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十数招,楚山浔到底是习武多年,轻声安抚道:“百招之内,县主当胜。”
果然,百招不过瞬息,‘噌’得一声巨响,唐晔的弯刀就被她的苗刀钉按在了地上。
“再来!”边寄安脸上神情松动,还回头朝后面的两个说了句,“此处有我,你们速去面圣。”
出了门,廖沧从不远处赶来,见状,连忙替他们找了处医馆。趁他看伤的功夫,福桃儿将梁氏送了家去,又赶到铺子里找到了鹊影。
因是县主已经拿住了那人,鹊影又不大愿意放下这铺子。是以最后,楚山浔让廖沧留下索性暂住铺子照料,跨马带上福桃儿便朝皇城而去。
“一会儿我在宫门口等你。”福桃儿抬手拭去他眉间一滴汗珠,知道他身上有伤,皇帝不会久留的。
“你哭什么,都没有伤着要害,也不怎么疼,真的。”楚山浔拢着身前的女子,看着她眼底的湿意,莫名得有种失而复得的朦胧庆幸。
过宫门的时候,陛下传来特赦,许楚侍郎跨马入内。他一骑绝尘,却并没有依言将福桃儿放下去。
福桃儿猜着了些,眉间半是心疼半是疲累地微蹙了下,却一言不发,并没有出言询问。
圣人在文华殿议事,也就在那儿直接召见了他们。
进了文华殿,福桃儿才行礼下拜,膝间方触及了冰凉的瓷石地,就听那个天下至尊的男人开了口:“快快赐座,李太医,上前诊治。”
连福桃儿也被赐了一个座儿,遣退了文华殿议事的大臣们和问诊的太医。景泰帝声线温润,不紧不慢地同楚山浔对答了一番。末了,他好奇地含笑道:“这位便是你常与朕说的丫头?抬起头来。”
“民女见过陛下。”福桃儿立刻起身,稳着心神抬头与天颜对视。
面前的天子不过三十余年纪,一张脸除了气度稍稍矜贵些,生得就如邻家儿郎一般,是那种光风霁月的温润相貌。此刻他一双眼温和如水地看了看阶下面目无盐的女子,有一刹那的疑惑熟悉。
“好。”天子展颜,移开了眸子,“宣读诏书吧。”
一个内侍监的宦官碎步趋前,打开龙纹黄卷,尖细着嗓子朗然道:“翰林院编修、兵部侍郎楚山浔……骁勇冠绝、阵法密卓,能以三千精兵退倭万余……今加封从一品太子少保,封良田百顷。”
对这样的结果,楚山浔并不意外,他刚想开口弹劾。
却听景泰帝又一挥手,那内侍又展开了一封折子,念了起来。
“陛下宽宏,我是一介败寇。可既然被起用了,有一事相求。某原在鞑靼时,有一宠信的女子,却叫楚侍郎给抢去了,往陛下能赐还。”
念罢,短折被直接递到了两人面前。本朝的规矩,大臣上折子必须亲笔。福桃儿一看其上短短几十字,写得字不成型,惨不忍睹。分明是不会读写之人现描的,满朝文武,除了那人,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折子了。
“西北新汗竟起边衅,朕决定要起用他,与边勇将军作副将。”景泰帝摩挲着碧玉扳指,明知故问,“也不知这位宠妃如今又在何处?”
楚山浔略一思量,当即起身郑重下拜:“分明是他夺我妻在先,陛下,微臣今日前来,也正为此事。恳请陛下为我二人颁旨赐婚,若能遂愿,微臣情愿不要少保头衔和百顷封地。今生今世,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爱卿快请起!”景泰帝颇有驭臣之术,当下放松了口气玩笑了句,“当年左柱国萧公便是这般痴情,才子嗣单薄。楚爱卿要走他的路,可朕观你身后人,怎么迟迟不表态呢?”
