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为生计奔忙一日的人们回到了家中,女主人也开始为家人准备饭食。
柴火烟气的味道和食物的清香在巷子里轻柔地铺展开。
渐闻人声后,沈聪和李蕊就停止了那些容易暴露她天人身份的对话。
两个人分食着方府的点心。
他们当然跟沈聪见识过的那些精致的现代食品无法相比,最多只算得上别有意趣罢了。但这些点心对于李蕊来说已经足够美味。因此她不肯多吃,只是尝了尝味道就准备留下来给哥哥和沈聪。
“会放坏的。”
“那长歌你多吃点嘛,还有这么多。太甜了,我不喜欢吃呢。”
说谎。
沈聪将李蕊递来的淡黄色糕点掰成两半:“那就一人一半吧。”
她记得母亲说过,分食是个友好的信号,这种分享令彼此快乐。
也算习惯了天人性格的李蕊把糕点接了过来。
没过多久,他们身后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也回来了。
这个妇人推开通往巷子的后门,原本是想去邻居家借一个鸡蛋晚上用的,结果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后门堂上坐了两个小孩子。她停下来用口音有点浓重的当地话问明白两人不是迷路,只是在等带她们进城来的兄长,之后,这位淳朴的妇人非常友善地邀请她们进家里去坐坐。
李蕊拒绝以后,她又端出两碗水来。
“灶上新烧的,加了一点家里晒的红糖,你们尝尝看。”
两人没有推辞,接过来喝下了。
一个人去办事的李萼很快就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大包东西,其中也有沈聪托他代换的一大串铜钱。
“沉得很,你也没处放,我先给你收着。”
沈聪顺势把之前的大银块也递了过去:“还有这个。”
李萼还带回来一小碗墨绿色方形胶冻形态的食物,上面撒着些白糖和桂花。
李蕊凑过来:“哎呀,是老鸦豆腐呀!”
据说是一种用树叶做成的“豆腐”。这种豆腐本身还有个非常有趣的传说。有个人救了一只乌鸦,这只乌鸦知恩图报,在荒年这个善心人快要饿死的时候千里迢迢衔了一种能够吃的树叶来嚼碎了喂他。善心人靠乌鸦活下来后,又用这种树叶做成豆腐救下了自己一村的人。
这是种好吃又有好寓意的食物。
李萼把碗递到天人手里:“你没有见过,尝尝看。”
然后一大一小就用十分期待的眼神盯着她。
“你们……”
“我们不喜欢吃。”李萼在说这种话时就要比妹妹李蕊理直气壮多了。
说谎?
但最后不管怎么推拒,这份新奇的食物还是全部进了她的肚子。咬起来口感就像是咀嚼肺片一样,本身带着植物的清苦,混合了白糖之后变成一种十分清爽的甜味。
“很好吃。”
兄妹两人听见评价后满足得眉开眼笑。
李萼去还碗,李蕊则趁身后这户的女主人没有回来,翻出两块自己舍不得吃的糕点偷偷放在了这户的灶台上。
先前李蕊问沈聪进入“凡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她跟那些玩家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为了体验。
不过是体验的东西有些差别罢了。
那些玩家们大多是为了新鲜刺激或者成就感。
而对于沈聪来说,她自己觉得这种平凡朴素又友善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满足。
在好心情的影响下,漫长的回程之路也变得十分愉快了。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游戏特意施加在沈聪身上的孩童特性还是让她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又是被李萼背回家的。
她隐约记得到家后李蕊可能给她喂了些粥还是什么的,还帮她擦脸擦手顺便洗了洗脚。
洗脚的时候她好歹挣扎着摆脱了那种困倦自己动了几下,再接下来就无能为力了。
好像还听见“长歌,别动,来把小脚擦擦干”之类让她觉得有点羞耻的话。
如今母亲都不会对她这样说话了。
她把头埋到了被子里。
李蕊过来安抚地拍她的背:“长歌睡吧,没事的,到家了。”
再之后的事她就没有记忆了。
她陷入了黑沉睡眠。
跟那种游戏帮忙伪装的身体进入睡眠意识却十分清醒的睡眠不一样。
这一次,她又做了梦。
在梦里,她的自我认知非常模糊。
她觉得自己是只猫。
她在她的那个玻璃牢笼里。
父亲也在。
父亲抱着她。
“你为什么跟她争吵?”
