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图伦港新城区女皇大广场,从北向南,沿着广场中轴线一字儿排开的十二座巨型群雕喷水池旁,逐渐有欢快的人儿聚集。
等到女皇大广场东西两侧的大马路上,两排煤气路灯亮起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挤满了笑语晏晏的人群。
一个个蓝白或者蓝红条纹的帐篷犹如蘑菇,见缝插针的从人海中冒了出来。
衣饰华丽,身上涌动着香水味道的男男女女在一个个帐篷中进进出出,手中硕大的啤酒杯,木质的、铁质的、铜质的,奢侈一点的甚至有水晶雕成的大啤酒杯,一个个啤酒杯欢快的撞击在一起,溅起大片白花花的啤酒沫儿。
‘干杯’!
‘干杯’!!
‘干杯’!!!
欢快的呼喊声犹如夏夜的雷鸣,翻滚着涌过黑压压的人群,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帐篷外,一座座大大小小的烤架上,一串串肥美的香肠被烤得‘吱吱’冒油,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肆意的飘荡,挑动着无数人的胃口。
正八点的时候,‘穆忒丝忒’丰满、圆润的面庞一点点爬上夜空,银辉如水照耀大地时,女皇大广场的正北面,图伦港的地标建筑,高有两百二十四米的圣希尔德大教堂的钟楼上,几个黑衣教士屏住呼吸,用力扳动机括,二十四口巨型铜钟就左右翻滚,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浑厚嘹亮的钟声,随着海风向四周飘飘荡荡的传播开来。
“仲秋之夜!”
“丰收之夜!!”
“银桂之夜!!!”
雷鸣一样的欢呼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女皇大广场东面、西面、南面的楼宇中,面朝广场的一侧,所有的窗户被用力的打开,好些身穿华丽长裙的少女拎着小篮子,向下方用力抛洒碧绿的银桂叶和淡银色的银桂花。
女皇大广场骤然就动了起来。
打扮浮华的小丑乐手幅度极大的扭动着身躯,在人群中弹奏着各色乐器,欢快的音乐带动了快活的青年男女,他们手拉着手,排成了长长的人龙,绕着广场快速的游走跳舞。
十人一队的银桂教会的修女们,手中捧着蜡烛,绕着广场缓步游走。她们身穿洁白的亚麻长裙,微微低头,一边行走,一边吟唱着赞颂穆忒丝忒的圣歌。
各色杂技艺人在人流中,竭尽全力的炫耀着自己的技艺。
口喷火焰,手抛木球,在钢丝绳上骑行独轮车,手中不断的冒出各色绚烂的花卉,或者指挥五彩斑斓的鹦鹉叼着各色塔罗牌低空飞过人群……
孩童们围绕着这些杂技艺人,尖叫,欢笑,犹如喝醉的猴子一样乱蹦乱跳。
其中免不得一些衣衫褴褛的少年或者青年,他们犹如游鱼一样在人海中灵活的穿梭着,敏锐的目光关心、关切的扫过众人腰间,手指犹如黏满油脂的海鳗,滑溜无比的伸进腰带里,轻巧的捏出一个个鼓囊囊的钱包。
广场的东南角,一根青铜胜利柱的下方,临时搭建的警哨木台上,乔双手轻轻拍打着隆起的啤酒肚,一脸惆怅的看着欢快的人群。
去年的这个时候,乔还是人群中的一员。身穿华丽的节日礼服,左手拎着烤肠或者其他美味的食物,右手高举酒杯,只管在人群中大吃大喝,尽情的嬉戏玩乐,挥洒汗水,挥霍精力。
仲秋之夜,至高的众神之王‘穆’的妹妹,银月女神‘穆忒丝忒’的生日,同时也是德伦帝国传统的祈求丰收之狂欢节。
疯狂的庆典,连续三夜的欢乐,一切都可能发生的奇迹之夜。
前年的仲秋之夜,乔送出了自己的初吻。
去年的仲秋之夜,如果不是家人的及时阻止,乔差点送出了自己的初夜。
而在前年之前,连续好几年的仲秋之夜,乔都是以醉倒街头,被家人从醉汉堆里翻找出来,抬回家中而告终。
每一个仲秋之夜,都是那样的刺激,奔放,犹如美梦,让人沉浸其中。
而今年的仲秋之夜。
乔傻乎乎的站在木台上,头上戴着死沉死沉的,黄铜铸成的高顶警盔;身上穿着厚厚的不透气的,黑色麻布制成,内衬防刺铁丝网的警察制服;腰间扎着厚牛皮制成,死硬死硬的铜头武装带;脚踏着厚牛皮制成,紧紧裹住了整个小腿的长筒靴。
武装带上,左边挂着两尺长、分量十足的灌铅包铜警棍;右边挂着一尺半长,同样死沉死沉的,已经填装了弹药,用软皮塞住了枪膛的短筒双管燧发火铳;后腰上,还挂着三副依旧死沉死沉,用精铁打造的长链手铐!
