹和继母的主持下与大太监黄莲的侄子黄子文订了亲。
到了年底,她爹备了嫁妆,匆匆忙忙送她进京与黄子文完婚,以后的事情实在是不堪回首,宋甜不愿再想。
只是,她如何会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
宋甜确定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她闭上眼睛,确定出嫁后那几年苦难时光也的的确确是自己一天天熬过来的,刺杀黄子文的场景也是清清楚楚的,死后的那些事情也是她亲眼看到的。
那她是重活了一次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
紫荆沙哑的声音传来:“姑娘,该起来了!”
她说着话,撩起锦帐挂在了银钩上,又转身拿了宋甜要穿的衣物:“姑娘,天气有点冷,不如还穿那件杏黄织金袄子,到底暖和些。”
宋甜呆呆看着紫荆。
帐子内光线有点暗,可是紫荆右脸颊上那块占据了半张脸的深红胎记清晰可见。
紫荆,丑丫头,傻丫头,好丫头,随着她嫁到黄家,为了护她,被黄子文一脚踹飞,后脑勺撞到架子上放的一座仿古铜鼎上,当场去了。
也正是紫荆的死,坚定了她杀死黄子文的念头。
宋甜好后悔。
这一次,她可得护好紫荆。
见宋甜大大杏眼里含着泪,紫荆吓了一跳,忙道:“姑娘你怎么了?”
宋甜用手抹去眼泪,哑声道:“我做了个噩梦。”
紫荆麻利地把衣裙理好,口中道:“梦是假的,不用当真。姑娘还是先起来去见太太吧,快到晚饭时间了,您再不去,太太又不高兴了。”
宋甜低低应了一声。
穿好衣裙,宋甜慢慢走到妆台前。
紫荆见状,麻利地跑过去,揭开镜袱,口中道:“姑娘,镜面有些昏了,我已经交代看门的宋柏了,让他等磨镜老头经过,就来叫我,把咱们这些镜子都拿去磨一磨。”
宋甜弯腰凑近铜镜。
昏黄的镜面中,她黛眉杏眼,樱唇微丰,小脸白皙圆润,娇嫩美丽,依旧是十四岁时的模样。
宋甜深吸了一口气:真的重生了呀!
这一次,她可要痛痛快快开开心心活一次。
第2章 上元之夜初见豫王 灯光下那少……
上房明间内,宋志远的继妻吴氏端坐在螺钿宝榻上,含笑听在座的两个姨娘谈论晚上看花灯走百病的事。
听丫鬟禀报说大姑娘来了,吴氏掀了掀眼皮,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撇了撇,没有说话。
宋志远向来重男轻女,待前妻留下的独生女宋甜算不得很好,因此吴氏也不怎么把这个大姑娘放在眼里。
二姨娘张兰溪原是瓷器商人的妻子,丈夫亡故,留下丰厚遗产,是被宋志远以男色相诱,以正妻之位相许骗娶进门的,最是伶俐周全,见宋甜进来,她忙站起身来,笑容和煦:“大姑娘来了!”
三姨娘魏霜儿原是宛州城内卖糖水的蔡大郎之妻,蔡大郎无缘无故失踪,她被奸夫宋志远一顶小轿抬进了宋宅,成了宋志远的第三房小妾,如今在宋府最受宋志远宠爱。
她只顾兴致勃勃和吴氏说今晚走百病之事:“……让两个小厮打一对白纱吊灯给咱们照路,带上几个丫鬟媳妇,一群人出去走百病,多热闹有趣!老爷随着知州江大人去给黄太尉接风去了,回来定是吃了酒醉醺醺的,哪里会和咱们计较?”
宋甜一进明间,就听到三姨娘魏霜儿在说“老爷随着知州江大人给黄太尉接风去了”,不由心下一惊——黄太尉正是黄子文的亲叔叔,当今永泰帝宠爱的大太监黄莲——面上却是不显,端端正正屈膝行了个礼:“给太太请安。”
吴氏这才看向她,道:“快坐下吧,就等你了。”
她转头吩咐丫鬟摆饭:“大姑娘既然来了,快摆饭吧!”
宋甜又含笑和两个姨娘打了个招呼,这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宋家世代经营生药铺,一直是小富即安,到了宋志远,因为娶张兰溪得了注横财,又勾结官府,凭借运河便利,做起了南北贩货生意,这才开始发家,成了宛州有名的富豪。
前段时间宋志远攀上了京中徐太师的管家,在徐太师过寿时送上了一份厚礼,得了个七品的武官职衔在身,在家里称起了“老爷”“太太”。
宋家商人出身,家里素来没什么规矩,妻妾吃着饭讨论着晚上走百病的事,热闹得很。
宋甜哪里吃得下,手里拿着筷子,却在想着心事。
前世就是在十四岁那年上元节走百病时,她第一次遇到了豫王。
她真的好想再看豫王一眼。
重活一世,宋甜不想横死,也不想豫王横死。
前世他对自己的恩情,宋甜打算今世就报。
她虽人微言轻,却也要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用罢晚饭摆上茶,宋志远的妻妾也商议完毕了。
大太太吴氏自恃大老婆体面,不愿出去走动招惹是非。
二姨娘张兰溪爱凑热闹,三姨娘魏霜儿爱出风头,两人一拍即合,打算带着几个丫鬟媳妇出去走百病。
宋甜趁机开口道:“二娘,三娘,我也跟着你们去吧!”
