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很深了,在齐国泰山之中,有一个很隐蔽的小村子,说它是村子,其实只有五七户人家,散落在一道山梁上。
在唯一还亮着灯光的那间屋子里,一条大汉正坐在竹椅上,满脸都是又黑又硬的胡子,衣服敞开,露出宽阔的胸膛,在灯光下,一道足有一尺长的伤疤从他的锁骨下直划到左肋,实在显眼。
山里的茅屋,寒酸而简陋。
这时候大汉正用酒葫芦往嘴里灌着烧酒。这是他唯一可以入睡的方法。
多年以前无数次战斗所留下的创伤,很多都已经深入肌骨,如果没有烈酒来麻醉自己,他身上多个骨节都会酸痛得难以忍受。即使他这样的硬汉,也无法入眠。
葫芦里的酒只剩下一小半了,大汉那对铜铃一样的眼睛开始眯起来,他有点睡意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汉突然眉头一皱,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抬头望着虚掩的屋门。
外面有脚步声,而且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人,更重要的是,这几个人的脚步声非常陌生,不是自己的邻居。
来的是外人。
大汉虽然快醉了,可是神经仍然像狐狸一样灵敏。他左手端着酒葫芦,右手已经伸到桌子下面,握住了一把剑。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从外面闪进来三个人,一个在前面,两个跟在他后面。
黑大汉一眼看到前面的人,仿佛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过了六年,你还是找来了。”
那人是个年纪不太大的公子,穿着很华贵,头发和胡子都修饰得很整洁,腰下悬着一把剑,垂着手站在那里,只是脸上的神情显得憔悴了些。
贵公子后面的两个人,看打扮是他的卫士,腰里也都带着剑。
贵公子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摆设,轻轻摇头:“虽然我早知道你在此,可没想到条件真是差得可以。看来吃苦是免不了的。”
黑大汉咕咚咕咚几口,把酒喝干了,将葫芦嗵的往桌子上一扔:“姜朴,既然来了,还傻站着干嘛?上来取我代直的人头吧。不过今天你带的人可不多,是不是齐国换了主子,你们姜氏的爪牙都另攀高枝了?哈哈……”
姜朴看着黑大汉代直,并没有拔剑,却突然跪在了地上。
代直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姜朴会给自己下跪,他甚至有些生气了:“田氏取代了姜氏,可这也不能成为你软弱的理由。你虽然是个混蛋,可还没见过你 服过软呢。立刻站起来,不要让人瞧不起,那样连与你为敌的我都会被小看的。”
姜朴的脸上有汗珠滚落:“我不是软弱,更不希望得到谁的怜悯,我只是有件事要托付于你。”
代直冷笑:“你追杀了我多年,杀死了我很多兄弟,送给我一身伤痛,以至于直到现在,我每天晚上都要喝得烂醉,才可以入睡,我凭什么要帮你?”
姜朴咬着牙:“因为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代直大笑:“现在才知道,未免太晚了吧。”
“不晚……”姜朴脸上的汗越流越快,声音也开始发颤:“从第一次与你交手,我就知道这一点。”
代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抽出桌子下的剑,走到姜朴面前,姜朴没有动,他身后的两个卫士也没有动,代直挺起剑,轻轻挑起姜朴的右边袖子。
袖子是空的,里面没有手臂。
代直把剑一挥,嘶嘶几声,姜朴的外衣被划成几片,飞了出去,露出姜朴的上半身。
全是白布缠绕的上半身,右臂从腋窝处就断了,包扎的白布里还渗着血。
看样子,这条手臂被砍断的时间并不长,刚才姜朴一直努力压制着疼痛。代直并没有任何怜悯的意思,反而更加不屑地哼了一声:“原来你被田氏追杀,已经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这才来求我救你,真让我失望。”
姜朴没有理会,用左手向一个卫士晃了一下,那卫士从身上解下来一个包袱,小心地双手捧过来,姜朴用左手接过,紧紧搂在怀里:“不是救我,是救他。”
代直眼角一扫,突然眉头一紧,他看到,那是一个襁褓,里面正睡着一个婴儿,小脸红通通的,看样子也就刚过满月。
“你的儿子?”代直问。
姜朴点头:“我的私生子姜容,没有入族谱,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这是……这是我姜氏最后的骨血了……”
代直冷笑:“你保护不了他,就想交给我,让我给你们姜氏保留一丝血脉。”姜朴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代直突然一伸手,从姜朴怀里抢过孩子,高高举起:“姓姜的,你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送上门来,正好让我出出心中的恶气,我要把你儿子亲手摔死,让你眼睁睁地看着……”
姜朴并不阻拦,只是抬着眼睛和他对视,代直把孩子举在空中,连晃了三晃,还是没有摔下去。姜朴笑了:“我若不视你为知已,又怎么能把孩子托付给你呢?”
代直暗骂了一声:丢人!然后把孩子塞回姜朴怀里:“你带着儿子走吧,我不杀他,也不杀你,哼哼,落井下石的事,老子是不做的。看在你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并且成了废物的份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
姜朴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身后的一名卫士叫了起来:“都说大盗代直是条汉子,可今天见了,不过如此。”代直连看他也没看:“老子是什么人,还用不着狗奴来评判。”
那卫士也不恼怒:“你以为我家主人天生就是凶残暴虐之人吗?那就错了,我的主人是天下最有胆识,最忍辱负重的男人。”
代直冷笑:“这倒是奇闻。”
“不要说了。”姜朴厉声喝止。
那卫士也抬高了声音:“一定要说。主人为了保存姜氏骨血,甘愿抛弃名声,受世人唾骂,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没有人理解主人。我不能让主人的英名埋没,就算有一个人知道也好。”
代直这才看了看这卫士:“你说他的所做所为,都是刻意做给世人看的?”
卫士点头:“只有这样,才可以瞒过田氏。才可以让田氏放松警惕,保住姜氏最后的骨血,不过田氏狠毒,还是派人来追杀。他们并不知道孩子的事,只认为我家主人,已经是姜氏最后的男人了。”
代直看着姜朴怀中的孩子,声音低垂下来:“孩子的母亲呢?”
姜朴咬着牙,泪水却流了下来:“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把孩子交给我,就……自尽了……”
代直冷笑:“如今知道孩子身世的,就只有屋子里这四个人了,你们能守住秘密吗?”
姜朴看了看那两名卫士,那两个人神情很平静,同时向姜朴跪了下去:“主人,先走一步了……”
他们同时拔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没有丝毫犹豫。
代直没有阻止,只是瞪大了眼睛瞧着,两名卫士慢慢倒下,神色仍旧平静如初。可是他的心里却翻滚起来,刚才自己对他们极度蔑视,出言侮辱他们,他们没有任何表示,而姜朴只一个眼神,两人就甘愿自杀,这样的人,是最忠贞的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