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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gān,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
    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
    唐周默默看着她,却只是站着不动。
    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着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
    唐周轻轻一拂衣袖,迎面而来的厉风再无忌惮,凶猛怒吼着席卷而来,将他眼中最后一分明亮光芒chuī熄。他微微闭上眼想,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又该期待谁来谅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从一开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虚帝君和元始长生大帝是不怎么一样的。尤其是紫虚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阶是他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劳累积起来的,而他这个青离帝君却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创始先神们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气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记得从少年时候便没有什么空暇,整日除了读书便是修道,再没有别的。他xing子要qiáng,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颇有进益。
    陆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边的,为人恭谨肃穆,若论仙君款派,其实比紫虚帝君还端得足些。少年时候的应渊觉得陆景为人刻板得有些无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来然后换个仙随,后来却发现陆景仙君当真是仙君中的典范,连jī蛋里挑骨头都难。
    这一切延续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战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伤了,每日醒来眼前的浓雾就重一层,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过的最难熬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可施。凌华元君过来一趟,提起四叶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叶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来,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这种事。
    有一回火毒发作的时候,陆景仙君便候在身边,他神智混沌,将对方伤得折损了一半修为。自从这一件事后,底下的仙随都吓得不轻,见了他也是兢兢战战。应渊那时已越来越克制不住周身仙气,只好将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尽头。
    昏迷的时候渐长,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昆仑神树吸gān修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龙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会全身腐烂、恶臭难闻,为众神厌弃,尝尽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会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认得了颜淡。
    那一日他难得清醒,听见她闯进来的动静,便出手帮了她一下,心里却微微纳罕:不知谁哪位仙君教出来的仙子,乱跑乱走,连这里这么荒凉的地方都不放过。待相处日久,方才觉得,颜淡那种飞扬跳脱的xing子,实在不怎么像仙子。后来,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极仙翁养的那条九鳍又大又生猛,还长了胡子
    据他所知,九鳍是上古遗族,因为yù望浅薄而濒临灭族,应该是生猛不起来才对,不过他不想反驳她。
    昨天我又被师父骂了,他说我这样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不可能升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说得轻了,他估摸着再过一千年她也是变不成上仙的,不过他还是忍着没把事实说出来。
    颜淡喜欢沉香,总是捧来新做好的让他闻,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时候越来越少,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是否已经成为理所应当的存在。既是修道,无需qíng思羁绊,何况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他曾是青离帝君,现在也可以一无所有。
    应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过凳子也撞过门框,周遭那淡淡的莲花香气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后一线光明,所以还能让他支撑下来,从来没有诉苦过。他随口问过,是不是到了菡萏盛开的时节,颜淡总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莲池开的那一池莲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艳红的,难看得紧。
    他从来不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既然已经眼睛已经坏了,就得习惯活在黑暗里。
    只是有这么一个清晨,醒来的第一眼却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通透的日光洒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风姿雅致。应渊闭上眼,复又睁开,无端记起凌华元君说过的话,除了四叶菡萏之心,再无他能够医治好他的眼睛。那么,他现在的眼睛是用什么换来的,是芷昔的心,还是别的什么?
    搬回原来的仙邸后,一切彷佛又回到从前。他不在的日子,积了不少文书,空暇时也曾路过地涯宫,只走进去一回,偌大书库里空无一人。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片刻。
    这一切还是同从前不太一样了。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坐立不安,想见什么人,也想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满口胡说八道。偶尔伏案看文书时,会觉得有目光注视自己,等他抬起头时那种感觉便会消失。
    后来还是被他正巧撞上一回,芷昔站在桌案边上,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目光撞上后也没有匆忙回避。
    应渊对芷昔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是掌管祭祀的仙子,而他则掌管凡间王朝兴盛,本来便是有所牵涉。白练灵君曾开玩笑说,如果放在凡间,那么他们这样定是一家子人,若是这主内主外的两人过得太平,那么这一大家子也不会败落。
    大约有这层关系在,多少会有亲近的感觉。
    如果用半颗心换他一双眼的是芷昔,那他更应该对她好些。更何况,他想不出能够这样做的,除了芷昔还会是谁?
    这么晚了你也不必伺候笔墨,回去休息罢。应渊搁下笔,拿起油灯边的镊子,钳去一丝烧gān了的灯芯。
    芷昔没说什么,低下身福了福,便出去了。
    掌灯仙子站在外面,手中的木盘上托着茶盏,正好和芷昔打了个照面。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瑶池盛会已近。
    掌灯仙子点起书桌上的油灯时,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帝座,这回瑶池之会,你会带谁去?
    应渊轻轻嗯了一声:你若是不提,我差点都记得还有这回事。他随手将一本文书放在左手边,淡淡道:你同芷昔说一下,教她不要忘记了。
    掌灯忍不住开口:帝座,可是你和祗仙子
    应渊听出异样,抬起头瞧着她:怎么?
    掌灯迟疑了好一阵,低声道:可是我对帝座你早已存恋慕之心,难道帝座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么?为什么芷昔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若论早晚,她待在这里不过百年,可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应渊从右手边取过一本新的文书翻开,语气平淡:天庭之上,本来就不可起凡qíng。你随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这点?
    可是
    若真是如你所说,我在地涯的那些日子,你在哪里?
    掌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时,应渊还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会铸成怎样的后果。
    然而到了瑶池盛会的那日,芷昔中途有事便匆匆走开了。应渊也没细问,顾自在周围走走,待转到角落,只见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站在那边,踮起脚去抓斜斜从莲池边探出来的花枝。
    应渊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抬手攀着那支莲花: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
    对方顾自看着莲池,连声音也是gān巴巴的: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不由一怔,这个声音语气,似乎和芷昔不太一样,可是看容貌,却又是没甚差别。他低低地嗯了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
    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她bī近一步,脸上笑容居然有些艳丽: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应渊愣了片刻,脱口而出:颜淡?
    他不会忘记掉她的声音,在他什么都看不到时候,也只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说话解闷。可是,她竟然和祗仙子生了如此相似的容貌,任谁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那么,这半颗菡萏之心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
    应渊又是一怔,只得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哪怕让他把这双眼剜了还给她也好,折了修为赔她也好,只要她说得出,他就去做。
    可是颜淡却说:那些日子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
    应渊想起前日,掌灯仙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蓦地听她说出口却不知是何滋味: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原本以为自己很是了解她,现在方知,他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她从前说话都是温温软软,有时还会撒娇,可现在却言辞尖刻: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低着头磨蹭一阵,飞快地说了一句:帝座,我先走了。她转过身的那一瞬,应渊不由抬手拦了一下,好似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迈出便是诀别。颜淡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看他,双眸如琉璃般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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