她称呼着“二娘”“三娘”,眼睛却只是看向二姨娘张兰溪。
前世黄连死后,黄府家产被抄没,宋甜带着体己银子首饰逃回了娘家,继母吴氏留下了她的银子首饰,却让婆子绑了她,说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用马车把她送到了黄子文那里……倒是二姨娘张兰溪悄悄命丫鬟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做盘缠。
只是那二十两银子也被黄子文抢走吃喝嫖赌胡花乱用了。
张兰溪喜欢宋甜,当即笑道:“好呀!大姑娘,到时候你紧跟着我就是了。”
一阵忙乱之后,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打着白纱吊灯照路,护着宋家的女眷出了门。
三姨娘魏霜儿走在前面,和打着白纱吊灯的小厮宋槐打牙犯嘴说笑。
宋甜知二姨娘张兰溪最靠谱,因此和前世一样,带着紫荆紧跟着张兰溪走在中间。
另一个老实些的小厮宋榆打着白纱吊灯,跟几个丫鬟媳妇走在后面。
一行人出了小胡同,来到了大街市上。
虽是夜晚,可是街市上灯光璀璨,花炮轰雷,箫鼓声喧,看灯的走百病的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走到了书院街,远远看到梅溪酒家前那株百年梧桐树,宋甜的心开始剧跳起来。
众人走到了梅溪酒家前,魏霜儿未入宋府前就在这附近卖糖水,对这里熟悉得很,笑盈盈高声道:“走到梅溪酒家,这条街就走到头了,再往前就是梅溪码头了,咱们还是掉头回去,到吴家巷口一人吃一碗酸汤扁食再走回家。”
宋甜随着众人掉头往回走。
走了一段距离,她忽然“哎唷”了一声:“我帕子丢了,得回去找找,你们先走吧!”
张兰溪原本要留下陪宋甜,却被魏霜儿拉住了:“二姐姐,这宵夜还得你请客呢,咱们先走吧!”
她一向小气又爱占便宜,出来玩从来都是撺掇着张兰溪付账。
宋甜也忙道:“二娘三娘先走吧,我带着紫荆去找,等会儿去吴家巷口找你们。”
目送张兰溪等人走远,宋甜转身向前走去。
她一直走到梅溪酒家斜对面的珠子铺前,这才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对面的梅溪酒家。
紫荆一直默不作声紧跟着宋甜,到了这会儿才低声问道:“姑娘是要等人么?”
宋甜注视着斜前方灯火通明的梅溪酒家,“嗯”了一声,声音轻而坚定:“我要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宛州正月十五的夜晚,寒风凛冽,宋甜被冻得手脚冰凉,她轻轻跺着脚,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前世豫王一马当先疾驰而出,而宋甜正蹲身捡帕子,千钧一发之际,豫王一勒缰绳,控马转而向北。
宋甜得救了,软瘫在地,而豫王却被跃起的马摔到了地上,正好砸在了她身旁。
豫王的随从冲上前扶起了豫王。
豫王起身后,却先招手叫了紫荆过来,示意她扶起依旧瘫软在地的宋甜。
宋甜搀扶着紫荆,眼睁睁看着豫王扶着随从趔趄着走了一步,然后认蹬上马,打马而去,被众随从簇拥着消失在另一条灯火阑珊的岔道里。
他被马甩在了地上,却还考虑着她作为女子的名节,让丫鬟扶她起来;他的腿明明受伤了,却没有怪罪始作俑的她,匆匆上马而去……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看着清冷孤僻不好接近,其实内心最是单纯火热赤诚……
宋甜每次想起前世之事,只觉似陷入冬日泥淖之中,冰冷粘腻污浊却难以脱身,可是豫王却似春日暖阳一般,照亮了她孤寂凄冷的心。
因此,宋甜想看看他,想到他身边照顾他,想陪伴他保护他,即使如今的豫王根本不认识自己。
这时一阵整齐的马刺声传来,两队甲胄鲜明的士兵从梅溪酒楼冲出,在楼外两侧雁翅排开。
宋甜凝神看去,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衣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宽肩细腰长腿,身材却有些单薄的高挑少年自梅溪酒家走了出来。
灯光下那少年凤眼朱唇,肌肤白皙细嫩,两颊略带着些婴儿肥,眼如平湖清俊之极,只是表情淡漠。
他越过众人,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到前方,认蹬上马面无表情团团一揖:“告辞!”
那群人纷纷弯腰拱手行礼。
宋甜目光灼灼,死死盯着骑在马上的少年。
单是看着他,她的心就似被羽毛轻轻撩过,手指脚趾都蜷缩了起来,她甚至不能呼吸。
赵臻似感受到她的视线一般,抬头看了过来,恰与宋甜四目相对。
他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这女孩子莫名的熟悉。
赵臻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一夹马腹,向前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