煤气路灯青白色的灯光,照亮了高顶警盔正中的大沼泽座狼盾纹徽章。
“戈尔金,帝国陆军,穿着神气笔挺的军装,在格兰行省武装游行,一路风风光光、招摇过市的,就收回了帝国丢失了百多年的旧土。”
“无数热情的姑娘,冲着他们投怀送抱。而戈尔金他们还要假惺惺的,冲那些可爱的姑娘们说,哦,不行,不行,真的不行,因为帝国军法的关系,我们不能这样!”
乔吐了一口气,看了看左右,轻轻的将自己肚皮上的武装带,松了两个扣眼。
伸手摸了摸头上警盔正中的座狼徽章,乔很是惆怅的叹了一口气。
“而我呢?一条新鲜出炉的警局黑皮狗,头顶傻气十足的狗头徽章,傻乎乎的站在这里,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看着他们吃喝玩乐!”
一个半月前,这一年的六月底,乔以全优的科目考评,以总绩点排名第一的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在图伦港司法学院院长的亲笔推荐信下,光荣的加入了图伦港警局。
“三年来,我呕心沥血的迟到早退,我鞠躬尽瘁的旷课打架,我禅精竭虑的酗酒斗殴,我持之以恒的缺席考试。我甚至在毕业前夜,孤注一掷的,‘失手’烧掉了学院办公楼!”
“而我,居然依旧是一个好学生,依旧是司法学院这一届毕业生的优秀代表!”
再次将武装带松了一个扣眼,乔看了看左右,将腰带上挂着的燧发火铳、长链手铐偷偷的解了下来,放在了身后的一张小方桌上。
“家里有钱,就了不起么?”
“太特么的黑暗了!”
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鬼鬼祟祟的从警哨木台旁窜了过去。他们腰间鼓囊囊的,透过破烂的衣衫,可以看到好几个丝绸制成的钱包。
乔惆怅的看了一眼这两个少年,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权当做没看到他们。
两个少年嬉笑着朝着乔做了个鬼脸:“嘿,一条黑皮狗,看他那傻样!”
少年的调笑声极其轻微,四周人流喧哗,噪音极其响亮。
偏偏乔的耳朵抖了抖,他清晰听到了两个少年的笑骂声。
惆怅的乔面皮迅速充血、变红,他一把抽出腰间的警棍,犹如一头暴怒的野熊一样跳下木台,朝着两个脸色骤变的少年大踏步冲了上去。
第二章 尽职的乔
“以法律的名义,该死的小毛贼,站住!”
乔肩膀一顶,将两个喝得面皮酡红的男子撞倒在地,右手挥动着沉重的灌铅警棍,气势汹汹的大步奔走,更鼓足了力气,扯着嗓门大声的咆哮着。
他的嗓门如此嘹亮,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嚷嚷声。
几个同样身穿黑色警察制服,头戴灰色马口铁高顶警盔,拎着橡木警棍的警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嘴里叼着警哨,紧跟在乔的身后,顺着女皇大广场南边的胜利街追了下去。
图伦港地处帝国南部,气候潮湿,常年炎热。和帝国北部疆域相比,图伦港以及周边三十几个行省的百姓,个头都不高,按大陆通用的冰海王国度量衡,这里的青壮男子多为五尺四五寸到六尺一二寸高下,且多为精瘦的高挑个儿。
而在街道上狂奔的乔,他的身高超过七尺二寸。
自幼充沛的营养,大量的牛肉、牛乳、海鲜的摄入,加上德伦帝国的民俗,乔从十岁不到开始以啤酒佐餐。所以乔生得膀大腰圆,加上那凸起的啤酒肚,乍一看去他就好像混在人群中的,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熊!