到了这个份上,福桃儿自然只能顺势而走,当即也作了欣喜感激状,叩谢了圣恩。
第85章 .心事 [vip]
景泰帝玉指转动, 又多看了她一眼。当即找来钦天监的官员,算了西北战事归期,拟了中元节后的八月十八这一日, 为大婚之期。
又听闻楚少保奏请其兄长一家的无辜, 皇帝只是一笑, 扬手就叫内侍监传旨下去,责令从犯一家流放黑水河。内侍刚要拟旨, 却见楚少保再请,赦免无辜老幼, 只责令其兄一人单赴黑水。如此,景泰帝也就允了。
看着两人告退后, 景泰帝招手内侍问:“这楚侍郎当真与其兄长交恶,哪个探来的消息,倒叫朕妄作恶人。”
内侍骇得立时跪地请罪,将平城的探子原话又说了遍。
“倒是个妙人,有骠骑将军和那人牵着,无惧。”景泰帝起身走到殿门外, 置身日阳春光下, 他深吸了口气,在步入柳阴花影前, 淡淡留下句,“平城的探子,无用,不必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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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 早有楚府的家人听着消息候在了那处。听了圣人的谕旨, 一个伴着楚山铮大的老婆子当即对着楚山浔哭涕叩拜起来。此妪从前也算个和善人, 楚山浔不忍, 还是亲自扶起了她,让她递话与三哥,好生活着,过两年有机会也许就能回去的。
等众人散去,随从驾来一乘华贵的马车,迎了他二人上去。
“怎么,你这是在怪我?”
宽阔的马车内,二人坐在萱软的绒垫上,靠得极近。在文华殿时,楚山浔已经换了常服,伤处也由太医亲自料理妥当了。此刻,他试探地将福桃儿的手握入掌心。
出了文华殿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静水无波,只是如常地与那些人见礼问安,似是没有了情绪。
到了只有他二人的这一方天地里,对他的问话,福桃儿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鼻尖传来隐隐药香,已是几乎将血腥气尽数盖去了。男人因为失血过多,向来温热的双手此刻有些泛凉,甚至还微微出了些冷汗。
车轮碌碌得转着,车内人却始终只有一个在说话。
不管是或玩笑或肃然地想挑她说话,可始终得不到过多的回应。
那双手捏的重了些,楚山浔心里一紧,继而莫名有些慌乱无措。这般无处施为的感觉,便是在变化万端的战场之上,都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忽然有些后悔,今日,或许不该自作主张,直接将她带去圣人面前逼婚,没有给她一点转圜选择的余地。
“咳……”他轻咳一声,隐忍地捂了下左肩上的伤口。
就是这么一下,却见福桃儿眸光一动,回过身来,紧张地去看他身上有无渗血之处。
见状,楚山浔再次捉上了那双腕子,扫了眼皓腕上红绳赤金的福字小坠。他泄了气般将头靠在她发顶:“小桃,一月前,倭奴的断箭就这么插在这儿。”
他抬手点了点左胸偏正的一处位置,便果然见女子刹时忧惶蹙眉,那纤细白嫩的指尖发着颤地抚了上去:“是不是很疼?”
听了这一句,楚山浔骤觉温血流动,几乎要欣喜地笑出声来。抵在她额间晃了晃头,回道:“还好,只是再偏一寸,怕是就见不着了。”
滩涂沟壑,战场上的刀光血影,刹那间扑面袭来。福桃儿本就是个心思深想的多的,这一下子,就好像亲眼见到,有万千箭簇齐发,朝面前这人袭去的惊险场面。
“子归……”她面上纠结,愁眉凝视在他隐约泛红的肩头,“你、你往后还会这样吗?”