“她问我要不要。我要。已经是我的了。我的东西,所以我拿过来。是她抢我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宝宝,那是分享。她不是要全部给你,是要跟你分享。”
“她问我要不要,我要,她给了我。”
“你不能只从问题理解涵义。”
“她问我要不要。我要。所以就是我的了,为什么不对。”
“因为……”
父亲温和的声音出现了略带困扰的停顿,随后耳中传来了一阵笑声。
那笑声亲切而爽朗。
是母亲的声音。
视野中也出现了一只白皙柔美的手,这只手捏着她的面颊轻轻掐了一下。
她自己抬起头,看见母亲调皮的笑脸。
父亲不赞同地说道:“睿,小孩子的脸不能捏。会捏坏唾液腺,一直流口水。”
“我注意力道了。”母亲把她从父亲怀里接过来:“妈妈的小怪物,牙还没有长齐就跟别的小朋友抢东西吃?”
她只好再解释一遍:“她问我要不要。我要,所以……”
母亲又在玩她的脸了。她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只发出了噜噜的声音。
“睿。”父亲再次不赞同地阻止爱妻。
“好啦。”母亲做了鬼脸,“注意哦,爸爸和妈妈要分桔子吃了。”
母亲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个桔子,朝父亲问:“吃不吃?”
“吃……”父亲把她递给母亲,然后接过桔子。他先是剥开,再撕下一瓣,仔细地除去上面的白络后塞进母亲张开的嘴巴里。下一瓣他才给了自己。
“所以,”母亲然后把她转过来,用自己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问你吃不吃的时候不一定是真的问你要不要,是问你愿不愿意分享。”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因为分享是个友好的信号,跟喜欢的人分享让彼此都快乐。”
“为什么?”
“不懂为什么就先记住。”母亲又一次地准备袭击她的脸,不过这一次给恰好递了桔子过来的父亲拦截住了。母亲不肯认输,最终还是用牙在她脸上轻轻磨了一下:“小怪物,也不是什么都能马上学会的嘛。”
父亲把她从母亲怀里抱了回来:“她才刚开始学习语——云云一一一uuuuu————
嗡——
父亲的脸,母亲的脸,桔子,手,明亮的光……她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了。像是像素被突然抽离一样,她所见变成了纷杂拼贴的斑块。
接着乱掉的画面又被一点一点拼了回来。
光,手,母亲的脸,父亲。
还有声音。
仪器故障一样的嗡鸣消失。
父亲的声音先是有些尖锐。
[————uuuuuu————云云——女——儿……”然后恢复了正常,“你就是你妈那个婊|子带回来的野种!你长大以后也好不了!什么人生出什么女儿来!你长大以后也就是烂货!]
母亲一直在哭泣。
她则隔着透明的玻璃笼子,用自己锐利的脚爪抓刨着地面。
她也不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孩子,因为在她看来父亲只是只懦弱无能只会对家人逞威风的猫,而她则是山林里的野兽。
她只要轻轻一勾,指甲就能破开牢笼;只要咆哮一声,父亲就会屁滚尿流地向她求饶。甚至她还能轻而易举破开父亲的肚腹、撕扯下父亲不断叫嚣的舌头。
可是她没有那么做。
因为母亲害怕得在哭泣。
因为母亲在为她可能伤害父亲的事实,害怕得哭泣。
我为什么要——
沈聪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我为什么要——
那些画面的像素再次被抽离了。
比任何时候都快。
比任何时候留下的都少。
等她起身的时候,画面已经变成一蓬沙砾。
她只记得。
只在记忆的白幕上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好像又梦到了……
梦到了过去。
外面的房间传来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
沈聪茫然地侧耳倾听。
“把长歌一个人留下好吗?”
“你想带他去?”
“我是怕他醒了不见人心里着急,要不然跟他说一声我们有事要出去吧……”
“他今日累得很了。如今已经睡熟,就不要吵他起来。我们这次早些回来就是。”
“但是她睡得早,可能也会醒得很早……”
门的开阖声。
“那你想怎么跟长歌说?他知道以后会怎么做?”
“他会……会一起来的……”
“会惹上麻烦。”
安静了一会儿。
门的开阖声。
沈聪趴到窗口,只看见院子门被小心带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哦,这里是游戏。
这里是游戏,刚才是李萼和李蕊,他们在这个时间,要去一个麻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