乔在人流汹涌的街道上狂奔,悍然给人一种街面都在摇晃、颤抖的错觉。壮硕的身躯所到之处,他面前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惊慌失措的让开道路。
来不及避让的,就被狂奔的乔毫不留情的撞倒在地,引发了一连串的惊呼和咒骂。
前面的两个少年面孔扭曲,惊恐万分的倾力逃跑。
但是人流汹涌的街道让他们根本快不起来,他们不时回头,在路边煤气路灯放出的亮光照耀下,比人群高出一个多头的乔是如此的醒目,刺眼。
乔高高举起右臂,用力的挥动着沉重的警棍。
沉甸甸的警棍破空发出‘呼呼’声响,隔着二十几米的距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充满了威慑力。
乔的靴子底部,镶嵌了沉甸甸的钢片。他沉重的脚步踏在坚固的铺路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两个少年犹如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大嘴,艰难的喘息着,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他们歇斯底里的拉扯着面前的红男绿女,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的寻找一条逃跑的生路。
跑过小半条胜利街,向西边一拐,就到了荣军院街。
顺着有点偏僻的荣军院街向西跑出小半里地,两个少年喘着粗气,吐着口水,向南窜进了游骑兵街。
仲秋之夜,女皇大广场不可能容纳图伦港的所有居民,在女皇大广场周边,图伦港市政厅还设立了许多庆典的分会场。
穿过游骑兵街,来到灯火辉煌的舰队大街,就在两条街交汇的街心广场,数十盏煤气灯将一座木质舞台照得雪亮。
一群衣饰浮夸,涂抹了浓妆的男女,正有模有样的在舞台上,扯着华丽的歌剧嗓,演绎一群贵族青年复杂而混乱的爱情故事。
大群手里拎着烤肠、啤酒杯的图伦港居民围在舞台四周,人群中不时响起欢快的笑声,调侃的叫声,以及少女们被陌生人在人群中占便宜后又惊又喜的尖叫声。
两个倒霉的嘴贱少年跑到这里,已经满身大汗,面皮发白,两条腿在剧烈的哆嗦着。
瘦骨嶙峋的他们在刚才的亡命奔逃中,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看着前方拥挤,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两个少年不由得露出了绝望的沮丧表情。
“不,我不想回去那该死的黑牢。”一个少年哭泣了起来。
“再进去一次,我会死在里面的。”另外一个少年身体摇摇摆摆的,下意识的用手掌捂住了面孔。
图伦港的警局凶名在外,对他们这些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小杂鱼来说,警局临时关押罪犯的黑牢,无疑是他们心中最可怕的地狱。
同样气喘吁吁,圆润的面庞上满是汗水的乔,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五米远。
停下脚,乔双手叉腰,眯了眯眼,黑色的眸子狠狠的盯了一眼五米外的两个少年,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然后,他神情自若的转过身,朝着街边路灯下的一个流动煎肠摊走了过去。
“二十根酸菜肠,多加黄油,煎老一点。赞美穆忒丝忒,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乔摘下了头上的黄铜警盔,犹如一条辛苦的猎狗,用力的吐了吐舌头。
煎肠摊的老板,一个四十几岁的干瘦男子狐疑的看了看两个少年,再看看站在面前,犹如一头熊的乔,开心的笑了起来:“真是美好的夜晚,警官。来杯冰凉的啤酒吧,警官。这里有座儿,警官。马上给您准备老汉克家的美味煎肠,警官。”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五个头戴灰色马口铁警盔,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警察放慢了脚步,一晃一晃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乔吹了一声口哨。
五个警察看了看两个目瞪口呆的少年,带着欣然的笑容,摘下警盔,擦着头上的汗水,朝着煎肠摊走了过去。
“头儿,您真是太睿智了。”五个个头不高,但是同样胖嘟嘟的,同样有着啤酒肚的警察喜笑颜开的凑到了乔身边,肥硕的大屁股重重的落在了娇小的木凳上,然后左右用力的磨了磨,给人一种今晚上它们再也不会分开的错觉。
“老板,来一杯冰凉的啤酒。我要三根煎肠。”一名警察朝着煎肠摊老板打了个响指,另外四个警察也纷纷报出了自己的诉求。
煎肠老板干瘦的脸蛋笑得花儿一般,忙不迭的忙活起来,同时给身后的一个中年女人狠狠的踹了一脚:“赶紧的,女人,给警官们送上老汉克家独门秘方酿造的美味啤酒……蠢女人,快点。”
乔的手上已经有了一个硕大的马口铁啤酒杯,他端起足足有两升的啤酒杯,‘咕咚’一口,干掉了杯中三分之一的黑啤酒。
满意的打了个冰凉透爽的嗝,乔低声道:“等会,我带大家去一个好地方。啊哈,一定记住了,我们今晚上,在抓贼,在抓贼!我们,有很多目击证人!”
五个警察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接过中年女人递过来的啤酒杯,低声欢呼了起来:“干杯,为了睿智的头儿!”
街面上,两个本来已经彻底绝望的少年面皮抽搐着,逐渐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他们微微佝偻着身躯,无声无息的没入了人流中,然后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酸菜肠在滚烫的铁板上‘吱吱’作响,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油脂香味,调味的大蒜汁刺鼻的味道刺激着六位尽职尽责的警官的食欲,让他们胃口大开。
大口咀嚼着浓香的煎肠,乔满意的彻底解开了腰间的武装带。
“真是一个完美的夜晚。等会,我们去找点乐子。”端起硕大的酒杯,‘咕咚’一声,乔将杯子里剩下的半杯啤酒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