觉察到她心绪的起伏,楚山浔顺势放低了脑袋,直到与她双颊相贴。那道长疤浅淡却浮凸,摩挲在她光洁的侧脸,心里便是极大的满足。
他抬手揽在她腰间,但觉薄不堪握。楚山浔就这么偎在她身上,模样极缱绻地附在那玉珠似的耳垂边,喃喃道:“小桃,我很想你啊,真想再也不同你分开了。”
断续温热的气息带着湿意,随着说话声,一阵阵萦绕在她耳侧。福桃儿没见过他这样子,身子一僵,便想将人扶正推开些去:“你本是文臣,正该与高门结亲,将来入阁流芳。”
却不想,他的意态语气皆是温柔,那只手却极是有力,见她要退,纹丝不动地使了劲,不叫两个离开分毫。
他抬起头,极郑重地同她视线交汇:“天子赐桐叶亦封国,何况连婚期都定了。小桃,我知道你在生气,可今生今世,我楚山浔对神佛起誓,若不能叫你锦衣玉食、喜乐安康地度此一生,便叫我堕……”
“不许胡言。”福桃儿赶忙出言打断,又瞥开眸子,叹了口气,呐呐道,“世间路难行,我不要锦衣玉食,不必荣华权势。那些奢求本就不是给我这样人的,只要平平静静,自食其力,渴饮清水,饿食粗饭。不再被人嘲讽喝骂,不必为人强笑逼迫……”
喃喃地说着,她盯着车帘投下的一线光影,思绪随着滚滚车轮,又飘回了记忆破碎不全的二十余载生命。
没有人能对她的生命感同身受的。她并非是不信他,只是一种本能的自保。怕两人身份悬殊,年深日久,她又凭什么稳坐这从一品大员正妻的位子,难道就凭这人的一句诺言?
她没有告诉楚山浔的是,这等话,当初刚去西北王廷时,唐晔也曾对她说过,甚至比他现在的神情还要肃然庄严。
跟我在一起,怎么就不会安乐了呢?”男人又耐着性子,认真地问了句。
“木已成舟,再看吧。”她还是执意将他的手推了开去。
楚山浔和唐晔不一样,福桃儿知道,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丝毫对那人动过心。是以唐晔便是再混账恶劣,便是逼她饮下毒酒,她也确信,时光磨洗,终有一日,俱能一笑了之。
可眼前人不同。初见他时,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公子。分明对她的容貌厌恶,却在画沉屡次陷害时,会救她性命。相识八年,同师数载。又与落魄被逐之际,扶持相依。他的志向才情、端方厚道,她全都懂得。在漫长的时光碎隙里,在匪寨的炭火堆前,她不敢否认自己曾经触动的心意。
也正是因此,她怕奢望不成,反堕了无边苦海。一旦倾心相许,便如笼中鸟儿,生死喜悲岂不皆在他人。若是被负,又该如何自处。
车轿内气氛凝滞,楚山浔虽没伤了要害,却也是有些损元气。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始终握着她的手,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到了城东的学士府,已经是四暮将合之际。可府门前却车马满驻,全是前来拜贺送帖的朝臣族亲。
管事的郝通迎了上来,他本是藕生苑外头办事的,年已六旬,却为人精明厚道。当年楚山浔入狱,皆是他从中斡旋,现在也就被提到了大管事的位置。
郝管事自然也是认得福桃儿的,虽然有些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他见家主负伤而归,面色不好。当即叫底下人安排清淡晚膳,让宾客留了帖子,来日再会。
“大人,这几份是您兵部同僚,还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帖子。您看?”
“嗯。”楚山浔满意地点点头,挥开了侍女的搀扶,“郝叔处事稳妥,这几份先派人亲去知会,说明我的伤情,得空再请他们一叙。”
说罢,他也不用仆从,带了福桃儿就朝府里去了。
学士府地处城东偏僻处,却依着地势,山石湖泊规模不大,却应有尽有。一路走入,亭台水榭瞧着建筑简约,除了东南的两个院落,其余几乎都是些议事听琴的抱厦水榭。甚至于西北的通城外的湖边,还见着一个茅草修的圆亭。
说是京城高官的府第,实在是有些规格不符。只是此地景致错落,颇有野趣。当初鹿鸣宴上,楚状元一首长词,景泰帝便亲赐了这座宅子,又拨了白银三千两,叫他自行造园。
府内空旷,多有江南园林式样的湖石连廊。
走过一座木质平桥,福桃儿看了看足尖与水面的距离,此刻正是水势下降之时。立于此桥,正有凌波行步的悠远意境。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又飘回了江阴,儿时住的巷子边,也是这般,有许多架设粗陋的平桥。
“喜欢吗?是不是和从前的楚府不同。”桥面不宽,楚山浔与她并肩,半步外便是潺潺流水,“第一日入府时,我就觉得这宅子地势好,略加改建。”
“瞧着倒却有两分江南的郊野风光。”
夕阳西下,和暖如碎金般的霞光打在桥边脚底,几乎将桥与水连成了一处。几只鸥鹭振翅掠过,惊起了水泊无限。
知道他用心良多,福桃儿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错身朝前东南走去了。
东南的两处院落倒是恢弘堂皇,总算有了些高官府第的样子。因是楚山浔至今独身,府内也没什么人,是以只挑了其中小些的一个院落住着。
到了院子前,抬头一块墨字小匾,上书【晚晴斋】。看了眼那苍劲挥洒的字体,福桃儿心里默然,沉吟了下,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只是仍然没有多说什么。
这院落由三个回字型前后相续,说是不大,却仍按规格比从前的楚府院落要宽阔气派许多。
三进的院落,回廊漫长交错,套在最外一层。第一进是影壁园景,竹石小溪贯穿而过,却显得空荡辽阔,并不住人。第二进是会客宴饮的小厅,是只供府内女眷孩童佳节欢聚的,也是从未开设过。
第三进还分了前后,前院满载果树花木,挖了个鱼池,一侧搭了葡萄长架。院中一棵参天古银杏,恐怕要四五人才得合抱过来。
“这树已有七百多岁了,到了秋日时分,煌煌华盖,如金遍铺。”楚山浔上前为她解惑,“听人说,此树还有段佳话。”
第86章 .嫌隙 [vip]
老树在春日并无枝叶, 更是显得古朴苍远。两个人立在树下,一个娓娓而叙,一个目光却移到了鱼池边。
楚山浔说的是前朝公主亡国的故事, 她与一内监相恋, 反倒是投降本朝后, 由□□赐宅。人生中的最后十年,听闻便是在此树边, 守着那内监同过的。
这故事违逆世俗,直是闻者惊心。福桃儿自然也是听得明白, 却只是浅淡地点头,间或以三言两词感慨。目光却始终看着那一方池塘。
这院子里的修葺摆件都颇具规格, 这池塘自然也是修的精巧。池底边沿都以白瓷相贴,其中零星玉石假山,水草浮萍,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有十余尾形态各异的鱼儿正在其中徜徉,这些鱼竟色泽各异,无一单调重复。
“……据说, 这内监在公主死后第三日, 竟也无疾而终。”
故事说完,福桃儿最后看了眼一尾黑纹绚丽的小鱼, 见它触玉璧而回。她暗自下了主意,中毒醒来后,她的心从未如此刻般清醒。市井阡陌独活的日子那般惬意,她不愿再将一身寄于这方深宅, 更不愿将一生就这么托挂在男人身上。
纵使成了婚, 她也不会为他停留。必须要找个机会, 同他再说个清楚。
见她始终神情不愉, 楚山浔神色也不好起来。他如今这般高位,又为了她推拒一切高门的联姻,以正妻之位求陛下赐婚。如此好意温存,从出征闽浙前,就已经极尽小心地在示好了,可眼前的女子,没有应和抱怨,推拒许诺亦无。
在他面前,时常陷入这么一副不咸不淡,思量深沉的模样。到底中间有唐晔硬生生插足的三年,作为一个男人,要说没有丝毫嫌隙猜忌,那才是全然不可能的。